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地方。

    贫瘠、荒凉、饥饿，你可以用任何相称的词来形容它。

    在种族众多的大陆上，弱小的人类只占据了大陆东北方的一角，处于边缘中的边缘。

    常年处于被掠夺状况下的人类国家内乱不断，异族入侵，大大小小的战役令公共资源长年不足，平民们于饥饿与恐惧的边缘徘徊。

    荒凉的原野，不断侵袭的怪物，粮食匮乏，如同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这就是伊莱莎的世界。

    母亲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会停止战争，恢复秩序，然后重新建立起美好的家园。

    然而在一个冰冷的清晨，伊莱莎饥肠辘辘地醒来，看到自己的父母坐在床头，用陌生的热切眼神望着她。

    那几日他们粒谷未进，整天昏睡度日。

    她不明白父母当时在想什么。

    直到父亲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刀。

    黯淡的金属反射出模糊的银光，那些锈蚀、粗糙的表面是她曾经使用来做饭的痕迹。

    “安静——伊莱莎——”

    母亲捂住她的嘴，露出慌张的神情。

    她在惊恐之中咬伤了母亲的手。

    血液涌出伤口，腥咸的味道填满了空虚的口腔。她忍不住嘬了一口。

    好饿。

    母亲吃痛地退开，父亲在慌乱之中砍偏，瘦弱的伊莱莎就这样从他俩的缝隙间钻了出去，跑出了家门。

    村里静悄悄的。

    大家几乎闭门不出。

    伊莱莎奔跑在空荡的土地上，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饿。

    好累。

    空虚的胃部如同蟒蛇般剧烈地缠绕蠕动着，产生强烈的烧灼感，让她疑心自己会因此而死去。

    安静的清晨，好像谁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直到她看到一个披着头巾的老妇人，她背对着伊莱莎，静静地坐在房屋的后院里。

    她认得对方。一个独居的、慈祥的老太太。她养着一头老奶牛，它已经不产奶了，但她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直到几天前的夜里，她的奶牛被荒野中的哥布林杀死并拖走了。

    村附近的可食用的植被几乎被吃光了，但伊莱莎却窥见她的臂弯间正架着一个装满了植物块茎的篮子。

    饥饿让她忍不住悄悄靠近对方。

    “阿、阿加莎奶奶……”

    她吞了吞口水，扯了扯对方的衣角。

    她是在出神地凝望着远方吗？并没有听清她的呼唤，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

    “奶奶？”

    她大着胆子绕过去，想要看清对方在干什么。

    她看到了老太太苍白如石雕般的面孔，她的瞳孔灰暗，唇齿微张，散逸出一股恶臭，一只苍蝇从她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在她的脸颊上攀爬。

    她死了。

    恐惧让她倒退数步，转身往后逃去。

    伊莱莎空虚的胃部开始扭转、抽搐，喉咙涌上收缩的冲动，一阵冷流窜过后背，让她觉得四肢不听使唤。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拼命地奔跑，一直到看到村子边缘的栅栏为止，然后突然停下了。

    栅栏的外侧有新鲜的暴力破坏的痕迹。

    直到这一刻，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闯入了她的耳朵里。

    伊莱莎僵硬地扭过头，很轻易地就能看到，住在这附近的一个人正倒在屋外，而几个绿皮怪物正伏在他的身上啃食着。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来、来人啊——是哥布林——哥布林来袭击了——”

    她听见自己沙哑得可怕的声音在村里回荡着。

    剩下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逃跑，绿皮怪物不断地从各处涌上来，有一个邻居好心地开门让她躲进来，但那个家很快也被攻破了。

    谁也没想到，哥布林会在白天进攻村庄，还是这么多的数量——能够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们认为剩下的村民们已经不足为惧了。

    四处逃窜的她发现了一具哥布林的尸体，在恐慌之中钻到了它的身下，因为她的身躯足够瘦小，就那样成为了一个完美的掩护。

    由于过呼吸和缺氧，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绝望与恐惧之中昏了过去。

    …………

    这就是全部。

    一个黑暗、悲伤而又真实的故事。

    伊莱莎回忆起经过，对巫妖仅仅讲述了背景和躲藏的部分。她麻木的眼睛中甚至渗不出一丝泪水，因为害怕浪费珍贵的盐分。

    巫妖不禁感叹了一声。

    “哇哦。”

