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山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阴魂不散”。
先是徐立之,接着是李奇鸣和周小敏,再来是庄小欧和陈思涵……从12月下到1月中,他在朋友圈里经历了来自桂林的轮番轰炸,经常刷着刷着就猝不及防看到那张脸,躲都躲不掉。
没有想到,同样阴魂不散的还有另外两位“故人”。
这天,他与何之洲回到苏州。母亲单独拉他到院里,指了指不远处穿一身黑的高大男人,郑重地说:
“我给你配了个保镖,姓秦。从明天起,你去哪都让小秦跟着。”
齐林山皱眉:“难不成您还怕我婚前跑路了?”
母亲瞪他一眼:“这事很严肃!别开玩笑!”她忧心忡忡地说,“项学兵兄弟,你还记得吗?”
齐林山心脏一缩,瞳孔骤然放大。母亲看出他的紧张,握住他手道:“流年不利啊……项学兵昨天出的狱,听说在里头大放厥词,说要找你算账……不过你放心,我和你爸已经在运作了,等过段时间,找个由头把他重新弄进去。这段时间我们也会派人看着他,不让他有兴风作浪的机会。还有,我给你求了个平安符,从明天起带身上。”
齐林山心情沉重,讷讷道:“我出去走走。”
他心事重重往外走,姓秦的保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项学兵”这个名字,曾经反复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他几乎忘了,终有一天魔鬼将挣脱梦网,重新回到现实。
他回忆起那个暑假发生的事。
高二上学期开学前一天,他与蔡珍珍应邀去徐立之家做客,呆到晚饭后,两人并肩走出校园。
那会儿他们已经成了朋友,齐林山甚至觉得两人之间颇有些暧昧氛围。陪她等公交时,他心血来潮说要送她回家。她推却了两次,答应下来。
到村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齐林山不舍地同她道别,就在这时,蔡珍珍猛地睁大眼,大叫:“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被蒙住脑袋,一阵剧痛后失去意识。
麻布袋被掀开时,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空旷破旧的房间里,天已大亮。蔡珍珍就在旁边一米远,同样被麻绳绑住手脚、被布团塞住了嘴。
留着络腮胡子的消瘦男子出现在门口。后来他知道了,这人叫项学兵。过了一会儿,他的弟弟项学胜走了进来。
项学兵指挥弟弟拿走他们嘴里的布团,道:“报名字。”
齐林山扭头与蔡珍珍对视,试图用眼神交流信息,然而只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恐和茫然。
“说话!”项学兵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晃了晃,“不然撕了你们的嘴!”
“我叫蔡珍珍。”她率先说道。项学兵视线转向齐林山,他咬咬牙,报上自己名字。
兄弟俩双双变了脸色。项学兵震怒,大跨步上前,弯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再说一遍!”
齐林山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甩巴掌,错愕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讷讷瞪着他。项学兵蓦地举起小刀,被弟弟拽住手臂。
项学兵恶狠狠地瞪向项学胜:“照片拿出来看看!”
项学胜黑而圆的脸上泛出紧张的青色,支支吾吾道:“找、找不到了……可能加油的时候,掉、掉了……”
“废物!”他咆哮,“你睁大狗眼给老子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这小子?!”
项学胜盯着齐林山看了又看,圆溜溜的双眼盛满委屈:“是他没错啊,当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兄弟俩又争辩了好一阵。齐林山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人把他当成了徐立之,打算以他为人质狠狠勒索一笔。徐立之老爸在外放高利贷,赚得盆满钵满,这才被盯上了。
“你们绑错人了!”齐林山高声叫道,“我不是徐立之,是他同学!我姓齐,齐林山!”
“你胡说!”项学胜指着他衣服哇哇叫道,“照片上就是这件衣服!”
齐林山一惊:妈的!好死不死,他今天穿的正是徐立之送他的同款T恤!
项学兵忽然抬手:“闭嘴!”转头看向蔡珍珍,“小丫头你来说说,你这同学叫什么名字?”
齐林山屏息望向她,只见她眼中涌出泪花,啜泣道:“叔叔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呜呜……他是……”
“他是徐立之,他爸是校长……呜呜……”
齐林山顿时脑子“嗡嗡”作响,惊叫道:“你疯了吗?!”
