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黄金十年」的第五年。
鹄港的游轮货船业蓬兴发展,千里迢迢远赴重洋的求学者无数,也有一大批从英格兰、美利坚以及法兰西学成归家的进步青年。
她们往往谈吐不凡,思想新潮,着装也很前卫。
因此,当霍垣熏睁开眼,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米白色的丝绸洋装,戴着齐腕的蕾丝手套,脚踩一双油光锃亮的小羊皮玛丽珍鞋时,她差点以为系统总局又把她投放到了万人迷任务世界,而非特派小世界。
根据提前下达的身份函,她应该是一名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哪里来的钱维持这幅体面洋气的派头呢?
霍垣熏带着疑惑,继续观察四周,她似乎正处于一艘船的舱房里。触目可及的雕花实木家具,厚重却柔软静音的地毯,藏酒量丰富的微型吧台,暗示着这还是一间规格极高的舱房。
更奇怪了。
和她既定的身份完全背离。
难道是因为她开出的工资数额巨大,同时要求了七险五金与各种补贴,系统主脑“被迫”应许后越想越憋屈,所以暗中使坏?
她第一次单独出任务,他就搞黑幕......小肚鸡肠的吝啬鬼。
霍垣熏眉心轻拧,又很快舒展,不以为然地在舱房内搜寻起来。
左翻右找,终于在床头柜底下找到了一个表面略微磨损的手提皮箱,里面装着几条布料昂贵的裙子,琳琅满目的化妆品、首饰和香水,半沓埃菲尔铁塔明信片以及一张薄薄的纸——
【阿熏,主脑这个坏家伙偷偷篡改了你的身份!】
【你现在是一名「爱吃软饭的破落户」,一定要在小世界中找机会多吃软饭啊,否则条件不符,你就无法返回总局!】
【另外,主脑还把......】
老搭档系统01的留言忽然中断,霍垣熏猜测十有八九是被主脑监控拦截了。
她无从得知系统01最后一句话想告诉她什么。
但在漫长的穿越生涯中,一人一系统早已培养出了默契,她清楚对方绝不会把关键的信息遗留到末尾,因而不存在比“吃软饭”更重要的事。
那么,她如今看起来像个富家小姐,也是前情设定中依靠“吃软饭”得来的?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软饭可不好吃啊......
霍垣熏眸色潋潋,将纸张撕碎丢入垃圾桶,走到吧台前给自己调了一杯度数适中的鸡尾酒。
她举着酒杯,旋身坐上高脚椅,慢慢啄饮。
快要饮尽的时候,听见舱房大门被人敲了三声。
“密斯霍,「远洋号」即将靠抵鹄港,少东家派我来问一句,是否需要送您回霍公馆?”
舱门外站着一名身穿棕色立领风衣,搭配浅灰色格纹裤的男子。
他年龄不算大,三十岁刚出头的模样,五官寻常普通,其貌不扬,霍垣熏却在看清楚他脸的那刻,瞳孔瞬间骤缩。
“你,是不是叫做......”
霍垣熏的眼睫明显抖颤,用一种极其不确定,极其难以置信的语气道:
“陆壬珈?”
“哎,没错——”
男人呲着白牙,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憨厚质朴的笑容,“密斯霍,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
霍垣熏沉默不语,静了一阵,嗓音轻得犹如叹息。
“无意中听别人提起的而已。”
*
*
比一等舱更高一级的特等舱,是「远洋伙伴轮船公司」创始者及其家族成员的专属舱房。
此时此刻,公司的少东家正待在其中,全神贯注地批阅文件。
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服,没扎领带,挺括的外套跟随肘部移动,彰显出他宽阔的肩膀与修长的身形。
派克花杆金笔持续不断地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书写声。直到屋外有人叩门并被准许进入后,才停了下来——
“我猜,她没有任何迟疑便答应了。”
“那您可就猜错咯。”
陆壬珈走到书桌附近,将车钥匙物归原主,“密斯霍说,她想上街转一转,不用我们送。”
预料之外的结果。
少东家海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端详着那枚车钥匙上的图标,讥诮地勾起唇角,“莫非她是嫌福特车的档次不够,只愿意乘坐斯蒂庞克或者林肯?”