    昏暗的石窟中，他挑起一抹嘲讽的笑，似乎透过她的讲述看到了另一个时代的衰败。

    “没想到曾何几时强盛的人类居然走到今天，不过，这也是贪婪的代价吧。”

    伊莱莎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妖没有解释，只是如一位睿智的长者般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显出与纤丽外表截然相反的成熟气质。

    “带我到你的村庄里去吧，小姑娘。我需要收集更多的素材。”

    伊莱莎不敢拒绝，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

    二人走到了洞窟外，就在她捂着饥饿的肚子准备继续前行时，忽然眼前一黑，脚下踉跄，险些摔倒，被瘦高的巫妖一把捞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巫妖下意识询问道，但很快自己反应过来。

    “噢，对了，差点忘记人类是需要吃饭的。”

    他把蜷缩着的伊莱莎放在脚边，吟唱一串咒语，面前的土地逐渐被黑色的阴影所侵蚀、融化，其中炼狱的火焰若隐若现，随后一支白骨化的马骸从黑暗之中跃出，冲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

    飞扬的黑灰混进了呼吸道，伊莱莎狼狈地呛咳着，被巫妖关心地拎起来拍背。

    “好了好了，我正要帮你觅食呢。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巫妖先骑上马，再把战战兢兢的伊莱莎拉至身前，沉默的地狱马开始在林间奔跑，寻找可能的猎物。

    半刻钟后，他们一无所获。

    “这地方的魔素含量怎么这么低？”

    巫妖蹙起眉，为自己毫无收获而感到不满。

    伊莱莎倒是欣喜地发现，路过的地方里有几处可以食用的植被，村民们因为哥布林的缘故没能深入林间，这些东西足够她再吃上好几天了。

    但是扭头看见巫妖愠怒的侧脸，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就在此时，丛林间冒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落单的哥布林出现了，它似乎才察觉到巫妖的存在，戒备地看向对方。

    巫妖冷漠地一瞥，本想用影手直接吞掉对方，转念一想——谁说哥布林不能吃呢？

    他伸出苍白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哥布林忽然圆瞪着双眼倒下了。

    “小姑娘，你能吃哥布林肉吗？”

    他低头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不知道，我吃过一点……”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伊莱莎还是诚实地回答道。

    是的，村民们虽然不经常吃怪物肉，但粮食匮乏，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吃到过的。

    大多是在哥布林来袭击他们村里的牲畜和小孩、甚至成群结队地洗劫村庄的时候，村民把战斗过后遗留的残骸处理过后拿来吃，味道酸臭。

    不过它们并不是能够猎捕的对象，这种怪物很狡猾，他们很少能抓到落单的哥布林，它们一般成群行动。

    “你吃过？”

    这下反倒是巫妖惊讶了一下。

    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看到某人说自己吃过蟑螂一样惊奇。

    随后他嫌弃地看向倒在一边的哥布林尸体，皱了皱眉，直接让它消失在阴影里。

    “我是开玩笑的……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连当我的素材都不配。”

    巫妖嘟哝道，他伸手在空气中划出简洁的符号，黑色的魔力凝聚成阵，召唤出一只长满骨刺的秃鹫，它振翅往天上飞去，很快不见踪影。

    “我们先往村庄那里走。你还撑得住吧？小姑娘。”

    伊莱莎虚弱地应了一声。

    凭借马的脚程，他们很快离开了森林，不久后就能抵达村庄。

    与幽暗沉闷、充斥着令人不安气息的森林比起来，一路上的荒野又是另外一派凄凉的景象。

    长年不散的薄雾在原野之上徘徊，这贫瘠的土地甚至无法得到明媚日光的直射，终年沉寂在黯淡的光线下。

    自从出来以后，巫妖就一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久后，他开口道：

    “我的伴侣，你们这里的天气一向如此吗？”

    伊莱莎虽然不理解他的意图，但还是点头承认了。

    这片区域的能见度很低，自伊莱莎出生以来，她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太阳也抛弃了这片不被神明眷顾的土地。

    神弃之地。

    这是村里的老一辈对这里的叫法。至于具体的由来，就没人清楚了。

    “所有的地方都是？”

