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

    “向前看,就能拥有新的开始。”

    失眠的夜里,齐林山总会想起这句话。

    那个人拉黑了他,但他有无数种方式可以知道她在哪儿、在干什么。当他点开她的社交媒体主页,便知道她做到了。

    视频里的她生机勃勃、容光焕发,在山间、在水上、在少数民族村寨……她已经走在向前的新路上,毫不留恋地把过去甩在了身后。

    而他,自然是被甩下的过去之一。

    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天,他在母亲病床前看到她发来的微信时,内心死水一般的绝望……

    他又一次被抛弃了。就像当年父亲抛弃他那样。

    说不恨是假的。与她的这段感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头热。他为她着了魔、发了疯,哪怕母亲因为他的反叛气急攻心进了医院,他在病床前依然思考着该怎么再争取一下。可她却像甩掉一个累赘般,转手便将他抛弃了。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继续沉溺、纠缠,那他就不配为人,没了半点生而为人的尊严和自信。

    所以,他也开始“向前看”。

    他答应了与何之洲的婚事;理了个寸头;把更多时间扑在事业上……11月初,他买下一套新的房子,原先那套正在找买家。

    但他不是神。他只是决定从过去的泥泞当中走出来的一个人。

    默默观看那人的视频,是他允许自己做的尺度最大的一件关于她的事,也是唯一一件事。

    非要说的话,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他走到远离人群的树林边,点开号码簿里吴律师的电话,拨了过去。

    “沈月娥那边怎么说?”

    “今天上午刚刚得到消息,您的继父给了她家人一笔钱,他们决定放弃举证。”吴律师声音尽管平静,却也难□□露一丝沮丧。

    齐林山眉头皱起:“也就是说,目前7位原告都已经放弃举证了?”

    “是的。目前来看,这条路基本被堵死了。所以,我建议您考虑一下我上次的提议,改为起诉闵建龙职务侵占罪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我有较大把握可以胜诉。”

    “如果胜诉,可以判他多少年?”

    “初步估计应该在五到十年之间。”

    挂掉电话,齐林山思忖良久后,给吴律师发去微信,就两个字:

    “干吧。”

    刚把手机揣回兜里,便看到母亲从远处走过来。

    她红光满面,显然喝了些酒。齐林山皱眉:“医生不是说了您不能喝酒么?”

    母亲笑得眉眼弯弯:“我儿子的大日子,不喝几口怎么尽兴?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她转头望向人群,欣慰地笑道:“好久没看到你爸这么开心了。”

    “是啊……”齐林山意味深长地说。

    忽然,他眼前一亮:“徐立之来了。”

    他抛下母亲朝他走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徐立之也剪短了头发,但整个人还和过去一样,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金主爸爸订婚,不来怎么行?”徐立之笑得欠揍,“不过,你不要指望我会衷心祝福你就是了。我还是那句话:回头是岸。”

    “岸?”齐林山指了指脚下草地,“这不就是岸?”

    徐立之笑而不语,片刻后道:“对了,我今天可没空手来,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齐林山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道:“别是口头支票吧?你好歹也搞张真的。”

    徐立之转头,冲一旁挥了挥手。齐林山循着他视线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片刻后,叶游拿着一杯酒走过来。

    “恭喜恭喜。”他举着鸡尾酒杯,鲜少笑得这么真诚的样子,“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齐先生今天格外的气度不凡。”

    不知为何,齐林山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咸不淡地笑道:“没想到有贵客来,感谢感谢。好久不见,您最近忙吗?”

    没等叶游发话,徐立之率先说道:“他忙着呢,明年3月准备在阳朔办一场艺术展。”他直勾勾看着齐林山,“我就说,奇妙种子要不要考虑赞助一下?”

    齐林山眼眸微微一震,片刻后道:“叶老师的展,应该不缺赞助吧?”

    “凡事讲求一个缘分。”叶游笑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跟谁有缘份。立之说你,那就是你吧。”

    “你慢慢考虑,还有点时间。”徐立之忽然挑眉,“哟,新娘子来了。”

    齐林山转头看去,何之洲穿着一条白色长裙走来,在三亚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不止晃眼,晃得他的心也乱了片刻。

    “恭喜恭喜。”叶游向何之洲举杯,“双喜临门呐!”

