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某处静室。
室内一片昏暗,没有点燃烛台,窗外有几许惨白的月光,暗香袅袅。
屏风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宽大的袖子轻轻摆动,印出风的形状。
一袭玄袍的男子静静站着,长长的衣袖垂着,气氛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
“你做得不错。”
祝景年沉声开口,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另一个人。
那人深深低下头,一动不动,月白的衣裳在地上铺开,像一朵素白的花儿。
“多谢太子殿下夸奖。”他不敢抬头,平静应答。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祝景年盯着他,语气森然。
“……”
眼见对方说不出话,他继续毫不留情地问道:“你是真的想当我的一条狗吗?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听到这番羞辱,白衣男子愣了一会儿,还是恭敬回答:“殿下的指示,不敢不听。”
祝景年抿了抿唇,忍不住厉声道:“我从未见过像你一般如此愚笨的人,还以为你通读史书,是明珠蒙尘,如此看来不过也是只知道一个‘愚忠‘,而且行事之前也不再次询问我的意见,擅自行动,此刻竟酿成大错!”
白衣男子岿然不动,语气平静:“臣并非愚忠,只是奉命行事,殿下位高权重,本该谨言慎行,臣一心为殿下,也没料到殿下只当这是句玩笑话……此等玩笑着实开不得,殿下今后确实该谨言。”
“你在教训我?”
“臣不敢。”
祝景年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人,不管他怎么生气,这人都一副毫不认错的样子,应答起来条理清晰,但是却惹得他更加生气。
“你到底只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还是旁人派来的卧底?”
“臣自幼孤苦伶仃,这些都是殿下知道的,臣这一生清清白白,只想建功立业,殿下英姿臣仰慕已久,不敢对殿下有任何欺瞒!”
他字字恳切,倒是说得祝景年的心微微颤动。
祝景年定了定神,朗声道:“也是,若真是别国的卧底,也没必要把自己搭上这进退两难之地!若我那天的随口一句不是让你刺杀赵渭,而是刺杀乾儿,你也照样会去吗?”
有那么几秒,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祝景年眯起眼睛,嘴角轻轻勾起,刚要继续开口。
“会。”
半秒过后,应答声清朗响起。
不带一丝犹豫,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好一个忠臣!”祝景年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分不清是嘲弄还是佩服,“听到了吧,他对我的忠诚,天地日月我可见啊!”
你我?
他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珠帘微动,在寂静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刺耳。
“皇兄既然这么相信他的忠心,那么这件事,皇兄是铁了心要为他压下去?”
白衣男子此前一直深深低下的头,终于轻微晃动起来,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慢慢抬起头,耳边乌发轻垂,环佩叮当,月光之下的皮肤更显白皙,整个人犹如鬼魅般妖冶。
一个矫健的黑色人影从他身旁跳过,来到了面前,鼻尖依稀可以闻到熟悉的芳香。
“你怎么这副打扮,倒像个盗贼。”祝景年看着来到他身边的人,不由得一笑。
那人身着黑色劲装,脸上黑纱绕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那双美丽而漠然的眼睛。
“不这样打扮我出得来么?”祝景乾无视了面前跪在地上的人,自顾自和祝景年说着话,“府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皇身边的许多侍卫介入府里,已经不是我能全权左右的地盘了。”
“赵渭怎么样了?”
她沉吟了一下,便道:“还在昏迷,宫里的御医道是失血过多,幸而没有正中肺部,静养几日便好......可惜了,他手上还有几样还未处理好的政事,倒是难为父皇了。”
祝景年点点头:“这件事非同小可,赵渭是当今炙手可热的新臣,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有人道幕后黑手是嫉妒赵渭平步青云,想要除之而后快;也有人道是内奸蓄意谋害皇族,一时先拿驸马下手,刺探皇帝态度,但不管怎么说,父皇定会大肆追查凶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皇兄分析得真是头头是道,佩服佩服。”
听起来是夸赞,但是语气冰冷,毫无感情,祝景年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还未落在她的身上,她又继续道:“我会把这些事情如实禀告父皇,不劳皇兄费心了。”
闻言,祝景年眉心猛地大跳,原本匍匐在地上的人也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说出这句话的人。
“乾儿,你说什么?”祝景年拧紧眉头,心中已然有些慌乱,却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试探。
祝景乾笑了笑,可惜她的下半张脸被黑纱结结实实地遮上,没有人看得到她那略带玩味的笑容。
“不是皇兄故意让我听到的么,皇兄为在朝中提前培养势力,暗地里收买人心、豢养死士,谋害当朝驸马,甚至密谋刺杀长公主......桩桩件件,随便拎一件出来......”她暗暗地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然后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恐吓之意昭然若揭。
祝景年眼神骤然变冷,他心里明白是对方故意捕风捉影,把话往重了说,但他也知道,这个皇妹深得父皇信任与宠爱,随意吹一些耳旁风,都足够带给他巨大的麻烦。
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到,祝景乾现在为何突然摆出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倒是不怕,这里是太子府,是他的地盘,对方和主动走入虎口没什么区别,若是祝景乾真的和自己撕破脸,自己一声令下,她只怕是连太子府都走不出去。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祝景乾为何在这个时候和自己翻脸,难道她最近自信过了头,嫌命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很难过,皇兄派人伤我夫君,如今却要包庇这凶手,让那些官员将士们查不出个所以然,结不了案,既折我的面子,又损整个皇室的威望,真叫人心寒。”
难过?心寒?
