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A收到了一份手写信。
【尊敬的A长官:
令我魂牵梦扰的你,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能肆无忌惮地触碰你这样的人,即使让我下一刻去竞选总统,我也有星河般的勇气上台。
即使下地狱,我也难以停止凝望你,无休止地用眼睛想象你手腕和脖颈皮肤的触感。
哈哈哈,是不是有点惊讶?抱歉,我不是什么狂热阴暗的人,只是无法不用真话作为这封信的开头,如果让您感到冒犯的话,请原谅我,长官。
斗胆给您写信,是希望您知晓我的存在,这个人在人世间一处隐秘之地爱您,至于我是谁,写下我的名字恐会脏污这洁白的纸,恕我略去。
长官,您尽可大胆地往您选定的方向走,您是我们的领袖,您的日轮永耀。
如果您有空,请给这个地址回信。】
A的目光在硬朗挺括的笔锋上停顿,接着看向泛着干涸光泽的信纸,那纸页仿佛机械工业出版社千年前印制的第一版《红书》里的夹页,现在纸料昂贵,无论来自几百万光年外的光讯呼吸间就能在端脑上显示,是谁写的,夹在合同书里?
真用心,很适合做行政官。A想。
一只从奶油白泡泡袖垂下的手搭在A的脖子上,拍了拍,“哟,真受欢迎,我们大长官。”
低沉的青年调子带着些调侃,万般恶意掺在字句空闲。
长官A从长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摘下他的手,接着点点自己的耳朵,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爱奚落的副官S肯定又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但身为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司,他选择装傻充楞,隐隐期待副官S体会到这一点。
不过,他什么都听不见,希望这次在夸奖他。
副官D接过情书,只看一眼,接着轻巧地笑了。
她满意地看着长官A为了避免和他们两个闲谈戴着耳机,一幅幅地翻阅文书,勾画出圈或加盖私印,接着分开置于一旁案上。她看着他那透出灰白的黑色发根,再滑过他弦月般的眉眼,在鼻尖迫停,以目光吻过他淡淡的,长长的唇缝,赏够他的面容,来在他身穿A级行政官暗红制服的伟岸身躯,停在领口。
“我赢了,S,又是黑的。”她点击从手腕内侧一个黑痣般黑点投影出的光屏,收下“爱心”转给自己的666星币。
一条纤长麻制的黑色轻悠地垂在他胸前。
“这条领带系上真够土的,但拜托,我已经习惯了。”S笑嘻嘻说。
她给工作着的长官A端上一杯浅绿的龙井,是用带一个把手的玻璃杯装的。
“我觉得是他的衣服太难配。”
“那就给我配,娜娜,我今天怎么样?”
“一般般。”
“正好啊。到你大显身手了。”
“什么?你?”
副官S的眼神好像委屈似的,只是他平时注重打扮,那般神态只能引人注目,于是副官D意识到他今天似乎也化了妆。S天生留一头烫卷了的金发,用孔雀蓝缎带绑在脊背后,他常常把端正的五官再精心拾掇,上一层白粉,眉毛剃光画得又细又迅疾,眼尾装点了赭色眼影,唇上的红还要深些,但他心里有个度,总不至于深过副官D的红唇。
D揪住他的领带一打量,发现他右耳戴了个镶紫水晶的十字架。
“廉价的花哨货,不用我管,再捯饬你就能上歌剧舞台了。”
他们两个窃窃发笑,对视一眼,笑声放肆起来。
长官A轻啜一口龙井茶,搁在书桌上,他在手腕上一点,周围发出叮一声。
他摘下两只无线耳机,发现两个副官依旧在聊天,有些无奈的不满,于是道:“你们俩差不多了,午休先告一段落。”
副官D和副官S同时站好,异口同声但听起来很有那么些不情愿,“好的。”
当金属的余音缓缓变细时,办公室的光线从下午变为正午,一扇扇巨大的光幕从四面八方展开,A面前一片卷宗上展开唯一一片血红的光屏,满屏皆是文件图标,从左数第一个的“关于782区治安问题调查报告”到右角最后一个“D12星三年规划”,空间以这片光幕为中心无限拉长到一片广场般的办公区域,行政官们有的从伏案“昏迷”般的休息中苏醒,有的从聚集闲聊的地方纷纷回到自己的桌子前,有的匆忙推门而入,迷茫地大喊“我的工位呢?”,光标闪烁,维持一颗星球的系统以身穿制服的人为最精密的组件,有条不紊地运转,在这里,他们只需要决策。
“又是新人啊,大长官,我去处理一下。”S拍拍额头,穿过迷宫般重峦叠嶂的光屏,笔直地走向迷路的行政官。
D看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蹲下一点,嗓音甜蜜:“好喝吗,长官?”
湿润的淡色湿巾往下,露出A那副古井无波的,如同黑白棋子相撞出的眉眼,他按着湿巾的大手把它揉成一个团,抛进脚边的圆形垃圾桶里,却掉在了瓷砖上,他有些懊恼地屈下腰拎起展开了的湿巾,转头对表现有些奇怪的副官S说:
“好喝。D小姐,先去工作吧。”
他老在祈使句里用“先”,就好像完成他命令他就能给你无条件满足似的,副官D觉得他的口癖和她父亲那种习惯成自然的倨傲没什么分别。
她对他的要求时时刻刻,细致过头,她意识到的瞬时心生一股针对自身的烦躁。
片刻后,坐在办公桌上一封封处理公干的光讯的副官D两颊鼓起,像一只生闷气的河豚。
她退出公事,点开一个奶牛猫头像,输入:“妈妈,我不干了,麻烦你另请高明。”
泡泡发过去,两秒后就弹回。
“娜娜!不要任性!”