“这还差不多……”项学胜笑道,“你表现好,叔叔一会儿奖励你吃大鸡腿!”
兄弟俩下楼之后,齐林山红着眼质问:“为什么要撒谎?”
蔡珍珍没说话,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然后才轻声道:“我们已经看到他们脸了,不管你是不是徐立之,他们一定不会放我们走的。所以,你必须把自己当成徐立之,这样还能拖延一阵子。”
“你胡说!”齐林山气得发抖,“你根本就是……就是想让我替他受罪!”
“你冷静一点!”蔡珍珍压着声音道,“你城里来的,想必没听过这种事,但我告诉你,我听过。早两年隔壁县有个老板,儿子就是被人绑了,三天以后交了赎金,给放回来了。那个男生说,绑匪全程戴着帽子和口罩,根本看不到脸,案子至今还没破得了。可你看看这两兄弟,一点不防着我们,肯定是不打算放我们走了。”
齐林山心下骇然,脑海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蔡珍珍抬眼看了看窗外,说道:“我们应该是在山上,看日头应该中午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忽然,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片刻后,兄弟俩闯进来。
“妈的,你到底是不是徐立之!”项学胜用肉乎乎的手指着齐林山鼻子。
“我不是!”齐林山瞪圆了眼,“我都说你们绑错人了,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齐林山说话的时候,项学兵表情沉郁地盯着他,片刻后转向蔡珍珍:“小丫头,你说实话,他到底是谁?”
蔡珍珍又哭了出来,泣不成声,直到项学兵咆哮:“别哭了!快给老子说话!”她才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道:
“我没有骗你们……他真的是徐立之啊……呜呜呜,我说的都是真的……叔叔,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好害怕……”
项学兵眼中精光一闪,视线转回来,冲齐林山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爹有多狠的心!”
说着,他掏出一台小小的诺基亚直板手机,拨通电话。
“哪位。”校长冷淡的声音传出,齐林山顿时放声大叫:“校长,我是高一A班齐林山!我……”
他被项学胜捂住了嘴,急得“唔唔”叫。
“听到你儿子声音了吗?”项学兵道。
“神经病吧!我警告你别再打骚扰电话了啊,否则我报警抓你!”
“还给老子装?”项学兵嘴角噙起一抹残酷笑意,“你再听听。”
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掏出小刀,一刀扎在齐林山右腿上。
“啊——”钻心疼痛令他放声大叫。项学兵持刀左右划拉两下,齐林山尖叫两声后,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借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齐林山看清自己腿上被几条破布敷衍地包扎了,干涸的血迹染出大片暗红。
扭头一看,蔡珍珍正一脸关心看着他。
“你能走得动吗?”她小声道,“今晚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齐林山不发一言,忿忿瞪着她:如果不是她指鹿为马,他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蔡珍珍皱眉,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沉声道:“你要算账的话,等我们逃出去以后再算吧。”说完,她背着手,像虫一般扭动身子,蠕到他身后。齐林山感到诧异,扭头一看,却见她张嘴咬住了他腕上的麻绳。
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半小时后,她暂时停下来,躺在水泥地上微微喘息。齐林山回头,就着月光只见她满嘴的血,顿时心下一惊。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两人同时瞪大了眼!
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蔡珍珍猛地从地上弹起,快准狠地咬住他嘴唇。
血腥味溢满口腔。齐林山双眼圆睁,还在错愕之中,便听到蔡珍珍在耳边飞快地说:“我咬了你所以我们嘴上都有血。”
慌乱间,齐林山听到脚步声在门口停了,顾不上多想,吼道:
“你咬我?!”
蔡珍珍怔了怔,片刻后反应过来:“谁让你亲我了,你个色魔!”
“我疼!不行吗?”齐林山嚷道。
“你个色魔!看我咬不死你!”