    “是的——不、也不对，只有人类国家的辖地是这样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从未走出过这里。只是——只是听说的。”

    被问到这一点，伊莱莎都有些吃惊，她尽可能把自己知道的都绞尽脑汁地回忆起来。

    “前几年，有些异族旅人路过我们村里。那时正逢临时停战，一些异国的商人会来做些买卖。我们的生活也还过得去——不过后来战争又打起来了，有多余的粮食也会被搜刮干净，加上村里的人手不足，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巫妖对这些事情颇有兴趣，他不断追问着，伊莱莎只好不停地应付他源源不断的问题，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抵达了沦为一片废墟的村庄。

    寂静的空气在村庄之中弥漫，只剩下马蹄走动的声响。

    巫妖驾驭着骷髅马踏出轻快的步伐，仿佛回到了老家一般悠游自在地评价道：

    “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大家都死了……

    一路过来，伊莱莎看见了不少尸体，有村民们的，也有怪物的。虽然早就知道如此，但等到自己真正面对只剩下一个人的结局之时，她还是感到异常地沉重。

    她，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也许不止有她一个人……

    你在伊莱莎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什么。一些她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存在的——依赖。

    可怜又孤独的伊莱莎，现在能依赖的，只有她身后那个可怖的巫妖了。

    你由衷地为她的情感变化感到高兴，虽然她的灵魂仍然被恐惧所占据，但她已经开始适应了，这对你来说是个好的发展。

    “能容许我问一下吗？”

    巫妖忽然出声。打破了你的思绪，也吓到了正沉浸在感伤之中的伊莱莎。

    巫妖不嫌收集这些尸体的繁琐之处，他现在正需要补充。经过上次的教训，他记起人类的道德礼节，十分尊重地询问对方：

    “我的伴侣，我恳请你的意见，你是否允许我将人类的尸体化为己用？”

    出乎意料的是，伊莱莎只犹豫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反应激起了巫妖的兴趣，让他忍不住猜想这个村子是否有些特殊的习俗，出言试探：

    “比起哥布林肉来说，人肉应该更好吃，你吃过吗？”

    伊莱莎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脑内闪过了父亲举起刀的画面，不由得露出恐惧的神情。关于父母似乎想吃了她这件事，她并没有跟巫妖讲述，因此对方并不知情。

    “啊，抱歉。你不可能吃人肉的，对吧？”

    巫妖非常喜欢开地狱玩笑。他以对方的反应为乐，但是像这样包袱抖不出来的时候，反而显得有些尴尬了。

    比如现在，伊莱莎并没有否认。她畏惧的黑眼珠四处乱瞟，但她并没有否认那句话。

    巫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不会吧——你真的要吃？”

    伊莱莎捂着肚子，绝望地想着：如果父母都能为了饱腹而吃掉她，那她就绝不可能在充满尸体的村子里饿死。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你们这个时代真是世风日下。就连我，也不会拿人肉当食物的……”

    毕竟大部分人类用作试验品的价值更高，当然，最重要的是巫妖也不需要进食。

    巫妖摩挲着下巴，感到十分有趣。但他没有忘记安慰受到打击的伊莱莎，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脑壳，在耳边轻声细语道：

    “别担心，可怜的小家伙。区区食物的选择，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

    伊莱莎自闭地低下头。

    她只是做了个有利于生存的决定，否则如果连她也死了，又有谁会记得这里？这毫无意义。

    贫瘠之地不存在信仰。

    巫妖就此放过她，那些阴影静静地吞没着周围的尸体。

    “……所以，我吃什么？”

    伊莱莎忍不住问。这焦急的问话让巫妖哑然失笑，但她却笑不出来。

    身为没有实体、不老不死的怪物，他当然体会不到身为人类的饥饿，也自然无法体察到她的痛苦。

    是的，她甚至希望怪物能够体察到她的感受——即使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念头的冒出，让伊莱莎自己都觉得贪婪。

    “不用着急，小姑娘。”

    巫妖正欲解释，伊莱莎就听到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砰地一声，一只断气的兔子摔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上，她仰头望向天空，一个黑点正在天上盘旋——她猜测是之前巫妖召唤出来的秃鹫。

    “来得正是时候——我让它随便带点什么人吃的东西，虽然它并不擅长这个，但还干得不错。”