......人家姑娘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问过半句关于汽车的事情好不好。
陆壬珈无奈地看着他偏见颇深的雇主,忍住了内心吐槽,委婉道:“少东家,我感觉密斯霍不像是那种骗取男人金钱,肆意挥霍,然后装阔气的女人。”
“这之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
少东家挑眉冷嗤,“如今的一法郎可以买二十根法棍。我堂弟只不过在法兰西待了一个礼拜,就为她花了十万法朗,撕光了支票薄。她却在表弟囊中羞涩时,忽然说她思念亲人,怀念故土,迫不及待地离开法兰西,你觉得这符合常理吗?”
陆壬珈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但薛二少从小就对女士们非常热情......”
“堂弟喜欢对女人献殷勤是他性格使然,我却不能袖手旁观,放任他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破落户,当成冤大头哄骗。”
少东家起身走向舱房阳台,推开落地窗。
秋日午后温煦的阳光洒照在他砂金色的卷发上,融合了东方皮、西方骨的混血儿,眉目深刻而立体,有一种邪肆的俊美。
他微抬下颌,面带倨傲地回首,“陆秘书,你跟了我这么些年,难道还没记住我当初说过的话?”
——辜负真心的人要生吞一千根针。
陆壬珈当然不会忘。
可他想不通的是,少东家作为一名从未有过女伴和情人的贵公子,究竟哪来的如此深的领悟?
他发怔地思索了一会儿,回神后问道:“既然您完全不信任密斯霍,又为什么允许她登上「远洋号」,还按照二少的要求给她安排了一等舱?”
“现在的时局混乱,生存不易,无偿送这个女骗子回国,是我最后的仁慈。”少东家神色平淡,盯着某个方位,突然话锋一转道:“上官镖局的人来了。”
“天没黑就来啦?国内到底多缺盘尼西林啊......”
陆壬珈凑前几步,伸长脖子瞅了瞅,犹疑道:“第三排镖师们的走路姿势,好像有点别扭。”
“嗯,全都是顾家的兵,腰间藏了枪,靴筒里装了子弹匣。”少东家眯起蓝眸,眼神非常锐利,“顾家跟上官家的关系,比我想象中更亲密。”
“大势所趋。”陆壬珈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先前,我曾听我太太讲过,顾家有意与上官家结成‘秦晋之好’,反正上官家的长女和顾家幺子,本就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你太太的消息倒很灵通。”
少东家未置可否,也难辨喜怒。
“她在报社工作,记者嘛,要的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陆壬珈咧嘴一笑,顿了顿,“既然聊到婚姻大事了,少东家,您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呢?薛老爷可是心急如焚呐。”
“你以为我不想?”少东家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承认他是个恨嫁男,“没遇见合适的。”
“但男人三十岁就要变成豆腐渣了,您已经虚岁二十九了,再拖下去怎么能行?”
陆壬珈惦记着薛老爷私下塞给他的巨额“媒公钱”,斗胆拽住了少东家的胳膊,将他拉到阳台边缘。
“这样,您先瞧瞧码头上的女士们,确定一个参考范围,我来帮您找合适的人选......实在找不到就登报征婚,我太太有内部价,能省一笔钱。”
“无聊。”
少东家翻了个白眼,转身欲折返船舱内继续办公,视线却在无意间扫过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蓦地凝固。
接着,那张轮廓俊朗的脸庞,就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羞赧。
“我......看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士。”
少东家抿唇,言辞既遮遮掩掩,又吞吞吐吐,像个毛头小子,伸手遥遥地指了一下远处。
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还是一见倾心?
陆壬珈顺着少东家的指尖望过去,眼珠子“腾”地瞪成了铜铃。
“您说的不会是那位身穿米白色洋装,拎一个皮箱,正准备拦黄包车的年轻小姐吧?”
“咳......是她。”
少东家轻咳一声,耳根泛起可疑的红,一直蔓延到他的脖颈和锁骨。
“听你的口吻,陆秘书,你认识她?”
“认识啊。”
陆壬珈表情极度复杂地点了点头,深呼一口气。
“她就是密斯霍。”
“什么?”
少东家错愕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神情崩裂,甚至佯装起了耳聋,“鹄港今日的海风甚是喧嚣……陆秘书,烦请你再说一遍,那位明眸皓齿、身姿高挑、衣着优雅、乌发左侧别有一枚钻石发夹的女士是谁?”
“密斯霍。”
陆壬珈老实巴交地重复一遍,憋着笑,又补充了一句——
“她正是您堂弟托您照顾,您却全程不愿意见面,将其视之为女骗子,连名姓也不肯告诉,刚刚从您船上孤身下去的密斯霍。”
“霍垣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