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萌蘖

    将军府的车马在东侧门候了半日,顾攸上马,顾衍便也打马跟随。早晨起了大早,此时面过圣回府却至中午了。两匹金甲银鞧的乌孙马一步一颔首地从攘攘市集中领着车驾穿行而过,顾衍默默环顾已同记忆中不大一致的京城,垂眸抿了抿唇。

    “衍儿,你待上前来。”

    顾衍硬着头皮夹马快行了几步,附耳到顾攸身边。本以为父亲已打算在这里交代他与公主的亲事,未料父亲话头一转,以马鞭朝朦胧京郊之处指了个方位,问道:

    “远处那一大片宅院,你原先可曾见过?”

    坊市间雾气氤氲,远眺只能望见一群飞鸟似的青檐,顾衍看不真切。虽不太确定是间多宽敞的院落,顾衍却能肯定,他请缨出征前,都城外西南角是不存在谁家宅邸的。北征不过三年,城外却平白多出十数座宅院……顾衍沉思片刻,忽然抬头看了看父亲,眼中几分异色。

    “为父来时差人探听过这家主人的消息,只道从未见过贵人车驾,也不知谁人的宅院。适才面圣,圣上也言朝中未有将封之爵。”

    顾衍颔首。

    他曾听军师仇旻提起,战马昂贵,十五匹未披甲的战马便可换来一套都城脚下的三进院落。方才顾攸指给他那一片飞檐反角,略略一算也有五进,若非王公贵族官爵赏赐,竟不知何方富贾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短短三年间将之平地而起。

    “父亲,您是说?”

    出征三年,国库中的白银如水般流出,却看来不止养了兵马,还养肥了一群窝边吃草的兔子。军饷贪污乃是大事,万幸他与军中将士齐力同心、又恰得良士辅佐,侥幸以堪足之军资收复幽云最后一州,才未揭出贪饷之事。想深一步,若贪饷这项罪名被贼人安到了将军府头上,亦或圣上有意借题发挥……

    顾攸潦乱的灰色浓眉抖了两抖,看着顾衍兀自开始忧愁的劲儿仰头笑了起来。骠骑将军征战多年,对朝中利害、藏污纳垢之事已有准备。但少将军未及加冠,第一次接触这些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忠君爱民之外不堪,顾攸知道以他这儿子的性情,恐怕还得郁郁一阵子。

    “对了,父亲。”顾衍想起什么般,犹豫道,“……孩儿方才在宫里撞上一位小殿下,十二三年纪,约莫六尺多高,”他伸手在胸前横着比划了下,“样貌很是俊俏,只是有些骄纵,将您送与孩儿的宝刀抢走了。敢问父亲,这位殿下……”

    “你见着小七殿下了?”顾攸讶然,“哪儿见着的?”

    “那位是七殿下?”顾衍一愣,“是……在内廷,大约是太学附近。孩儿走错了路,冲撞了七殿下。七殿下便以此发挥,将孩儿的宝刀顺走了。”

    顾衍说起这事仍然几分委屈。那宝刀可是行商走了数月才从西域运来的宝贝,镶了金玉宝石不说,刀刃尤其锋利坚硬,削铁如泥、吹发可断都不再是虚言。要不是看到七殿下的脸莫名心绪不宁、还不自觉紧张反胃,他也不至于轻易被个小少年拿捏。自己想是真的年纪到了,竟对着貌美儿郎兀自肖想起来,还竟是些他被那殿下压着蹂躏的画面……酥麻的热意悄悄侵占顾衍的脸颊,又被他一秒强压下,唯余耳根红透,却仍没逃过顾父的眼睛。

    “衍儿啊,——”

    顾衍低头整理混乱思绪之时,忽闻父亲语气有些莫名激动,觉得诡异,便连忙抬头。一抬头撞见父亲双眼发亮,登时浑身汗毛倒竖,唤道,“父亲……?”

    “好办法。好办法呀!”

    顾大将军以十成之力拍了顾衍后背一掌。纵然锻炼有素,顾衍也还是噗喝一声吐了些酸水。顾攸一夹马腹,高声道,“要让圣上安心把四公主这门亲事收回去,还得看衍儿你啊!”

    骠骑将军与军士同心之美名无人不知。皇帝担心他将朝廷兵将变成私兵,有意以招驸马的名义从顾家收回军权。若成了驸马,顾衍便再不可能入朝为官、更不可能掌握实际兵权,更是遑论娶妻纳妾、延续香火。顾家仅这一位“嫡子”,若顾衍接受与四公主的赐婚,那顾家便至少三代都只能寄于皇帝脚边,做一条沈氏天下的忠犬。

    更何况,衍儿也不是真的“嫡子”。衍儿是双儿,虽也可行男道,但毕竟不同于真正的男人。

    若四公主洞房后发现了衍儿的真实身份,一纸书信告到皇上那里,虽大赵律法不禁行男道的双儿参军,但顾家隐瞒了这么多年,追究起来,怕也难逃欺君枉上的死罪。

    更甚,若有小人在暗处谋划许久如何毁了顾家,那便只要先使些下三滥招数将衍儿毁了,顾家便无再起之能。

    衍儿的母父,不正是如此。

    “你去,学学苦肉计怎么用!”顾攸又是一巴掌。顾衍眼前发黑好半晌,却听得顾父说,“想办法从七殿下处讨些苦头来吃,越苦越好。你若成了,为父再赠你一柄宝刀,还为你相个美人儿!”

