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

    第二天就是军训。

    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晚上贪凉,今早起床感觉脑子像被蒙上了一层膜,声音也闷闷的。我坐在餐桌前发呆,盯着盘子里金灿灿的煎蛋足有十秒钟,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能敷衍喝下几口牛奶。

    我妈风风火火地接过我爸打包的早饭——看样子是又起晚了,一边在玄关换鞋一边叮嘱我:“早饭一定要吃啊小雨,军训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朝她举起牛奶杯子晃晃:“知道啦,你也记得吃哦。”

    “嗓子怎么听着有点哑?你——”

    “没有啊,早上刚起床的缘故吧。”我心虚地摸摸鼻子。

    “你先别走,我让你爸找个体温枪量一下。”我妈蹲下身子就要重新换鞋。

    “怎么了?”正在厨房忙活的我爸探出头来。

    我赶紧冲他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爸我吃完也走了啊。”

    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我妈跟前:“好啦妈妈,我都是个高中生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您也快上班去吧。”

    她没接我递过去的打包盒,而是帮我正正衣领:“昨晚回来得太晚,还没来得及问你,报到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啊?班里的同学、老师都相处得来吗?”

    我潇洒地撩撩马尾:“放心吧妈咪,老师同学都很好,况且我都跟清清和清许哥分到一个班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妈这才安心出门。

    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免疫系统,躺了一个暑假,四肢退化了不说,运动能力也是大不如前。

    出门前我看了眼今天的天气预报,最高温度38摄氏度,体感温度40摄氏度,天上热得连一丝云彩也无。

    我校在军训这种事上从不含糊,一直秉持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念:真听真看真感觉。所以就算有个偌大的室内场馆,校领导们还是决定按照传统进行室外训练。

    顶着烈日站了一上午军姿,我早起时的症状已经发展为头晕加鼻塞,基本可以断定是感冒无疑。

    教官说“解散”的那刻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幸亏身旁的沈清嘉扶住我:“小雨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休息好吗?”

    我摇摇头:“可能是上午军训太累了,我实在没胃口,就想去教室里趴着,今天中午就委屈你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她教育我:“不行,人是铁饭是钢,我已经让我哥去排队了,你多少吃一点好不好?”

    出了一上午的汗,我整个人都是虚的,不由分说就被她架着往餐厅走。

    餐厅里座无虚席,看样子大家都饿得不轻,别说座位了,连个下脚的地儿都难寻。我的脑子快转不动了,还是沈清嘉先看到了她哥,拉着我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到了才发现我那个新同桌也在,仿佛知道我要开口说什么,他解释:“你俩真当沈清许是哪吒了,三头六臂啊,能一个人打三份饭,赶紧坐下吃吧,能抢到就不错了。”

    他把肉多的那份推到我面前。

    盘子里油汪汪的红烧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我没忍住,扭头就开始干呕。

    对面三人明显一愣,徐霁初更是把筷子一扔:“黄时雨,我就长得那么让你难以下咽吗?”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咳得眼泪汪汪的:“没有没有,谢谢你,是我自己的问题,有点不舒服。”

    沈清许给我递纸巾:“是感冒了吗小雨?”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只好避重就轻:“可能是上午军训太累了,中午回去睡一觉就好。”

    “那也要吃饭呀小雨,不然下午……”

    我赶紧拿起筷子,截住沈清嘉的喋喋不休:“好啦好啦,人是铁铬镍,饭是不锈钢,我吃还不行吗。”

    几乎是撑着脑袋才勉强扒了几口饭,等沈清嘉吃完,我就赶紧拉着她回了教室。

    十几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午休前的教室热闹得好似大卖场。我平时一向觉浅,但这会儿因为感冒的原因也晕晕乎乎地意识涣散起来,整个人像被投入海底,岸上的一切嘈杂都听不真切。

    半梦半醒间手臂贴上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我皱着眉睁眼,眼前是徐霁初背对着太阳笑得夺目的那张脸。

    “黄时雨,醒醒,这么困啊?”