祝景年依旧紧绷着脸,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深深知道公主驸马这桩婚姻有名无实,况且父皇对赵渭日益亲近,早就引起祝景乾不满,此时赵渭受伤昏迷,只怕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吧?
他没有动,只听得祝景乾继续道:“而且若是赵渭知道此事和皇兄脱不了关系,定然会引起不必要的内讧吧,皇兄要怎么和李大人他们交代?”
祝景乾轻轻倚靠在一根柱子上,目光静静看着地上的月光,仿佛有持无恐,一点都不怕祝景年会对她做什么。
诡异的寂静之下,跪在地上的人悄悄伸出手,揉了揉膝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开口了:“公主殿下———”
“轮不到你说话!”
祝景乾的目光如刀子般飞向他,眼底尽是说不出的森寒。
他一愣,立刻重新垂下头,一言不发。
祝景年抬起衣袖,暗示他不要插嘴,然后又问道:“那皇妹是想怎么样呢?”
祝景乾也不和他继续废话,突然指着他身后的人道:“事已至此,唯有处死秦扶玉,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人作此案的替死鬼,既可以安抚赵渭,也保全了皇兄名誉。”
什么?
祝景年的瞳孔骤然缩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抬起的手臂不自觉地落下,露出身后那人苍白的脸。
秦扶玉再次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却全然没有慌乱,仿佛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结局。
“怎么,皇兄爱惜贤才,不舍得?”祝景乾不管两人的发愣,咄咄逼人问道,“还是皇兄觉得赵渭更偏向赵贵妃,对自己不利,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可以制衡赵渭的棋子,拼尽全力也要把他保下来?”
自己的心思被赤裸裸说出来,祝景年脸上闪过一丝阴翳,道:“可笑,自己胡乱推测一番,如今竟然也敢要挟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只怕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她冷笑一声,道:“难?如今的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但凡我在这儿待得久了点,被人发现不见了,只怕府里要闹翻天!到时候被人查出我在这里,再经过有心之人的推测,万一扣上了一顶谋害手足的罪名,别说太子之位,恐怕皇兄性命都岌岌可危啊。”
“我明白了,”祝景年听罢,突然笑笑,“你不必说这么多,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想让我处死他吧。”
祝景乾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秦扶玉静静看着她,她的目光却只是落在祝景年脸上。
两人虽然讨论着他的事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一点目光,仿佛他的生死不过是云淡风轻的小事。
“处置他倒也简单,不过就像弄死路边一条狗罢了,但是皇妹为何与他过不去?中间是有我不知道的私人恩怨?”
“和皇兄无关,”她想了想,继续补充道,“不仅仅是私人恩怨,其中缘由不必多说,但是他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天下不是只有这一个奇才,我也可以为皇兄引荐另外的心腹。”
祝景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大费周章来找我,还以为是为了他说情,没想到竟是这般缘故。”
“说情?”祝景乾笑了,眼睛也微微眯起来,“我怎么会为一个下九流的人说情?皇兄,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看得上这般卑贱之人的。”
祝景年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她不仅仅说的是自己想包庇秦扶玉一事,更是暗讽他私藏丫鬟、罔顾王法之事。
“我走了,希望赵渭好转之前,我能看到他的尸骨。”祝景乾重新系好脸上的黑纱,把耳边的发丝细细梳到耳后,转身便离去了。
原路返回,走过秦扶玉身边的时候,竟是一点都没有停留,也没有给予任何一道目光,步履轻盈若水面漂浮的枯叶。
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