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又错了?”
皇帝颤抖着举起剑,一步步向后挪动。那墨发披垂的身影徐徐背着火光走上殿来,嗒,嗒,踩出一长串血色的脚印。
刺喇——
剑尖划过大殿的金砖,直指皇帝的首级。
“为什么,为什么……”
龙袍已遍染护卫身死的鲜血。皇帝摇头,看向五步之外那正以极度贪婪快意的邪佞眼神盯着他的男人,不可置信地喃喃。
“我分明……已将顾衍给杀了……”
温热的泪水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他的将军,他亲手在军司狱中了结的大将军,未曾想竟是他再重来一次,走得最错的一步棋。
“时辰到了。”男人轻抬持剑的手,笑意更甚。“就让微臣,送陛下最后一程吧。”
天外隐约传来鸡犬鸣声。火光中沉浮的皇宫一片寂寂,亦无钟声报亮更。来人看着身前涕泪横流、颤巍巍起身的亡国之君,嘴角的笑扯得更开了些,剑尖跟着那颗脑袋徐徐向上,好似在思忖该从何处开始试锋。
“呵呵呵……哈哈哈哈……”
皇帝忽而猛地扬起头,提剑劈刺,直指对面人胸口。两步之内,剑已穿透前胸;一息之间,血溅三尺。
“哼。”
男人一脚踢开皇帝头上滚落的冕冠,嗤地将贯穿那副明黄色长袍的剑柄抽出。殷红点点从长袍下洇出,男人掏出帕子擦了擦血迹,随手丢在了那具温热的尸体身边。
『……若再让你重来一次……』
沈懿抖了抖眼皮。熟悉的声响飘渺不定,然而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国师的声音。朦胧中,银发赤眸的国师似将朱唇贴在了他耳边,梦呓似的低语道。
若再让你重来一次,你便必能跳出这命运轮回了吗?
“我不知道。”
沈懿说。
泪水模糊了双眼。如果再重来一次,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不能再依赖任何事,包括他自己。假使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离赵亡的命运,那不论重来多少次,又有什么意义?
“唯有……”
沈懿眼前浮现出披甲之人的高大身影。
唯有大将军。唯有忠心不二,乃至受尽屈辱也未对他动过分毫妄念的大将军,不该只因他这惊世庸才的猜忌死于无名刀下。如有再世,他只愿能封其爵位、赏其功劳,至少把前两世错累积欠的恩情全部还给他,成就他一世英名,他才有颜面泉下与他重逢。
『……』
天地倒转,东水西流。沈懿的意识轻轻飘起,如烟般卷入阴阳的涡眼之中。镜面中央漾起涟漪,涟漪之外,银发的卜仕将罗盘回拨,一切回到了最初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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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平四年,蓟州收复。骠骑将军顾攸率军班师回朝轻功受赏,将军世子顾衍从之。下朝后,皇帝又将顾攸将军召到御书房,说“有要事商谈”;一看父亲的行色,顾衍心中当下便有七八分了然。心中憋闷,走路就难免出神;直至踩着石径翻过一座小桥,仰头突然看见座陌生的楼阁,顾衍才慌忙察觉自己走错了路,闯到皇上亲眷的住处来了,得趁没人发现赶紧离开才是。
“唉呀。”
“?!”
顾衍方后退时,背后就撞上了人。他回过身,与矮自己两头的那位天潢对视的一瞬,自己心头那两片将雨未雨的乌云,竟风吹似的烟消云散了。
弯月蛾眉,水杏明眸,姣姣下颌一抬,乌黑溜圆的瞳仁便直直钩上来,叫他不由得吃吃望着,不自觉又退一步。虽是初见,但从衣着上也不难看出,面前这位难遇的少年美人正是某位皇子——顾衍呆愣愣地对着那双美目盯了一会,忽然眉心紧蹙,低头扶住额角摇了两下。
“这位仁兄,身体可还好?可要本宫差人去取些茶水?”
一双修长玉手轻轻贴上了顾衍的后腰。顾衍感到那一双手不轻不重的触感,忽地莫名有些羞赧,便连头晕刺痛也顾不上,连忙躬身一礼,回道,“不必麻烦,多谢殿下。”想了想又作了一揖,诚惶诚恐道,“臣适才神游,走错了路,擅闯内廷实非有意。殿下宽宏,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要怪也该怪那些溜号的守卫。即便是近来几日父亲大捷的消息传回宫中,以圣上为首举朝欢庆、当差的也跟着放松摸鱼,门禁森严的内廷又怎容他不带脑子地大剌剌走进来,还被宫殿的少主人给逮个正着。
“原来如此。”少年皇子有模有样地扶起他来,背手笑眯眯道,“本宫自是不会追究少将军无心之失。只是,虽本宫有意保少将军无事,可若是其他兄弟发现了……”
“之怀!太傅要开始考校了,还在闲游!”
远远传来一道稚嫩少年声音,似乎正是眼前殿下口中的“兄弟”在唤他回去给太傅背课文。原来这位殿下也是在先生叫学生默记时偷溜出来摸鱼的溜号好手。顾衍远远看见树丛□□院中那不断接近的一个小点,连忙有些慌神,拔腿欲走,却就被那昳丽的翩翩少年伸手一拉,掣住手腕,冰肌玉骨的食指在朱唇前比了个“嘘”,又伸出三根指头,小人得志般狡黠一笑。
“三百只。”沈懿道,“今年秋猎,少将军请替我猎三百只野兔,记我名下。兔头归你,兔肉归我。若猎不满,便折作字画,每少十只,便作一封墨宝给我。你看如何?”
