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北京气温还很低,屋外的冷风吹动着出芽发新的枝桠。
展钰窝在沙发里,屋内的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可他却毫无睡意,清醒的很。
一小时前,从南城回来,刚落地的展钰就被展致远催着回家。陈斯让跟着父母在欧洲度假,没有人接机。
展钰单肩挎着包,拦了一辆出租。
“哎,小帅哥,怎么就这么点行李啊。”司机热情地跟他搭话,“外头是不是很冷啊,幸好我这车里空调开的足,不冷吧,小帅哥?”
车上的皮革味和香薰混着,闻得展钰想吐,还不如开窗透透风,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买不起行李箱。”顿了顿,“不冷。”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镜中的少年长得特别标致,眯着一双丹凤眼,脾气看起来很臭,司机见他不欲多说,调了首老歌就识趣地闭了嘴。
等红灯时又往后看,见少年身上质感极好的大衣,脖子上坠了个与主人气质严重不符的玉饰,通体温润,玲珑精巧,色泽柔和莹透。
即使是不懂行,也看得出价值不菲,“才怪,年纪轻轻的净骗人。”司机暗自想着。
跟保安打过招呼后,的士驶进一片高级住宅区。
下了车,展钰看着眼前这幢漂亮的小洋楼,门窗紧闭,家里没人,没有住家阿姨,饭点会有人来做饭,周中周末有家政来搞卫生。平时只有他和展致远,渐渐地,展致远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低。
四年前展钰就找人查过,展致远流连于各色小明星小演员中,事业也越来越成功,打到他卡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除了节假日根本不着家。
直到一年半前邂逅了一大学教授,从此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正是展致远要将他外头的小三小四领回家的日子。
哦,不对,人家可是合法夫妻,半年前就扯了证,展钰自嘲地笑笑。
院子里的花草大多都被风吹折了腰,全是他妈妈一手栽的,司怀瑾走后,展钰也一直请人管着。
只是那些证书堆得比城墙厚,讲起专业知识来头头是道的老头老太,养的总不如他妈妈弄得漂亮。
更有甚者要把这些名贵花草迁进阳光房,展钰自然是没答应。
司怀瑾常说花花草草要沐浴,淋的就是阳光雨水。
隔了玻璃,即使开得再漂亮,也是没有生气的。
进了屋,展钰把背包收拾了,脱下风衣就累得瘫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又想到展致远再三叮嘱,人一定要在客厅候着。便趿着拖鞋不情不愿地下楼,又换到沙发上瘫着。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大门开了。
展致远一身笔挺的西装,挽着一个女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女人蹬着一双细高跟,嗒嗒的走近沙发,卷着大波浪的长发垂在一侧。
展致远向着女人:“媛媛,这是小钰。”又对着展钰,“满仔,这是沈媛,叫妈。”
展钰站起来,嘲讽的话还未出口。沈媛就笑着开口:“叫妈孩子不习惯,还是叫阿姨吧。”
“她也配”硬生生被展钰咽下,他看着沈媛,女人长得确实漂亮,笑起来眼里似有星光流转,明媚动人。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这样的人在哪都会是焦点。
展钰闷闷地开口:“阿姨。”
“哎!”女人应了一声,从小皮包里抽出个跟砖块一样厚的红包,露齿大方地笑着:“小钰,阿姨可以这么叫吧?阿姨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备了个小红包,那就祝小钰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喜欢什么就自己去买吧,不过呢,阿姨也知道你什么都不缺,这就当阿姨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刻薄的话说不出口,伸手不打笑脸人,展钰可是拿沈媛一点办法都没有。展致远还真吃准了他这套。
没有推拒就收下了红包,这种数额对展钰来说不是需要客气的。
不过还是惊讶,包里揣块砖,踩这么细的高跟也走的稳。女人可真是种神奇的生物。