    何之洲粲然一笑,也冲他举杯:“叶老师虽然不在时装圈,消息却比圈里人都灵通。敬你。”

    叶游喝了口酒,笑道:“是下个月28号正式发布吧?你的品牌。”

    “是。”何之洲笑道,“邀请函还在制作当中,到时候还请两位拨冗出席。”

    齐林山没兴趣与他们聊何之洲的服装品牌,便道:“你们聊,我去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他漫无目的走向人群,忽然被人从旁拽住衣袖。转头一看,林孟琪拿着半杯红酒,摇头晃脑道:“哎我说你这身衣服在哪做的呀?这版型很一般啊!”用手指搓了搓袖口,“这面料也不如我家的。”

    齐林山瞥了他一眼:“我妈弄的。”

    “不是吧……”林孟琪叹气,“阿姨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凑和能行吗?”

    齐林山懒得搭理这个自大的裁缝,他却喋喋不休:“哎你等一等,我给你介绍一下。文菲——哎人呢?文菲!”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晃悠好一会儿,终于定格到某个方位。半晌后,一位穿着淡黄色连衣裙、文静清秀的姑娘走过来。

    “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女朋友:赵文菲。”林孟琪搂着姑娘,不无得意地说,“她的职业最伟大了,是一名辛勤的园丁!”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补了一句,“小学老师!”

    齐林山眉头一皱,看向林孟琪的眼神更加不爽——他奶奶的,这小子追了三四年,竟然真给追上了?

    他的表情变化被林孟琪捕捉在眼里。这家伙笑得嚣张,凑到他耳边嘀咕道:

    “你老婆怎么不姓蔡啊?”

    齐林山顿时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当下便不打招呼拂袖而去。

    夜已深,他坐在酒店套房沙发上,听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涛声,心情越来越烦躁。仰头喝下杯中酒,酒也是苦的。

    何之洲走进来:“你是想睡沙发,还是另外开个房间?”

    齐林山懒得搭理她,起身就走。走到半路,道:“对好口径,我妈或者谁要是问起,就说我下楼溜达了。”

    他是真的下了楼。一个人沿着海滩慢慢走。

    今晚风大浪急,黑暗吞噬人心。走着走着,酒意上涌,到喉头时堵了一堵,旋即温热液体另寻出口,从眼眶冒出来。

    他忽然想起7月时,与她约好要去海岛度假,等忙完门店开业就去。此刻他人在海岛,却即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走不动了,迎风伫立。在入耳的风声和涛声之中,听见自己的呜咽声。

    第二天,他打电话叫徐立之吃中饭,他却说在去机场的路上。

    “去趟桂林。”徐立之声音轻快,“有个朋友在那边搞旅游,我去玩玩。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他毫不犹豫挂断。

    回京以后,日子恢复如常。

    “哇!下雪了!”

    下班时,听到几个女孩在电梯口叽叽喳喳议论。

    车子很快驶出地库,他扭头望去,车窗外果然飘起细细的雪花。

    很自然地想起那个雪夜,心脏猛地一阵抽痛。那是二月下旬的一场春雪,他在悬崖边缘救了一个女孩,然后他们的故事开始……迄今才过去十个月,却是恍如隔世了。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心中深不见底的黑洞,唯有酒精可以暂时填充。

    第二天起来,齐林山顶着宿醉后的脑袋走到窗边。昨夜的雪已经了无痕迹。

    他转头看向角落,橡皮树还在静静伫立,那盆叫做“无尽夏”的绣球花却已不在。早在九月底,它便叶子萎黄,逐渐掉光,终究也没能抢救回来。

    无尽夏无尽夏……万物皆有尽时,又哪来的无尽夏呢?

    十点,齐林山走进办公室。没多久,郑超进来。

    “老板,我那个……想跟您那个……”郑超吞吞吐吐,齐林山有些不耐烦,道,“你是要辞职,和时晓月一起开店,对吧?”

    郑超吃了一惊,连忙点头。齐林山浅浅一笑,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婆婆妈妈……”

    郑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笑道:“虽然之前和您委婉提过,但这次是正式请辞,还是不一样嘛……”

    “你管那叫委婉?”齐林山嗤笑一声,“行了我知道了。你想哪天走?”