    我恹恹地把头转过去。

    他这才急了,拍拍我的肩膀:“等一下,先别睡。”

    我心想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又不情不愿地把头转过来,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

    他挑眉看我,握着可乐罐仰头咕咚咕咚咽下一大口,喉结上下起伏。罐子表面渗出的水汽汇成一股一股的,正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到掌心。

    我突然也想找瓶可乐喝。

    “气性还不小。”

    嘟囔完这句话,他从身后掏出一盒西瓜来,是我最爱的沙瓤,绷紧的保鲜膜上覆着一层湿意,看样子也是冰镇过的。

    幸好是趴着的,我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他又不紧不慢地拆开水果叉,在我眼前晃晃:“你中午就吃了那么一点儿,真不怕下午饿晕过去啊?还好遇上我这么个人帅心善的同桌,赶紧的,起来吃两口。”

    我是真的馋了,也没跟他客气,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同他道谢:“谢谢,你人还挺好的。”

    “顺手的事儿,主要是等沈清许等得太无聊。”

    他又把一个塑料袋递给我:“这是他帮你去校医室买的,医生说没见到病患不能给私自开药,他就买了瓶藿香正气水和清凉贴什么的。”

    转过头沈清许却不在,徐霁初解释:“被老师喊走了,可能是又要领卷子。”

    吃了几块胃里那股翻腾的劲儿又涌上来,我把西瓜还给他:“你重新拆个叉子吧,我想再睡一会。”

    实在是没力气,拆了个清凉贴盖在额头上我就又趴下了。

    一觉醒来头总算是没那么疼了,可惜午休时间有限,我想坚持到晚自习就好了,大不了到时候再开张假条走人。军训一上午就临阵脱逃,很难不被人怀疑是搞特殊,我可不想第一天就以这种方式出名。

    但事实证明,有的时候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上午还只是站站军姿,下午就开始踢起了正步。我被教官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的口令搞得脑子一团浆糊,按照标准姿势做踢腿动作时浑身的肌肉都在疼,只能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稳住重心。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咸咸的蛰得眼睛也快要流泪。

    或许我真的不该逞强,我妈早上问我时我就应该说实话,然后让她帮我请个假。

    现在的汗水又何尝不是早晨脑子里进的水呢?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然后开始发黑。掐手心已经不管用了,我感觉不到痛意,不对,或许是我已经被晒得没力气掐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只是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

    再睁开眼睛是纯白一片。

    我费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才注意到右手在输液。

    泗高连校医室也这么豪华吗?也不知道我刚刚晕倒是脸着地还是后脑勺着地,不行,不管哪个都挺丢人的,这下真的扬名立万了。

    我的内心无限惆怅。

    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我爸。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爸他们医院的病房,怪不得这么熟悉。

    我伸出手试图隔空捂住我爸的嘴:“好了黄医生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把空调温度打那么低了,等我病好后您再惩罚我吧,是吃胡萝卜还是上交手机不熬夜我都认。”

    听完我一口气说完的熟练滑跪,我爸这才脸色好了点,又开始唠唠叨叨:“我说你们老师怎么突然联系我呢,嘴上说着自己高中了会照顾自己,夜里空调温度还开那么低。早饭就喝半杯牛奶,还敢瞒着你妈妈说没生病,你忘了自己小时候发高烧快40度差点烧傻吗?”

    我往枕头上一栽,头又开始疼起来:“唐长老,不要虐待病人啊,咱打个商量,等我病好了再念成不成?”

    我爸这才换了个话题,上前给我调点滴瓶流速:“好点了吗?除了头晕鼻塞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感觉吗?”

