从小我和我的姥姥和姥爷生活在一起,因为爸爸妈妈要出去打工。
在我记忆里,姥爷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眉毛特别粗,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我记得我一直有些害怕他。不过姥爷是个顶好的人,虽然有时候说话比较严厉,也比较喜欢说教,听上去好像生气了一样,但是其实刀子嘴豆腐心。邻居有什么困难,他也会很热心地帮忙,在左邻右舍中很有威望,只不过因为性子太直,也因为说话得罪了不少人,大部分人对他是又恨又爱的态度。
上小学时,姥爷就骑着他的二八大杠送我上学,把我放在后面。姥姥怕后座搁我屁股,专门用她的旧衣服给我做了个坐垫,我就坐在后面抱着姥爷,兜着风,好不畅快。姥爷比较严格,每天早上6点半就得准时把我叫醒,要求我背半个小时的书,然后吃完姥姥做的早饭,再用他的二八大杠送我上课。小时候我对姥爷的严厉实在是不情愿,明明到校时间是八点半,为什么我非要起个大早去背我不理解的古诗词?但是由于姥爷长得实在是太权威了,我实在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抗议。
夏天我还能勉强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冬天实在是太难熬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实在是起不来,虽然姥姥已经催促我多时,但我抵挡不住床的诱惑,一直磨蹭一直磨蹭,直到晨练完的姥爷回家准备送我上学,发现我还躺在床上,一下就怒了,瞪着眼,小鸡仔似的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你看看几点了!太不像话了,这样懒散怎么好好读书报效祖国?"
我本来感觉特别委屈,心想你那么爱学习你去上学呗,但我突然瞄到了闹钟,震惊地发现已经8点了,我立马清醒了,火急火燎地刷完牙收拾完书包,冲出家门。姥姥在后面大叫:"把包子带上呀!"冲下楼,姥爷已经在楼下架着二八大杠等我了。一路上我心里急得要命,因为大门口有佩戴红领巾、肩上有三条杠的优秀少先队员在学校门口抓迟到的小学生,管你是几年级,抓到了就扣班级分。如果因为我这周班里的流动红旗没有了,那我可就成罪人了,以后可怎么见人,怎么见班主任?
我不停地跟姥爷说:"姥爷,你快点!你快点!"姥爷好像生气似的:"早干什么去了!让你姥姥叫你起床也叫不起你,这次就让你迟到长长记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姥爷卖力地骑着自行车,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竟然没发现旁边骑电动车的人都没我们快。但是我当时心里太着急了,还是一直催促:"姥爷你再快点,再快点!""催什么催小兔崽子,抱紧点!"就这样到了学校,时间竟然才8:15。要知道我家离学校还挺远的,平常姥爷送我得花半个小时左右。我才发现姥爷既没戴耳罩,也没戴手套,耳朵和手都冻得红彤彤的。我突然心里觉得特别内疚,特别对不起姥爷,有点想哭。
姥爷看我愣在那,一边擤着冻红的鼻子,一边向我挥挥手,催促说:"快上学去吧,迟到了罚站可不光彩!""姥爷,你冷不冷...""就这点风有什么好冷的,快去吧孩子。"姥爷朝我笑了笑。于是我转过身跑向学校了,并浑身充满斗志,发誓今天一定好好学习,不能对不起姥爷。
闲暇时姥爷会骑着二八大杠,后面带着我,姥姥则骑着她的小三轮车,跟在后面,因为她不会骑自行车。我们仨就围着街道转。有时候姥爷看到了一家转让的澡堂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前几天刚在这买了澡票,老板就跑了,真不是东西!"姥姥就在后面念叨:"你可别动不动脾气就上来了,伤身子。"我觉得好笑,就在后面偷偷地笑,但我不敢出声,我怕姥爷听到,又得说道我几句。
晚上回到家,姥爷就会监督我写作业,虽然他可能也不太明白我在学什么。姥爷对我说过最多的话莫过于"好好学习"了,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出人头地,报效祖国。我当时觉得烦,有一次我壮起胆子反驳道:"那你怎么不学习呢,就知道说我!"谁知道姥爷愣在那了,半天才说:"你以为我不想学习啊!我要有你这个条件吗?学得比谁都好!"
后来我才听妈妈说,姥爷是当年村里为数不多的小学生,学习特别好,本来都升上初中了,但是因为姥爷的爸爸是村长,当年□□的时候出事了。正在学堂里上课的姥爷被一群红小兵二话不说就扒光了上衣,压着去地里干活,去台上反省,姥爷当时觉得特别羞耻,特别愤怒。我听了之后很难过。
在我三年级的时候,姥爷生病去世了。当时我还对死亡懵懵懂懂,只是盯着棺材想,姥爷以后不用早起送我了吗?后来我明白以后再也看不见姥爷了,心里很难过。之后就剩我和姥姥了。
姥爷去世后,姥姥很伤心,但好在还有我陪她。其实有一次爸爸妈妈提议把我一起带走,他们怕姥姥一个人照顾我太累了。但是姥姥不愿意,她情绪有点激动,颤抖地说:"怎么了,嫌弃我老了,带不动孙子了?我一个人照样照顾好我的宝贝孙子!"我也不愿意,我和爸爸妈妈还不如我和姥姥熟呢,虽然我有时候很想他们。
一般晚上睡觉前,姥姥都会来检查我盖没盖好被子。但是这一次姥姥给我掖了被子后,在我床头坐了很久,又拍了拍我的被子,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问道:"好孩子,你想不想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你难道不想爸爸妈妈吗..."我看着姥姥的样子,觉得她像一个小小的兔子,很孤独。我说:"不想,我就要和姥姥一起住。"
于是呢,日子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走着,我也慢慢长大了,在姥姥眼前变成了半大小子。正如我之前说的,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其貌不扬的、孤独敏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我有爱我的姥姥,在她眼里我是她最优秀、最值得骄傲的宝贝孙子。
但是呢,在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我亲爱的姥姥去世了。这个身材矮小、头发灰白、总是热衷于在邻里之间忙前忙后闲不下来的小老太太突然在一天毫无征兆地累了,躺在床上再没有醒过来。爸爸妈妈匆匆赶了回来。几天内,家里出现了好多好多陌生的人,却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姥姥人缘好,家里挤满了来悼念的邻居,多半是附近的爷爷奶奶们。爸爸妈妈不常在家,和他们不熟,不过也十分感激这些好心的邻居,只能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姥姥生前处得特别好的李奶奶看见角落里呆若木鸡的我,走上前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说:"你姥姥也真是,丢下你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这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孙子,怎么叫人放心呐!"
从发现姥姥去世到现在,我都处在一种极大的不真实和恍惚中,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情感,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迷茫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听到李奶奶的这番话,我才觉得一股辛辣的悲伤从身体最深处直捣我的脑门,我忍不住哽咽了。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就悄悄跑出了家门,躲在附近的公园里,躺在地上看天。天空是那么的蓝,阳光是那么亮,空中还有鸽子在飞。我想着前些日子和姥姥在抱怨着怎么又吃豆角。直到晚上人都散了,我才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嚎啕大哭起来。
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我最爱的亲人,我的姥姥,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同她那样爱我,同她那样听我说话。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感到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