    巫妖随手召唤了一具骷髅，他当然也可以用路边的尸体制作行尸，但是他对那种还没腐败干净的从者敬谢不敏——哪怕召唤更废魔力。

    骷髅从地面上的阴影爬出来，任劳任怨地拎起那只格外肥大的兔子。如果伊莱莎没看错的话，它的嘴似乎裂开成了四瓣，狰狞的獠牙暴露在外……

    “不如到你家去料理这只兔子吧？”

    巫妖提议道。

    伊莱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胆怯的神情，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村子并不大，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她熟悉的房屋，噩梦般的画面再次在脑海中苏醒，伊莱莎为推开这扇轻掩着的房门而感到畏惧。

    不仅如此，她还害怕着另一种可能性——打开门，看到惨死的双亲……

    她甚至怀疑，无论双亲活着与否，都注定将成为她一生的噩梦了。

    “怎么了？”

    巫妖看着自从下马之后就显得踟蹰不前的伊莱莎，从他储存的为数不多的人类常识中搜到了一种可能性，难得和伊莱莎想到了一块去。

    他猜测对方一定是害怕目睹父母狰狞的死状，身为贴心的伴侣，他可以先一步为她处理掉这些烦恼，用影手将其吞噬得干干净净。

    有人情味，但不多。

    “也是，绅士可不能让淑女开门。”

    巫妖先一步走上前，轻轻地打开了房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身后的视线。

    房屋内极度脏乱，有怪物闯入的痕迹，似乎被洗劫了一番。地上残留了一点血迹，没有活人的气息——当然，也不存在尸体。

    “里面没有人。”

    听到这句话，伊莱莎莫名松了一口气。

    也许父母就混在街边看不到的尸体里面，也许，他们真的逃走了……不管如何，他们不在这里。

    “虽然不知道你的双亲去了何处，但我可以帮忙寻找——就我在天空的召唤物而言，想要寻找附近人类的踪迹很简单，如果他们还活着，也走不了多远。”

    巫妖将她的表情理解为怅然若失，于是以一个尽职尽责的好伴侣的身份提出建议。

    但是被伊莱莎下意识地拒绝了。

    她甚至表现得有些激动，连巫妖也看出了她的反常。她嗫嚅着嘴唇，有心想要找补些什么。

    “不用向我解释，你是我的伴侣。”

    巫妖将她的下巴抬起，用一种非常轻柔且愉快的语气对她说道。

    尽管他冰蓝的双眼如同望着情人般波光粼粼，但伊莱莎每次接触他的目光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因为她曾经体验过在那之下无所遁形的感觉。

    他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贴近她，闻到伊莱莎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恐惧的味道，忍不住轻轻叹气。

    “我所索求的是你那美丽的灵魂。为此，不管你让我成为你的父母、情人、导师、共犯——亦或是工具——都无所谓。”

    “你只需要全身心地接纳我、使用我就够了。”

    “坦白发生了什么，好吗？可怜的孩子。然后，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或者说是，应该为'你'做些什么……”

    巫妖奇怪地在“你”一个字上加了重音，这让本就弄不清楚状况的伊莱莎更加迷惑了。

    随着巫妖的话语，潜藏在她深处的某些欲望开始翻滚起来，就像是被激活的开关，让她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因为你被巫妖注意到了。

    你本以为他会把你降临在伊莱莎身上的一部分当成她来处理。但他的反应表明，他似乎已经理解了你与伊莱莎之间存在的关系。

    你感觉很有趣。

    “对，就是这个味道……”

    巫妖似乎对此感到非常满意。他退后一步，那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伊莱莎忍不住恶寒，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就这样，为了让我们日后更加和谐地相处，还请小姐对我更信任一些。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伊莱莎被他一提醒，才想起来，他在一开始就只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却只字没有向她询问过姓名。

    “伊莱莎……”

    “伊莱莎小姐，作为你的伴侣，让我们日后一起好好相处吧。”

    巫妖精致的面容勾起一抹诚挚的微笑，这让他看起来更像勾人魂魄的妖鬼了。

    伊莱莎心知对方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应该觉得恐怖才对，但在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深处却相反地涌出了一股陌生的安心感。

    这股矛盾的感觉让她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回应”了对方。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