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壁灯和落地灯兢兢业业地散发着融融暖光,照亮了一站一跪的二人,或许是人们沉浸于宽阔街道的热闹,这个曲折回环的小巷依旧没有外人的光顾。
“召集玄枭卫吧,作为副首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至于之后,和他们一起去逛逛这个盛会吧。”赫岁不再多言,事情了结,她打算回胥王宫。
狼因无声地看着他的殿下走远,青筋迸起的手背、紧绷的下颌、抿紧的嘴角和那双藏着情绪波动的眼,无一不在诉说着自己的私欲。
然而,他不能。
那颗想要与殿下一同逛盛会的私心,那颗想要与殿下一同回青宫的私心,悄无声息地埋葬在这个偏僻角落。
狼因望向转身离去的主上身影,暖暖的灯光照亮了她脚下的路,即便只是在狭窄小巷里,主上也如同皎月般熠熠生辉,高不可攀。
是了,殿下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玄枭卫的副首领,这个被殿下点出来的身份,狼因强迫自己收起那些纷纷扰扰的杂念,他该回归本职工作了。
然而狼因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再完整,如同落雪一般,纷纷洋洋洒在天地间,却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个僻静小巷里。
赫岁没有回头。
年轻的储君殿下自觉事情告一段落,她观赏了伞的烟花,处理了褚膺一事,连带着玄枭卫都有了新的规划……
走出小巷,赫岁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指节分明的手轻轻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下一秒,一道身影兀自拿着柔软的手帕擦拭着赫岁的手指,动作满是轻柔和郑重,仿佛正在对待什么矜贵脆弱的物件。
年轻的储君殿下手指微动,她动作很是轻微,却似乎带着些不容置喙的意味,于是,手帕连带着人一时静止,只余二人之间安谧的氛围没有打破。
“什么时候回来的?”年轻的储君殿下如是问道。赫岁的手脱离了柔软手帕的包围,径直抚摸上那人的脸庞。
触感冰凉,怕是一晚上都在外面了呢。
铜雀面色苍白,唇却异常红润,她只是轻轻握住储君殿下的手,亲昵地说道:“抓到你了,我的殿下。”
年轻的储君殿下竟也任由她亲近,只是顺势将手盖在铜雀脸上——她试图用手上的温度去捂热铜雀的脸庞。
二人身高差不多,赫岁站在面光处,而铜雀却背对着热闹和光源,光影交错间二人的亲昵也带着些奇异意味,仿佛将自身隔绝在了繁华之外,只余下同样格格不入的这二位在试探、在靠近……
只是由于这两位习惯了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无人注视着发生在巷口的这一幕。
铜雀直勾勾地盯着许久未见的殿下,如同饿了许久的流浪犬扑食着难得的骨与肉。铜雀此时什么都没有想,什么声音都已经入不了耳了,压抑许久的想念在此刻通通爆发,她早就快要被逼疯了。
直到脸颊被温暖浸染,她艳如鬼的灵魂才被唤了回来,重新披上了乖学生的外衣。
铜雀双眸潋滟,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含羞带怯的很是惹人怜爱,只可惜,这是她的保护色。
铜雀大脑其实是有些宕机的,年轻的储君殿下依旧是如初般的温柔细腻,她确然不知如何相处方为上策,身体于是自动摆出了最柔弱无害惹人怜爱的样子。
铜雀其实不想在储君殿下面前显露出这样的姿态,因为她知道殿下想要的人不会是这样子的。
她,其实是个失败品。
铜雀远离了殿下那温暖的双手,动作颇有些慌乱无章,对于赫岁一如既往地亲近,她有些无所适从。
失败品,也可以得到殿下的注视吗?
铜雀艳丽病娇的外表下是一颗自卑敏感的心,她回到了上京来到了殿下身边,凭借的是一腔孤勇,而见到殿下后,她似乎什么都不剩了。
仍然是那个敏感多思柔弱不堪的铜雀,是那个她最想毁灭最想藏起来的自己。
年轻的储君殿下见状略作思索,她长久地注视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学生。从坚冰到柔水的铜雀,是赫岁意识到人具有复杂性的第一人。
但既然有过师生之谊,赫岁只是再度靠近了铜雀,她缓缓握住铜雀的手腕,问道:“可要陪我走一段路?”
