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故人

    沈懿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整理前两世的记忆。重生回十二岁这一年,是个很好的节点。虽不分明那银发国师的用意,不过既然他送自己回这个一切尚未开始却已有预兆的时刻,应当是想为自己往后的行动争取些主动权吧。

    之所以说这年是预兆初显的节点,是因为在他十二岁、也就是上平四年这年,有几件大事。

    其一为骠骑将军顾攸受封号神武大将军,官阶抬作从一品,位在诸州兵府总司曹垣之上。曹垣不满,数次携朝中党羽向顾攸挑衅,冲突中顾家二公子重伤,不治而亡。自此两家结仇,将尉离心,顾攸举家迁离都城。朝中无制后,曹垣气焰愈盛,贪饷徇私,将半数府兵变为部曲,拥兵自重;乃至沈懿即位时,曹垣权势已无可牵掣,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半壁江山归为曹家。

    其二为二哥沈之容立为储君,三皇子沈玦纨绔与林丞家小儿子结怨,林丞嫡女因此拒婚,太子大婚事宜搁置。沈之容性情温良,为君时也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从不敢懈怠。他记得,除了上一世他夺了太子之位、二哥终身未娶之外,其余两世与二哥成婚的,都是车骑将军家那位跋扈的小女儿宛秋澜。这位宛小姐极有个性,不爱红装爱武装,性子也刚烈,说一不二、嗜好饮酒,私下为二哥惹出数不清的麻烦。自己这位二哥白天要操心朝里的事,晚上还要操劳家中事,不积劳成疾才反倒是怪事。长此以往的结果便是,二哥劳累过度,二十八岁便暴毙而亡,而彼时三皇子已勾结西南王谋反,官员们只得推他即位,当了七年的短命亡国君。

    其三为宦官祺泽调任宫监主掌事,接管宫内皇子与宫妃起居饮食和一切开销账簿与档案记事工作。虽是前世疑窦,并未抓到证据,沈懿却不得不防。前几世父皇不过五十而崩,临死前几年身体状况尤为糟糕,其日常事务几乎为宦官操办;加之太子登基后又不过三十而崩,很难不怀疑是宦官在皇家的饮食穿衣中做了什么手脚。这一世他已提前着自己在宫外的线人以产业的名义招揽死士,监视宦官的举动。皇宫高墙对宦官而言形同虚设,只以宗族亲眷的身份难以对太监出手。他还需一些强力的宫外助力,只是,还未想到该是何种助力……

    一旦神游太虚,思路就总不由得又向逃脱命运看齐了。沈懿回神,微微合眼,将手中的狼毫暂时搁下,抬起纸张吹了吹墨迹。本来已做下决定这一世只当个闲散王爷,把顾将军恩情悉数报答便作罢了——可他心底似乎却不是这么想的。如若可能,他还是愿以微薄之力拨正一点点命运的齿轮。假使不能改掉大赵亡国的结局,那么能避开一点点悲剧也是好的。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原本触手可及的安宁。

    沈懿微微叹息。

    即便只能挽回一点点,也是好的。

    考卷发下已近两个时辰。太傅虽说这只是随堂小考,然而挖空补缺的经书考题却占比不大,除去问战策、问历法等等平日并不重点教授的偏门题目外,多半倒是在问官吏选拔轮换制度、赋税现有制度之优劣等等国策之论,让沈懿有些意外。印象中前几世里分明没有类似的考校,考经就是考经,考书就是考书。不过这也不影响他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一气呵成,三辈子积累出的理论和失败经验应付区区一次小考岂不游刃有余。他只怕写着写着过于纵情忘了收敛,反倒把二哥的才气超了过去,引来不必要的视线,才是麻烦。

    沈懿又翻看了一遍考卷,气定神闲悠悠洗了笔,便偷眼观察起这方学堂中的诸位同窗。

    他第一个看的是三皇子沈玦。不怪他关注,实在是三皇子行事太过惹眼。作为学堂中时有时无的呼噜声之源头,三皇子之仪态自不必说,人仰马翻、杯倾盏倒,整个睡到了地上不知昼夜。倒是一旁那位三皇子伴读,细小身板直挺挺跪在案前奋笔疾书,大约是优先写完了三皇子那份考卷才迟来开始写自己这一份,眼下才刚刚写到算历的题目,看来免不了挨太傅一顿责打。

    沈懿眯了眯眼,觉得有趣。这位林丞家的小公子林泫自是有趣得很。身为双儿,却以三皇子亲信的身份入朝为官,沈玦性情暴虐目中无人,却独独拿这位细腰幕僚毫无办法。只这林小公子与二哥不相上下地短命,似乎从那时起,沈玦这只鬣狗才终于挣断了那条牵着他的缰绳,真正无法无天起来。

    “……”

    不多时,林小公子似察觉七殿下的注视,抬头朝这边瞧了一眼。沈懿眯眸明媚一笑,熟练地绽放出他认为最有魅力的笑容。若换作旁人,怕是看到这般美景都得飘飘然如痴如醉;林泫却不同,一见目光对上,登时一惊,连忙战战兢兢低回头去还写考卷,眼眶中泪水盈盈将落不落,好一副惹人垂怜的受气包模样。

    沈懿又歪头看了一会。银甲红氅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沈懿错错神,不禁勾唇浅笑。

    你说这双儿与双儿之间,差别怎地就如此之大呢?