见展钰收下红包,沈媛朝身后道:“予礼,跟哥哥打个招呼。”
话毕,原先站在玄关的男生走近。
展钰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人。
身高腿长,一身简洁干练的运动装,臂弯上搭着厚外套。挺括的额头,唇色浅淡,一双本应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却不带任何情绪。
这人虽然身量极高,肩宽背阔地撑起上衣,但眉眼间仍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稚气。
展钰挪开目光,扫了他爸一眼,不说话不动作。
展致远刚要打圆场,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冷冷的:“池予礼。”
十余里?展钰耳背,觉得这人名字真奇怪。他微微诧异,但面色不改,介绍自己:“展钰。”心中暗爽,他肯定觉得我名字好听。
半晌,无人说话,偌大的别墅里静可闻针。
展致远又要打圆场,又被人打断。
“弟弟真是惜字如金呢。”展钰端出一副哥哥架子,冷不丁地呛一句。
他心里是排斥沈媛二人的,更不要说和池予礼称兄道弟。
这句弟弟说出口,着实把自己恶心了一番。但一想到对面那个面瘫肯定也恶心的不行,又心情舒畅。
池予礼闻言,瞥了对方一眼,声音比开始更冷:“倒不如你伶牙俐齿。”
眼见二人间气氛愈发紧张,沈媛忙嗔儿子没礼貌:“要叫哥哥。”
一声冷哼,也不知是谁发出的。
展致远叹口气,说了两句场面话,匆匆带三人去吃饭。
订的包厢很宽敞,容纳二三十人不成问题,可中央的圆桌却叫展致远换成了四方桌,正正好能坐下四人。
展致远与沈媛先落座于同侧。留下站着的二人大眼瞪大眼。
“予礼,快坐吧。”沈媛柔声催促。
池予礼拉开椅子,不知是否有意,他将椅子挪到正中间。这样一来,展钰只得挨着桌角坐。
展钰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从池予礼手中夺过椅子,从容坐下,大方道谢,末了还阴阳池予礼舍己为人。
四人都坐下后,展致远替沈媛脱了外套,白衣之下,她一身灼灼红裙,如同盛放的芍药,如此浓烈的颜色,却称得人更艳。
展钰一边咂舌这对夫妻的浓情蜜意,一边要在桌下与池予礼暗暗较劲,忙得很。
终于,池予礼手伸到桌面下,把展钰连人带椅推回一边,不耐地瞪他一眼。
这人手劲不小,展钰不甘示弱,狠掐一把他的大腿。这人什么素质啊,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他愤愤想着。
展致远喝了酒就闭不上嘴,殷勤地给沈媛夹着菜,问两位小辈学业情况。
展钰闷头吃饭,也不理人。
多是池予礼在答。
沈媛小酌了口红酒,脸上带着淡淡红晕,时不时插两嘴。
看着三人一派和睦,倒真像是一家人。展钰夹了菜,无聊地乱想,自己或许才是外人,奇怪,明明不稀罕与他们相往,心里却空空的。
也许从今天开始,他再也没有永远的归宿了。
两边大人都给他打钱,节假日也抢着带他出去玩。
但他们又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早没了正常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昵,不会有人教育责备他,展致远和司怀瑾对他只有歉疚和抱歉,永远是温和又疏远,如同陌生人。
只有他还止步不前。
展钰挑掉鱼肉上的青葱,自觉无趣,便起身说失陪。
在展致远挽留时,展钰已经走到门口。
他回头,却莫名与池予礼对上目光,没有挑衅,黑漆漆的眸光中,甚至带了些许落寞。
展钰一愣,心想今天真是见了鬼,自己也疯了,明明只是一眼,却搅得他心慌。
展钰夺门而出,越走越快,仿佛身后真有鬼在追。
包厢内,池予礼话更少了。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暗。
展致远将池予礼送回那栋小楼,自己和沈媛先行离开。
他们不与池予礼、展钰住一起,居所离展致远公司更近。
池予礼输密码开门,房里没开灯,他暗道奇怪。
卧室有卫生间,洗漱完,池予礼躺进皮质沙发,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搭在扶手上。
应付两位长辈和那个所谓的哥哥,一天下来,不免疲倦,他按了按眉心。
一阵来电提示音打破寂静,池予礼摸过身侧的手机。
来电人名字上赫然三个大字——陶璟沅。
接听后,对面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新哥哥怎么样?”