铜雀小声应了下来,眼睛随即看向被殿下握着的手腕,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病娇气势。
年轻的储君殿下于是握着铜雀的手腕走进了热闹的街道。
道路两旁都是商贩,有木雕、骨雕、手镯、头饰……各种各样的精致的小物件层出不穷,甚至还有灯笼。
铜雀不知道殿下走多久多长便会松开手,她只知道殿下不会带她回宫,于是她状似对周围商贩卖的东西感兴趣,有意延长这段路程。
而年轻的储君殿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任由这位意外来客挑挑选选走走停停。
二人的步伐逐渐放缓。
她们宛如结伴逛盛会的好友,一人随意挑,另一人慷慨付钱。就这样,二人手上的东西多了起来。
铜雀其实很是克制地选了几样,但由于几乎每个摊都光顾了,买的东西积少成多,连赫岁都看不下去,主动拎起铜雀买的东西。
年轻的储君殿下不知道,这种特殊的好只会令人愈发迷恋,处在圈子里的人不舍得出来,处在圈子外的人挤破头也想进去。
吝啬。
对于他们这些本就一无所有的人,吝啬也没什么不对。他们永远学不会共享,狼因是,铜雀亦是。
没有内乱,也只是因为殿下。
他们为殿下所掌控,自然不会伤害到殿下的利益。
赫岁将铜雀带到了上京最大的客栈——吉祥客栈。
客栈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客栈外二人站定,一时之间没有言语。
铜雀知道,储君殿下要与她分别了。她默默接过殿下手中零散细碎的小物件,不言不语的动作中透出一股莫名的坚强。
年轻的储君殿下摸了摸铜雀的头,似在安抚又似在欣慰。
铜雀的成长,赫岁有看在眼里,毕竟算是自己所教导过的学生,所以会多关注一些。
“不和我说些什么吗?铜雀你应该有话想对我说吧。”自家学生自己疼,没道理憋在心底忍一辈子。
“殿下、殿下。”铜雀想要一个拥抱,但她此时的双手都被零碎占据。
或许,这就是她的恶果。铜雀如此想到。
她好想告诉殿下,流落在外的恶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将它放生的主人。
她好想告诉殿下,自由这种东西,她不需要,她甘愿被殿下支使一辈子。
她好想告诉殿下,她没有想将殿下囚禁在身侧的野心,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她只想陪着殿下。
但铜雀不能,铜雀不敢。因为殿下身边已经有许多人了,如果她不再独特,不再特别,她不知道失去殿下关注的自己会不会真的疯掉。
最终铜雀只是笑着道:“殿下,及笄礼快乐!之后可能又要好久见不到殿下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记得和您走的这一段路,殿下,我很想你。”铜雀那略显苍白的脸庞被暖光照亮,她笑语盈盈,如同娇艳欲滴的红色荼靡花。
‘殿下,你把铜雀养得很好。’
年轻的储君殿下看着铜雀进了吉祥客栈,良久,才动身离开。
铜雀,对于年轻的储君殿下来说,仍旧是复杂多变的课题。
但似乎,放养也没有达到储君殿下的预期。
赫岁有些意外自己今晚的行程,不过也算是感受过上京烟火盛会的热闹了。
她一人独身行走于热闹人群里,心里倒是没有什么孤寂情绪。或许,如果没有母后,她本身就是游离在外的看客。
只是因为母后的潜在担忧,她需要有常人的三观,有常人的情绪,至少,要更像人一些。
年轻的储君殿下一边想着母后和贵妃有没有看到她为她们准备的烟花,一边思考着自己要多温和才能降低朝臣们的胆战心惊。
没有太鸾在身边,储君殿下的思绪总是飘忽不定的。
比如此刻,她已经在想着她的便宜皇兄了。
作为最有可能实现她计划的人,作为最有可能猜到她梦想的人,皇兄的存在,总是令她颇感兴味。
年轻的储君殿下一边思索着便宜皇兄参与烟火盛会的可能性,一边回青宫召唤随侍搬烟火同她一起前去小院。
隔着很远便见那暖橙色的灯光孤零零地呆在那儿,周围除了月光和零落的白色宫灯,竟都被浓稠至深的黑暗侵袭,颇有阴森可怖寂寥之象。
‘嗯?之前怎么没发现这里如此黯淡,就连那宫灯都是冷白色调的……’年轻的储君殿下微皱着眉头,她不喜欢这种冷色。
侍卫长溯辛带着其余随侍将烟花放在院落外,作为一宫的侍卫长,他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周围的视线,但仅一瞬便全然消失。
溯辛没有将那一瞬的异样视作幻觉,但见殿下没有说什么,他也装作不知。
赫岁示意随侍们离开,侍卫长溯辛落在最后面,即便知道那些人不会威胁到殿下,他也没有就此离开。
“殿下,属下可否在这守着?”侍卫长略有迟疑但依旧坚定问道。
赫岁听到溯辛如此询问,有些讶然自家侍卫长的守护心切。
自从她武艺精进后,作为侍卫长的溯辛从来是远距离守护,就算她独自一人出入也无什么异议。
侍卫长溯辛知道自家殿下身边有暗卫或者影卫的保护,对于他这个明面上的侍卫长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一事也早已看清。
只是,殿下的安危最重要。溯辛想,他不知道这位名义上是殿下长兄的人品性如何,也不清楚这位依靠殿下生存的人会不会反咬殿下一口。更何况,那些视线……究竟在防备些什么……
侍卫长溯辛可以一退再退,就算有人说他无用鸡肋也没关系,但涉及到殿下的安危……他不会让步。
赫岁看到了侍卫长眼里的认真,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时除了肃穆认真外,竟再无其它。
侍卫长溯辛为人儒雅随和,风度翩翩。比起侍卫长,他更像是那种待人接物都令人如沐春风的贵族子弟。
但赫岁知道,侍卫长是一柄趁手的红缨枪。
“无妨。”年轻的储君殿下想了想,便随溯辛去了,一味地拒绝只会伤了侍卫长的好意。
嗯,其实储君殿下也有些心虚,自家侍卫长给的自由度的确没话说,赫岁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赫生没有想过赫岁会来。
一些风声到底还是传到了他耳里,所以他知道赫渊出征,也知道赫岁今日会异常忙碌。
至于上京的烟火盛会,他自己是不在意的。比起出宫,他更喜欢呆在这个小院里,呆在这个……安全港湾。
即便如此,赫生还是看见了那绚丽异常的蓝。
是赫岁谴人送去长乐殿的烟火。
赫生披着白色大氅,红艳梅花跃然氅上,他眉目缱绻注视着赫岁,如瀑的长发被风吹拂,显出几分兄长的温和来,好似他本就是作为兄长出生的。
“岁星,皇兄以后便称呼我为岁星吧。”年轻的储君殿下没有忘记告诉赫生她的字,当然,她是来和皇兄一起看烟花的。
至于,为什么突发奇想来这么一出,大概是因为她猜到了,自家便宜皇兄是不会去逛上京烟火盛会的。
嗯,听起来是有些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