    虽圣上口中不言,实际却五句不离七殿下,偏爱荣宠可见一斑。若从七殿下那吃了不小的苦头,皇帝有愧于顾家,自会为顾家松松绑,至少不再从赐婚这条路上想办法。更甚者,叫衍儿与七殿下纠缠,也方便探其底细。万一,万一这七殿下堪当大用,是位值得拥立的储君呢?

    左相一家独霸朝堂的格局,或许是该动动了……

    —

    五月十六,已是立夏。即便屋内置了冰鉴,沈懿还是觉得暑气难消。打扇的婢女见皇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以为自己伺候得不好,连忙跪下等待发落。倒是皇子饶过她又坐回了床上,从袖中又摸出那柄西域刀,枕着手臂摸了起来。

    前三世如黄粱一梦。虽仍在他记忆中清晰地保留,可记忆之外,属于沈懿的三生痕迹早已无影无踪,使他甚至都开始怀疑那前几世荒唐会否真是他的悠悠一梦。

    第一世,他为七皇子,父皇四十六岁立储,二皇子沈之容立太子后四年即位,二十八岁崩。他被封安王,沈之容死后,皇位几经倒手,最终回到了他身上。然而彼时丞相左方权势力已然滔天,凭借当时的朝廷兵力和地方权力,沈氏皇族已无力回天。上平二十三年,“顾衍”率左相家擅自豢养的私兵杀进都城,逼宫殿前,最终将他一剑枭首。沈懿亡国之恨未消,血海深仇,死不瞑目。他发誓若有机会重来,定要血洗左家、取回军权,以报左相屠戮京城百姓、杀他沈氏一族的血仇。

    于是,当他真的重来一世之时,他便首先抢立功劳、讨得皇帝欢心,将储君之位夺了过来,一早开始布置废相事宜。先皇崩后,他果真顺利即位,登基后便立刻召中书阁拟诏废相、改立朝纲,亲自学习国事,万事亲为;同时又废国师,改设天卜司,以银发卜仕为太卜,为大小国事卜问吉凶。结果,辛劳十年、积劳成疾的结果,仍旧逃不过亡国之命。“顾衍”第二次杀上昭阳殿的这夜,皇宫内火光冲天,沈懿葬身火海,却只焚出更盛的恨意。

    他想,相权之患既除,顾衍却依然同前一世一般勾结了其他同党,只能说明顾衍早有反心——且是造反主谋。于是,在国师的飘渺质问中,沈懿椎心泣血,再一次点了头。

    所以,第二次重生,他便从掌权一开始就控制顾家、打压丞相,又试图扶持新的可用之材壮大保皇势力。顾家被他削爵夺权贬为下三品官阶,年俸三百石,后来便干脆寻了由头流放了顾老将军,将顾衍留在身边,把前两世受过的痛苦百倍地还于他身上。他将顾衍以禁脔之名义困在宫中,折磨了五年;朝中所有前两世与左相有过勾连的,连同朝中略略有势力、可能自成一派的家族,他也一并诛杀了。朝中无人可杀后,他又发觉宦官贪饷截流,从国库和皇宫中搜刮了十数年脂膏,故而怒起又灭了所有堪用的宦官。如此疯狂的疑心和清洗下,天下之动荡竟到了前两世都未曾有过的可怕地步。西南王起兵谋反,民间竟一呼百应。收到西南王亲自写来的战书时,沈懿方才如梦初醒;只是当他想要为自己的疯狂弥补时,局面早已无法挽回了。

    本来,这国家从前十几年就已积重难返。藩王割据,宦官掌权,赋税过重,加上天灾肆虐治理欠妥,土地兼并,国库空虚。他迟来醒悟,重新登基短短七年时间,他却竟想诛灭旧势力完全建立一个新朝,将所有可用之才从头亲手培养、所有格局推翻全部清零重来……从他做下这样决定的时刻开始,前路就只剩下了“亡”这一个终点。

    他原本以为,哪怕自己杀的人太多,哪怕皇权被他的暴政动摇变得过于虚弱,但他手里拿着顾衍的命;他以为只要顾衍死了,最后就不会有人杀他,他就能跳出亡赵的轮回。

    于是他将顾衍秘密杀了,抛尸狱中,再不过问。可最后,到了那一天,那个分明与“顾衍”长着同一张脸的男人,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提着剑,徐徐踏上了大殿的阶梯。

    到那一刻,他才迟来明白。

    或许重生以前,直到这第三世轮回中……

    杀他的人,一直都不是顾衍。

    “……”

    “殿下!”大宫女看着脸色愈渐难看的七皇子,不由唤道,“殿下醒醒,莫被噩梦魇住了!”

    “……不妨事。”

    沈懿推开大宫女的手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只是梦见了些从前的旧事,自从那日重新见到了故人,即便再克制自己不要总去想,意识中却仍一刻不停地思忆过去那些旧事。

    仿佛昨日,顾衍还在同他红烛帐暖,低低地唤他陛下,泪眼盈盈地求他手下留情。顾衍为他落胎三回,第一次是不小心粗暴使然,第二次是赐药落掉。第三次是叛军攻城,他手中无人可用,便推了顾衍上阵拼杀。顾衍兵败,回来便被他以乱军之罪打入军司狱。从头到尾,顾衍未告诉过他自己已有三月身孕。到最后他已将顾衍囚禁酷刑三百日、直至一刀杀了顾衍之时,他都不知这皇儿曾存在过。

    上一世,顾衍死在五月,六月飞雪。

    万幸这一世的顾衍,还鲜活地站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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