“你这么闲?”池予礼一听到跟展钰有关的就来火。
陶璟沅倒也不恼,看热闹不嫌事大:“哎,我早说了,你不如认温昱做哥哥,叫声哥听听?”
“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叫展钰哥,他做梦。”
电话对面的两人都莫名其妙,温昱凉凉开口:“没人让你叫他哥,怎么?真把他当哥了。”
陶璟沅很欠揍地笑出声。
池予礼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弟弟呢,怎么不见你提他?亏人家对你...”
“不讲他,我下个月回来。”话未说完,被温昱急急打断。
“还真以为你打算躲他一辈子。”池予礼阴阳怪气道。
“再不回来他可真就反了天了。”小温总做事雷厉风行,“这边的事马上就能了结,这次得好好治治他。”
三人踩着对方雷区边缘互戳两句,陶璟沅确认池予礼状态确实还不错后就挂了电话。
池予礼把阿姨铺好的床品扯下来,换上自己的四件套。
他并没有洁癖,只是比这个年纪的大多男生更爱干净。
沈媛倒是有轻微洁癖,小时候,保姆带他玩完回家,鞋上有泥点,俩人都难免被训。
没过几年,沈媛跟池宗林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她出生好,长得好,有才华有能力,十分要强的一个女人,受不了婚姻的失败,又无法挽回什么,那段时间她很消沉,小半年没出门见人。
九岁的池予礼被送出国。
离婚后,朋友父母劝了不少,她打算重新开始,才发现她的儿子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样了。
一周一次的通话也多是沈媛在说,池予礼回答的很有礼貌,但也疏离。他专业成绩很好,各项能力都出众,比自己年轻时更加精彩。
别人都说她命好,有个这么好的儿子,不要操心。
池予礼也不需要她处处管着。
沈媛却心慌,处理好国内的事务就飞往美国。
十一岁的池予礼等到了妈妈。
沈媛对池予礼格外宽容,她的儿子已经不再跟他顶嘴,表面上事事顺着她,可她知道池予礼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自觉亏欠,对池予礼甚至有些怕,有时池予礼一个人站在高楼的阳台上,很久很久,沈媛在远处看着,陪着。
她一个快四十的大人都站不住了,池予礼只是靠着栏杆不动。
她搞不懂自己的儿子每天想些什么,她也不敢知道。
沈媛父亲身体不好,大大小小的病不断,她不想等没了爸爸再来后悔,带着池予礼回了京城。
十三岁的池予礼回家了。
隔壁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犹豫再三,池予礼还是出了房间。
自展钰出了包厢,浑浑噩噩地打车回家,几乎是凭着本能进房间。
他捻着衣领,带着点水汽黏在指腹,很不舒服,江南那场潮湿缠绵的春雨仿佛重新在他房间下起来,后知后觉的湿冷。连珠散在身上,又似渗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冻住,冷得他全身发僵。
饭桌上的场景凝成幻灯片在眼前滚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扭曲起来。展钰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他握紧拳头砸向眼前。
“哐当”那些令人作呕反胃的画面破碎,化成凌厉的剑气,扎进他的手,扎进心脏。他低头看自己千疮百孔的脏器,留了很多很多血,不管多用力地捂住都无济于事,血又从指缝渗出,汇成一片血海。刺眼的红,流动的血,展钰仿佛要溺毙在自己的血液里。
好痛,痛得几欲站不住,他失力地跪下,更痛了,全身痉挛。
他拼命呼吸着空气,可喉管像是被堵住一般,喘不上气,入肺的只有腥酸的血气。
在他濒临崩溃之际,房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