副官D的神态严肃:“勾引长官A这件事简直天方夜谭,况且,我有喜欢的人。”
那边迟钝了一会,问她是谁。
“S!”
5点下班的首都市政府门前,D兴奋地挥挥手。
“娜娜。”
副官S迈着匆忙的步伐走过来,在一步前刹住车,摘下不存在的帽子欠了欠身。
副官D脸上如同蒙上一层蜜桃的浅粉,亲热地扑进他的制服大衣里,像只雏鸽似的左冲右突地蹭。
“你喜欢吃奶油,对吧——我最讨厌奶油了。”
“但我喜欢奶油啊。”
副官D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S轻轻一动,那柔滑的五指就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打包好去你家。”她眨眨左眼。
“不太好吧,副官D?”他皱起眉。
“少来!”
两人边走边笑,俨然一对刚陷入热恋的爱侣。
长官A从楼前的石柱后转过身,心中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偶尔不小心撞见这对办公室情侣的频率最近变高了。
窘迫更多的反而是他,如果遇见自己,D小姐一定会很尴尬。
她似乎以为自己“看上去”做足了恋慕他的架势,那种带有意味的无时无刻的关注令他精神紧绷,也不胜烦扰,这种情况从入冬后不打招呼地开始了,D小姐和他算是一起长大,家里长辈更是朋友,他想:哪方一定是独自产生了一些误会,需要解开。
他可以断定副官D不喜欢自己,毕竟他可是和她与副官S的父辈一样大的男人,当初的托付,也不希望变味。
手从胸口放下,他的手指沿着口袋边缘上下滑动着摸了几遭,这是个无意识的小习惯动作,摸索的指头停下,他看着司机走到面前,对他点头。
“送我回家就好,谢谢。”
长官A的神秘宅邸外表看上去也和寻常人家一样,只是外部严密的布防和设施让这里放不进一只没身份识别的蚊子。
他身穿宽松的居家服,坐在墙边,一片昏暗的静寂。
什么都不做,只是靠着墙面,偶尔看看旁边的玻璃窗,任思绪遨游。
目光落在了落地挂着的制服上,精致单薄的深红长风衣搭配一枚低调的黑标签,上绣白色花体A。
全年无休,八小时工作制,退休后安全有虞,权势和末日一个级别的一份工作。
星球执政官,A级。
从A到Z,A级管御整整一颗棱柱联盟管辖下的行政星,整片蝴蝶星云,我们已知的行政星共计256颗。也就是说,只有256个人站在金字塔尖,参与无人知晓的政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又怎么样。他想。
他失去的太多了,他的梦时常回忆失去,王座下铺满细碎的紫矿石,成千上万条蛇从辉耀的地面爬上王座,啃食端坐的两轮太阳,即使得到了王座,却常体味栩栩如生的失去与惩戒。
俄狄浦斯冲突,得到美丽妻子产下聪明儿子的王子却印证了巫师的预言,杀死自己的父亲,迎娶自己的母亲,生下自己的弟弟。
终有一天,王子会自己挖出自己的双眼。
这种难以避免的隐忧,就是俄期的冲突。
明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却还想改写溃烂的过去,毁灭那个不知在哪里的巫师。
这就是他所烦恼的事,没人知道的长官A的心事。
他的指头抚摸地毯,柔软交织粗糙,逆着花纹滑过,指头说:我今天摸到了好东西,像是——
大块平整的奶酪干燥柔和的皮。
他把手抬起,翻过来置于大腿上,不由听了指头的话。
对了,他收到了一封情书。那封信很短,但这是长官A今年收到的第一封告白信。
这年头手写很稀奇,一定是拿古董写的吧。
古人把那种能看出笔锋与墨迹的书写工具叫做钢笔,4102年停产,距那时又过了两千多年,他第一次收到手写的情书。
上面一定有生物基因吧,印着指纹,写它的人把自己送到了他案前,他只要去查,就能知道他的全部。
从这个角度上想真是浪漫尽失。长官A想。那封信……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有些皱的白纸,仔细看了一遭,像素失真的光线通过紧拉的黑帘子闪烁在纸面,那抹啥也看不见的白半透明,像是玉片,写着热切的几句情话,他还记得内容。
真是太短,太轻,只有可怜的小朋友会信。
墙边的A坐了约一个小时,站起来,窗帘自动降下,挡住一切有可能的狙击点。
头顶暗黄的吊灯使他的影子带有毛边,粗糙的影子跟着他高大的脊背,走进里边一扇漆黑金属门,他回房间了。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每天他都会准时打开门的,站在门廊旁的女仆长想。
一条布满细碎紫色鳞片的尾巴哗啦一声,刮了下墙皮,接着抽在华丽的地毯上,咚。
女仆长黑色的裙子下摇摆着一条属于远古蜥蜴的尾巴,从细逐渐往上鼓大,与臀部连接在一起,她的裙子内无需裙衬笼子。
D12是一颗独特的星球。
联盟于3897年一个夏天傍晚定位它进驻,它上面瑰丽的亿顷林海和富有力量的原住民给予孱弱的棱柱人无与伦比强烈的震撼感。
现在它也“宜居”了,也有百分之1的棱柱人有眼光,移民长住。
就是这1%,使现在的D12人住上了城市。
否则没有外卖和网吧!他们棱柱人说,他们同化别人的架势活像病毒。
但现在分不清棱柱人了,他们的基因说实话比较柔和,下一代身上往往会多出个什么,有的是一对有蹄动物的角,有的是一条爬行动物的舌头,有的是一套纯食肉动物的牙器。
逐渐地,他们高等人都把露出返祖特征视作失礼,但她见过一次主人的返祖器官。
顺便说一句,女仆长名叫菲萝丝,亲切又冷血,可能因为她返祖的冷血动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