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看见火光在身周炸开，并逐渐将我吞没。黑暗的、滚烫的感觉碾轧着我的肺腑，使得我进气也难出气也难。我想：我大概是来到了阿鼻地狱，燃着我的是红莲业火。不知我犯下了多重的错才受到了此等惩戒，我迷迷糊糊想，下辈子再也不捉弄土方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张柔软的榻榻米上，阳光透过拉门上的雕花浅浅地洒在我身上。我头疼欲裂，撑起身来正想出声叫人过来，脑内却空无一物，没容纳一个叫得上来的人名。老套的情节，现在仍旧会在大江户电视台八点档播放的狗血剧情——失忆，实实在在于我身上发生了。我想不起来我是谁，也想不起来曾认识过什么人，多亏收留我的婆婆好心让我住下慢慢恢复，否则这副状态定然难以在江户存活。是的，阴差阳错地，我被外出的婆婆发现，并带我回到了她的家里，回到了大家费劲吧啦才到半途的江户。婆婆已寡居多年，但身份高贵，据说和将军家都能牵得上血统。此外，她向来德高望重、善名在外——现在一想，我能够这么久没有被找到，以及我能在这里遇见桂小太郎，大抵都可以归因于此。

    是的，我在这里遇见了桂小太郎。失忆的我并不知道攘夷志士什么之类的立场或者身份，只知道婆婆说他声名在外；且他在此有个据点。可能是怕牵连到婆婆、被幕府发现，他不常来这里，第一次见到他，已是我醒来的第二个月。

    当时我独自在桌边看书；婆婆家藏书丰富，上至古经下至话本皆有一二，我见之如鱼得水。桂拉开拉门，看见我吓了一跳；再次确认后，才再次将门拉开。

    我正沉浸在书中世界，因此并没在意桂对我的端详和打量，以及他眼中透露出的片刻震惊和思索。

    “能抬一下头吗？”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我从书中抽离出来，看见对面坐着的长发男子。他穿着朴素的和服，眼中似带几分感慨。随后，他盘问我来自何处、家中几人，我虽觉他很可疑，但大概猜测到他是婆婆口中常常念叨的桂。既是婆婆信任之人，我还是将一切如实告知——我不知道，我失去了记忆。

    我感到桂好像有几分失望，但我抓住了他知道我记忆线索的可能。于是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等了好一会儿。他在我问出这句话以后就开始了闭目沉思，仿佛要在记忆里牵出一条线来，又仿佛在犹豫应不应当出口真相。沉默笼罩着房间，我有些不自在，将手中的书页角折过去又折回来。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我才听到他悠悠出声，似乎声音要从过去传来，他说，我长得很像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人，甚至按照年龄，应当确实和他曾经认识的人能扯上关系。

    他为我讲了一个极陌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来自于桂曾认识的那个人，据他所说，是我的父亲。桂说，曾经打了一场二十年的仗，对手是那些不明不白就突然进犯到我国的天人们。他和他的伙伴曾参与到这场仗里，而我的父亲——曾经是他伙伴“高杉晋助”麾下，“鬼兵队”的尖兵。桂说，我父亲武艺优秀、为人爽朗，对高杉忠心耿耿，在军中名望颇高。他不仅掌握高超的剑术，还会操纵天人的武器，可谓是极其全面的人才。他对他的故乡也怀有极其深刻的情怀：虽然后来为保家卫国、参与攘夷战争几度流离别地，更是在别处娶妻生女，但他仍旧对故乡常怀独特的情感。他总说，等战争结束，他要带着妻女回故乡安居，与儿时故交共同经营道场——“那家伙说过，等以后继承了道场，他的首席位置永远是留给我的。”我父亲总在夜晚篝火边将士们喝酒聊天时，带着有些得意的神色说出这话。同样常被他提起的还有妻女，他有时有些惆怅，数着女儿的年龄，感叹又少陪了姑娘几天。

    然而谁能想到呢？那代表着太阳旗的幕府、那好似神圣无比的将军居然倒戈了天人——一时间，曾经战功赫赫、保家卫国的英雄居然成了通缉犯。大批参与到攘夷战争中的将士被清算，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为了掩护大将撤退挺身而出，因为在攘夷战争中成就突出，成了首批杀鸡儆猴的对象。

    “后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本以为他的妻女大概率也在战争中被牵连了，但是这么看来，”桂停顿了一下，“应当是活了下来。”

    我有些怔愣。他给予我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我需要时间来缓冲。他也不急，目光没再看向我，而是看着桌面盛水的茶杯，指尖摩挲着茶杯的杯身。

    “我明白了，谢谢。”我合上书。虽然我的人生记忆依旧支离破碎，但他确给我拼上了重要一块。我隐隐感到，哪怕失忆前，这也是我尚且没有了解过的那个篇章。

    桂叹了口气，当时我并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我察觉到，他应该从对我缓缓道来的过程中想起了更多可叹的部分。又是片刻沉默，我突兀地出了声。

    “桂……先生，您能帮我找回我的记忆吗？我可以拜托的人不多，你既然和我的父亲、和婆婆相熟，那肯定是可以信任的。我不知道怎样报答您……”

    桂却从缄默中开口了。“你不用报答我，想来这也是你父亲在天之灵对我的托付，是我们这些生者的责任。你安心修养，我看你喜欢看书，其间有什么问题也尽可以找我，我以后一个月会来一次婆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