    “还有点想吐,肚子也疼。”

    “疼就对了,肠胃炎严重的都要上吐下泻,还好你的症状轻一点。”

    “肠胃炎?”我福至心灵地想到中午那盒冰西瓜。

    “说说吧吃什么了?军训第一天就给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赶紧和他打哈哈:“跟清清和清许哥一起吃的食堂呀,我们饭菜都一样,您要不信可以问他们,可能就是我体质太差了吧。”

    我爸明显不信,吹胡子瞪眼盯着我看。

    医生果然没那么好糊弄。

    “哎呀您一个骨科主任,给我治这么普通的小病小痛的是不是有点太大材小用了,要么您还是忙您的去?快输完我会喊护士姐姐的。”

    怕他真的三两下套出我乱吃东西给自己作成肠胃炎,我乖巧地笑笑,准备先把人引走。

    “得亏是我今天没手术,医院离你学校也近,不然老师要是打给你妈,你就等着丧失人身自由权吧。”

    “那先别告诉妈妈好不好,还有这个点滴,”我胳膊刚要抬起来就被我爸按下去,“好啦好啦,我会乖乖输液的,但是能不能输完这瓶就回家啊。我一身的汗,想洗个澡,还想在家里休息,这里的消毒水味太难闻了,好不好啊老爸。”

    我换了只手在鼻子周围扇风。

    从小就害怕输液打针吃药,更害怕去医院,这些我爸是知道的,所以没等我发动第二轮攻势,他就答应把我送回去了。

    我爸这个人对于生病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理论,他认为无论病情轻重,吃东西都是第一要紧的。

    “只要能吃下东西,就表示开始好转了。”

    所以回到家后洗了个澡,就被我爸强迫着喝海鲜粥。

    我试图反抗:“可是我看见吃的就想吐。”

    没想到他根本不吃我这套,还吓唬我:“肠胃炎想吐是正常的,但你要是不吃饭,吐的可就是胆汁了,又苦又绿……”

    我捏着鼻子尽力吞下小半碗才被允许上床睡觉。

    一陷进柔软的被子我就累得睁不开眼,再醒来时浑身发汗,嗓子火烧似地疼,整个人活像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逃出来的。

    床头放着保温杯,是正适口的温度,我灌下半杯水进肚,嗓子才好受点。

    转头看了眼时间,指针已接近午夜12点。颤颤巍巍下床,推开门就是一股香喷喷的鸡汤味。

    循着味道来源一路挪到厨房,看到我妈正系着围裙煮汤。

    她看到我来了先是瞪我一眼,又示意我过去:“冰箱里没什么食材了,随便做了碗面,要是不够的话我再炒个虾仁滑蛋?”

    我识时务地凑过去抱住她撒娇:“半夜十二点熬鸡汤还随便啊,那您认真起来岂不是要整上满汉全席了?”

    我妈转过身点我的额头:“现在生病都会瞒着爸爸妈妈了是不是?晕倒是不是特光荣啊?”

    我把头埋进她怀里:“对不起嘛妈妈,你们俩工作这么忙,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知道我们会担心还不好好爱惜身体,”她故作嫌弃地把我扒拉下来,“行了行了,赶紧洗手吃饭。”

    “好嘞,我去拿碗。”

    其实还是吃不下东西,但为了不辜负我妈半夜十二点辛苦熬出的一锅鸡汤我还是忍着恶心喝了一小碗,不过没能在胃里待上一刻钟,就被我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我妈急得要死,一边帮我拍背一边给我爸打电话:“孩子都快把胆汁吐出来了,对对,好像是更严重了,真是的你们医院早不叫晚不叫非要今晚把你喊过去……要么我还是把孩子送医院好了,这么吐下去怎么成?”

    我赶紧扯了张纸擦嘴,冲着听筒宽慰我爸:“您别听我妈说的,我感觉没下午那么严重,感冒已经好点了,她就是关心则乱。”

    又抓着我妈的胳膊摇晃:“妈咪求你了,我去医院才好不了,你让我休息休息就好了,真的。”

    我妈被我哼哼唧唧的耍无赖都要整得没脾气了,只好跟我爸在那边聊应对之策:“电解质水?现在楼下超市都关门了……好,我知道了,你把配方和步骤发我……嗯,我看着她。你不用管我,我大不了把课调到下午,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她挂了电话,又一头钻进厨房给我调配电解质水。

    把我安顿好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看着我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杯又喝了药,我妈才呵欠连天地去洗漱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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