    沈懿视线又转到二哥身上。二哥此时似已作答完毕,在已然写满的纸上细细查看着,仪态端方得很,倒是一点也不见挽袖子要抽自己巴掌时的古板劲儿,不愧为父皇三世都亲自选定的太子殿下。其旁的伴读宛明宛公子则仍在愁眉苦脸地咬笔苦思,看样子文章卡在一半写得自己乱了阵脚,也与平日里一贯的忠厚老实才学平庸的印象出入不大。宛公子是车骑将军家的长子,亦是“女中豪杰”宛秋澜的兄长,虽其他方面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沈懿却记得他尤其护短,也尤爱护家中妻女。若这一世要避免其妹与二哥牵扯,或许还得从他下手。

    余下五六人,便都是些适龄的官家子弟了。太学入学门槛颇高,非三品以上的朝中要员不可入学,已然加冠的若要进学都是去设在宫外的学堂,地界也比皇宫中主要服务皇子太子的学堂宽敞得多、豪华得多。至于他自己为何没有伴读,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第一世时没有为他安排,主要是他年少时太顽劣任性,对诸位从要员家推过来的伴读,要么他看不上,要么伴了一阵就被他欺负跑了,无人管得住他这娇惯出的乖戾脾气,同龄玩伴都躲着他走。后来两世,他这壳子里装的早都是亡国之君的魂,既不需要伴读,也不想要伴读。

    这一世则是他想换个路走。

    新朝建立以来,大赵历来的皇子都是不强求习武的。只有未来储君,在晌午上过经史后,下午还要学骑射剑术,由授艺师父定期考校。教太子习武的通常是武官过来兼职,比如前段时间骠骑将军北征,因此留在都城内的车骑将军就担起了教导皇嗣的担子,每隔一日便进宫教皇子习武。他这几位兄弟,真正把习武坚持下来的终也就二哥一位。但若他也想习武,未尝不可借此由头,把那位故人唤进宫来。

    “……小羽子!去,把本宫的袜子拿来……”

    胡思乱想的功夫,三皇子已经半醒了。忽的这么在学堂里叫一嗓子,把诸位正在答题的子弟们吓了一跳。小羽子本人林小公子则一脸窘色,实在无法,搁了笔伸手推到,“三殿下,醒醒,太傅快回来了……”

    说到就到。林小公子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便从门外传来。沈懿回头望去,却猝不及防被满眼的明黄龙袍晃了个趔趄;这一次,皇帝在前、太傅在后,宦官与其余卫军在门外停住,只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屋内。方才还口水直流的三皇子一瞬间醒神坐了起来,擦擦惺忪睡眼正了神色,仿若无事发生。二哥则大方方起身,待皇帝已走到前面,便领着诸子弟齐刷刷下跪行礼,拜见皇帝。

    “朕听闻太傅给你们布置了考题。可写完了?”

    学堂里稀稀拉拉应了几声“是”。三皇子亢奋称是,得到了皇帝一个褒奖的眼神。沈隆安目光在学堂内扫了一圈,视线在七殿下身上落落,又转向了二皇子沈芜。

    “之容,听闻你课业一直不错,父皇便来考考你。”

    沈懿耳尖微动,下意识提起了精神。

    “蓟州虽已收复,然而先前南逃的流民已落入当地黄籍,数代耕织后摊丁入亩,自不可能迁回。州府虚空,当作何解?”

    皇帝问了一个迁户的问题。北方战乱,流民南逃,逃到南方州府后便在当地生活,三代后白籍便转入黄籍,按本地人办法赋税徭役。现在失地复归,即便有戍边的府兵驻守,然而只让兵士们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总不现实。皇帝此问必是有人递了折子,且已有了解法,旦试皇子们有无治国理政之能。

    沈芜思索片刻答道:

    “儿臣以为,可先颁布法令,免除蓟州百姓赋税,且允许以税代徭、府兵自耕。如此,百姓自会神往。”

    沈懿听懂了沈芜的意思。免税是一条通法,也并不难想到。但免税之地一切开支端靠中央拨款,且若迁民有先有后,必然又有分田之难,并非长久之计。比起免税,倒不如划一条商路,由南向北,途径扬州、幽州、蓟州,自然会聚集商路上的百姓北迁。好在,皇帝似乎对二哥这番作答还算满意,便点头让沈芜坐下,转向了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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