“臣……臣……”
顾衍双眼圆睁,尚且在皇子抓住他手腕的震撼中没回过神来。不知为何,这位殿下一抓住他的手腕开始,腰腿便有些发抖。更别说理解刚才少年口中吐出的珠玉击盘似的话语,什么猎兔,什么字画?要他写字作画?这莫不是皇家特有的羞辱人的方式?
而且,刚才从脑中一晃而过的画面,似乎更清晰了。顾衍耳根发烫,神情有些恍惚,一只手轻轻推上了沈懿的前襟。
那是……何物……
“之怀!”突然近在咫尺的喊声在耳边炸响。沈之容卷了卷衣袖,作赤膊上阵之势,“唤你许久,自是一声不应,难不成你是要反了天了?”
“二哥,之怀不敢!”方才还在耍诡计的鬼精少年瞬间变脸,眼泪一息就从眼眶中眨巴出来,自是我见犹怜。回头应声之际,却丝毫不影响他从顾衍腰间顺走一柄短刀藏进袖中,低声笑言,“若少将军不能履约,这柄宝刀,便赠与本宫罢……!”
“哎,殿下——”
……
沈懿生平头回听“顾衍”这个名字,就是在蓟州收复时。彼时骠骑将军神勇,以不足敌军十中之一的兵力驱敌三百里,消息传回京中,举朝相庆,父皇甚至在凯旋宴上亲自赐酒褒赏将军功劳。他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顾衍其人。
顾攸北征十年,由来轶闻颇多。自世子也请缨出征后,话本子主角便从大将军转成了少将军。坊间传,顾少将军生有六臂、身长八尺,一声狮吼敌皆胆寒,惧而退数十里;冲杀时骑一匹银鬃的踏燕飞马,一手抓长枪、一手抓宝剑、一手枭敌首、一手抬弓箭……云云。还说顾少将军英姿飒爽俊逸非常,凡出到边塞街市时,胡人女子皆掩面而走不敢抬头,生怕见了顾将军便再看不上其他郎君终身难嫁;连最俊的胡人公子见了少将军都当场失了颜色,小倌馆里的小倌个个夜不成寐,只盼顾将军能从门前街市骑马走一遭,聊以慰藉寂寞之苦。
亲眼见过,沈懿倒是觉得这话本子说得贴切。顾衍其人,仪表不凡自不必说,眸如寒星、眉飞入鬓,举手头足间清冷矜贵显露无余,更是未弱冠便长成七尺八寸的壮士之躯,也难怪话本子将顾衍写作天上有地下无的惊世貌美,倒是算不得捕风捉影。
初见顾衍,沈懿说不出什么心绪。他自小便因样貌华美隽丽被宫人戏称作“花殿下”、“七公主”,什么奉承未尝听过,也常觉着自己便是天下第一的倾城之貌,不论谁的倾慕,勾勾手指就能弄来。那惊鸿一瞥瞬间从他背后带起一阵颤栗的嫉妒,随后又是一种弱者对强者的倾慕与对方不识自己之华貌的别扭猫儿似的抓挠。或许他对顾衍第一眼就嫉恨起来,又或第一眼就恋慕上了,谁也说不准,包括他在内。他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时的他很受震撼,不论何种感觉,只是如烙奴隶的烙铁一般烙进了他双眼、眉心、脑子里。
谁会想到他是双儿呢。
若顾衍不是双儿,且他也没偶然间发现顾衍竟是双儿,或许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
沈懿神游半晌,才忽然想起自己方才随口提的条件似有些苛刻了。为了与顾衍尽快产生些联系,他将顾衍的西域刀顺走,以要他欠着自己一个人情。未经深思脱口而出的“三百”,即便一整个围猎场的野兔都猎光了也不一定凑得出。沈懿想大约是自己心中对“三”这数字有些执念,才总想着从“三”上讨些什么回来。
“之怀……之怀,……”
沈懿忽闻有人晃他。回了神,沈之容坐在一侧,伴读则早早背了书箱跪下伸着两手,显然是二哥授意而为。沈之容叹了一息,“纵然你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也莫要太自纵了。太傅不喜七弟你这做派已久,若太傅向父皇言了你几句不是……”
沈懿安静地望望沈之容的脸。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眉间却已然有了道沟壑,可见从小这操心的习惯就已养成,所以后来死得那么早,根本是自食其果。沈懿惺惺作态地忸怩着凑过去,伏进二哥怀里,“之怀只是不乐意日后当上皇帝治国理政罢了。眼下二哥不单同相府大人学着朝纲,还要同太傅大人学经文注解,瞧着多累。之怀将来还是乐意做个闲散王爷,日后无事便到勾栏里逛逛,饮酒题诗,逍遥自在……”
“何等的混账话!”
沈之容从沈懿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差伴读将他扛麻袋一般扛了起来,送回了衔阳阁。沈之容饭后还要去习武骑马,便先行回了寝处。此刻孤单单坐在衔阳阁阶上的一根廊柱下,望着远处那片亭台水榭发呆,沈懿脑中闪过片刻的顾衍的身影。波光粼粼,夏虫声声,整个皇宫东苑还是那般最富生机的时节。没有一把火纵了藏书阁,没有砸死的宫人和身首异处的禁卫。他还是那不及七尺的七殿下,每日不学无术,最大的愿望是寻一个软弱可欺的小受气包,同已经大婚的大哥一样与之洞房花烛。
无名之悲忽然泛起,如暴风般将沈懿的心绪席卷一空。此刻他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剩。
他,是真的,又重来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