这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一道手电筒光打进来,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项学胜走近了,肉乎乎的圆脸堆起笑容:“哎呀呀,到底是小年轻呐……来来,吃点东西,吃完了才有力气亲嘴。”说罢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包子,放到他们面前。
蔡珍珍用肩膀蹭了蹭嘴上血迹,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叔叔,你能不能放了我呀……我从小没了爹娘,家里只有奶奶和我相依为命了……我奶奶还等我回家呢……”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
项学胜眼中流露不忍,叹道:“小丫头也是可怜……本来不想抓你过来的,谁让你不要命地冲上来,还抓我脸呢?”他为难地挠了挠头:“这样吧,明天早上我去跟我哥说说情,你先别着急啊!”
临走前,项学胜回头望了两人一眼,摇头又叹气。
他走了以后,蔡珍珍趴下身子,继续她的工程。一个小时以后,绳子终于松了。
齐林山解开两人手脚上的绳索,蔡珍珍蹑手蹑脚走向窗边。
齐林山也转头看去。这房子年久失修,窗户只剩下框,玻璃已经掉了,只剩下一些碎片嵌在框里,在月光下微微发光。齐林山被绑着听了一晚上的蛐蛐声,这会儿手脚重获自由,不由得有种不真实感。他准备站起来,然而刚扯动腿部肌肉,一股钻心疼痛袭来,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蔡珍珍从窗边折返,蹲下身道:“这里是二楼,你的腿或许没办法跳下去了。而且就算跳下去,夜里也走不了多远。”
齐林山大惊失色,以为她要抛下他独自走掉,却听到她说:“我有一个办法……”
她俯下身,耳朵贴在水泥地上。齐林山学着她的样子,隐约听到楼下传来鼾声。
蔡珍珍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贴着他耳朵说:“我出去查看下情况,等我回来。”
齐林山喉咙一紧:没错,他怕她一去不回。
蔡珍珍没管他,踮着脚出了门。约莫五分钟后,在齐林山紧张的目光中,她回来了。
齐林山松了一口气,瞬间觉得惭愧又感动。蔡珍珍回到窗前,手臂在窗框边缘蹭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忍痛的吸气。接着,她脱掉一只凉鞋,轻轻扔了下去。
“走吧。”蔡珍珍向他讲解他的计划,“隔壁有个杂物间,等下我们去那儿躲起来。等天亮他们追出去,我们再出来。”
这一晚过得惊心动魄,但齐林山还是在黎明前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摇醒,感到头脑昏昏沉沉,身上忽冷忽热。
“他们走了。”蔡珍珍沉声道,“我们回家吧。”
逃脱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如果忽略掉他浑身的高热和快要废掉的右腿的话。
终于,齐林山支撑不住,天旋地转间,重重栽倒在地上。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蔡珍珍背上。她瘦弱的身躯根本承载不了他的重量,很快便倒在地上。接着,她拽住他脚踝,在崎岖山地上将他拖行了一段路,直到找着一个洞穴,将他藏了进去。
此时齐林山高热不退,身体已经痛到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只知道不能让她抛下自己。他用仅剩的力气攥住蔡珍珍的手,在心中呐喊:“不要!不要扔下我!”
“你在这里等我,我会找人来救你。”她眼神坚定,“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蔡珍珍履行了她的承诺。当她带着警察赶来时,齐林山已经奄奄一息,好在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后来,两人拼拼凑凑画出项学兵兄弟的画像,不消三个月兄弟俩便落网了。两人一主一从,作为主犯的项学兵被判了更久。
母亲找“高人”看了八字,说蔡珍珍命里克他。于是在那一年秋天,他被强行带离小县城。他走的那天,全班同学都到路边送他,只有蔡珍珍远远地看着,不等他上车,便转身离开了。
后来,他给蔡珍珍发过两次信息,一次祝他圣诞快乐,一次祝她生日快乐,她一次也没回。于是他就明白了:蔡珍珍当时之所以没有抛弃她,不过是出于人道罢了。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同学,在她的生命里短暂停留了一程,还给她带来一场灾祸,她避之唯恐不及。
十几年后,他又短暂地在她生命中停留了一程。这一回,她选择抛弃她,不回头地奔向自己的新开始。然而他却困在过去的阴影当中,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真正走出去。
是的。在海边那一晚,扑面而来的海风卷着铁一般的事实,如鞭子般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根本就没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