    “看您!我都行!”郑超憨憨地补了一句,“别耽误我结婚就行……”

    “日子定了吗?”齐林山问。

    “定了定了,2月16号。”

    “还挺快……”齐林山心不在焉地感慨。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唏嘘——说起来,郑超和时晓月能认识,还是拜他和那个人所赐……

    “在北京摆酒么?”他重新展露笑容,“给你包个大红包。”

    “应该不摆吧?”郑超美滋滋地说,“我和晓月商量好了,旅行结婚!”

    “嚯,还挺新潮……去哪儿?”

    齐林山并非真的关心,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郑超却变了脸色,吞吞吐吐地说:“就……南方,南方……”

    齐林山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铁青。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哪儿?”

    郑超咽了咽口水:“桂林……”

    桂林桂林,又是桂林!怎么一个个都跟桂林杠上了?!

    郑超被他浑身散发的阴沉气息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哈!”

    齐林山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当下就冲他吼一句:“从明天起别来了!”

    午饭后,他把庄小欧叫进办公室。

    “艺术家叶游准备办一场艺术展,你评估一下值不值得赞助。”

    庄小欧眼睛一亮:“叶老师啊?他在新一代年轻人当中人气很旺啊!是什么样的展?”

    “具体情况你问徐立之。”

    临下班前,庄小欧主动找上门来,一进门便高兴地说:“叶老师那个展很有意思啊!是露天展,展陈设计上会将作品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创作方面,叶老师也会结合当地的自然风光和文化元素进行新的创作,想必会非常精彩!”

    “嗯。”齐林山淡淡地说。

    庄小欧一屁股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我们要是赞助的话,建议结合可持续主题,现场用竹纤维等环保材料做几个艺术装置,另外,也可以考虑同步举办不插电音乐会、艺术沙龙,把沐一凡、佐藤文彦等其它合作艺术家请过去,强化品牌艺术气质。还有啊,最好趁这个机会能签下叶老师,把他的新作品用到我们的产品当中……”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齐林山撇了撇嘴角,道:“嗯,你评估吧。”

    “说来也是巧了……”庄小欧笑道,“我们部门今年不是忙吗,一直没顾得上出去团建,这两天刚定下来的行程。到时候我顺道去考察一下,看看当地还有没有其它资源可以整合进来的。”

    齐林山眉毛一挑:“你们要去桂林?”

    “是啊!”庄小欧眼神别有深意,“现在是淡季,避开人潮享受一趟定制旅行,岂不美哉?”

    齐林山被气笑了。桂林桂林桂林……这些人一个个的突然奔着桂林去,还都选在没多少东西可看的淡季,想必都是因为那儿有个故人吧?他一心想要“向前看”,可这些人呢,拼命引他“向后看”,不知存的什么心!

    他发誓:如果今天再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到“桂林”两个字,必须翻脸!

    晚上,他接到吴律师电话,挂断之后马上给李奇鸣打电话。

    电话那头乱糟糟的,齐林山耐着性子,道:“你明天找时间当面跟吴律对一下,把手里现有的证据仔细梳理一遍。”

    李奇鸣还没发话,电话里就传来一个清脆女声:“鸣哥,你快一点呀!”

    他认出这个声音是周小敏。上个月他就发现这两人在一起了。说来也是稀奇,李奇鸣名牌大学毕业,家境殷实,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中专毕业、除了踩缝纫机啥也不会的周小敏好上了。一时之间他感到满世界吹起粉红泡泡,周围似乎就找不出几个落单的,也是挺邪门……

    “不好意思啊齐总……”李奇鸣声音充满歉意,“我和小敏出来度假,这会儿刚落地机场……您看要不下周我回去了再找吴律碰下,或者明天先电话沟通一轮?”

    “那就下周吧,不耽误你度假了。”齐林山没好气地说。

    “好嘞!谢齐总!”李奇鸣语气里是掩不住的高兴。这时周小敏的声音清晰传来:“你是在和齐总通电话吗?”

    李奇鸣一个“是”还没说完,周小敏的声音骤然放大:“齐总,我们在桂林!欢迎您来桂林玩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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