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教辅班一对一老师的工资很高,家长们很乐意为孩子们读书花钱,但一对一老师不能兼职,这意味她需要辞去私立学校老师的工作,全心全意为侯文鑫的成绩保驾护航。
面对高薪的诱惑,方缪夏有点心动。如果答应侯文鑫的要求,她攒钱的速度将会大大加快,说不定还能奢望可以留下家里那只叫声奇怪的猫。
“方老师?”看着方缪夏沉默的样子,侯文鑫心里七上八下。作为家中的独子,他在溺爱中长大,虽然没有养成蛮不讲理的性格,但在日常接触中,方缪夏能隐隐察觉到这个孩子的固执底色,估计从小到大,他的要求都得了满足。
“文鑫,我刚刚看了你写的这几张卷子,”方缪夏将打满红勾的试卷一一摊开,“正确率很高,在最后一道大题中有些许错误,解题思路是正确的,只是计算失误。你的志愿是海市大学吧,现在离考试还有六个月,在我看来,你继续保持这种学习状态,上海市大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当然,如果你想冲击都城大学,那还需要再努力。”青春期的孩子们心理都很脆弱,太过严厉的态度会引起逆反,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突然间就想在教辅班上一对一了,“我只是一个助教,还没有给你上一对一课程的资格,我们这边很多教学水平比我高的老师,你看下课以后是不是和家长商量一下更好?”
“我不是,哎,方老师。”侯文鑫隐隐有点着急,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口,他支支吾吾半响,最后说道,“我不参加考试了。”
青春期的孩子就是不好琢磨,刚刚还想上一对一的课,转眼又不想考试了。方缪夏在心中无声叹气,她不是那种很擅长给学生做思想工作的老师,亦或者说,面对学生的倾诉,她很难给出情绪反馈。
她看着侯文鑫的手,指甲掀起,猩红色裸露,随着侯文鑫无意识啃咬指甲的动作,方缪夏能隐约看到他藏在衣袖中手臂上的掐痕、牙印,印迹都很深,不难看出上面还有血痂。
方缪夏决定下课以后和侯文鑫的母亲沟通一下,孩子的异常表现需要让家长知道,还要姚尧给侯文鑫安排一次专业的心理疏导,不管怎样,学还是要上的,试也是要考的。
侯文鑫没有在意方缪夏的沉默,他不需要老师的反馈,从小到大,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能更改。一个月前收到的那封信,赤裸裸地向他揭示了残酷的真相,也点燃了他身体里的那把火。火焰自内向外熊熊燃烧,他的理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化为灰烬,他想抛下一切逃到远方,但母亲的泪水唤回了他短暂的清醒。
“我想去上教辅班。”今早八点,他打开已经关闭了一个月的房门,对母亲说。
侯嘉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一个月,丈夫的莫名失联、儿子的异常让这个干练的女人精疲力尽,她时常回想起十年前站在岔路口的自己,那条路真的走对了吗?
“好,”侯嘉颖颤抖着嘴唇,在包里急急忙忙翻找着车钥匙,“妈妈送你。”
侯文鑫制止了她,他双手搭在母亲肩上,将侯嘉颖压到沙发上坐下,他看着母亲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好,妈妈你这一个月也没怎么睡觉,休息吧。”
他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房间,从书桌上抽走几张写好的试卷,往书包里胡乱一塞,出了门。
室内随着防盗门关上的声响重回寂静,侯嘉颖坐在沙发上良久没有动弹。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也重启了侯嘉颖的大脑。
“他现在出门上教辅班了……已经开始有一个月了……我知道,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不会做逃兵……”侯嘉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这和规定不一样!明明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不同意,我只是一个母亲,哪个母亲会愿意看着孩子去送死?!必须三个月……”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侯嘉颖最后沉默着挂断电话。她走进侯文鑫的房间,侯文鑫从小很跳脱,已经不记得她和丈夫因为他幼时闯祸赔礼道歉了多少次。直到那场事故,她和丈夫彻夜难眠,最终做下的决定让侯文鑫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从那以后,她和丈夫对侯文鑫都有求必应,但侯文鑫已经脱去了稚嫩,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安慰她。
侯嘉颖打开衣柜,打算给侯文鑫更换一套床上用品,她希望侯文鑫下课回家以后,能有一个温馨整洁的房间在迎接他。打开衣柜时,侯嘉颖愣住了,空荡荡的衣柜里布满了划痕和血印,衣柜底部散落着指甲屑。她转头一看,原本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工工整整堆叠在床底。侯嘉颖捂住嘴,靠着柜门滑下,隐忍了一个月的泪水奔涌而出,她无声地哭嚎着,第一次有着真实的感受,儿子要离她远去了。
侯文鑫坐在教室里心跳如雷,他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哗哗流淌,冲击着太阳穴。那把火不光灼烧着他的理智,也将他的五感放到最大,平日里听不见的细小声音、闻不到的气味、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离他很近,将这个世界的真实拉近在他眼前,同时也在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侯文鑫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沸腾蒸发殆尽,他开始怀疑那封信的真实性,指甲掐进肉里,疼痛带来清醒。就像这一个月,他不想惊动母亲苦苦在衣柜中挣扎所做的那样。
忍耐。
他对自己说,就算要燃烧,也要在无人的地方。
“滴”是电瓶车上锁的声音。
“哒哒”是帆布鞋走路的声音。
“咔”是教室门开启的声音。
随着一阵微风搅动教室内沉闷的空气,他的世界终于迎来了水雾的气息。
“文鑫,你现在多大?”方缪夏问。
“我十八。”侯文鑫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比同龄人晚上一年学。”
“你的路还有很长,”方缪夏说,“虽然我不是那种唯读书论的人,但以你的成绩,不去考试我会很可惜。海市是一个海滨城市,它靠近南方,气候温暖,近五年里战火不会烧过去。海市大学就在海边,你想象一下课后和同学去沙滩上散步,这种画面是不是很美好?”
“方老师,我现在很痛苦,”侯文鑫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比划,“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无时无刻都在响,吵得我很烦,我没有清净的时候。”
是耳鸣啊,压力太大了就会这样,方缪夏想,和他聊聊天吧,聊天有利于释放压力。
“而且,虽然海市离战线很远,但以现在的状况,上大学还有必要吗?”侯文鑫又说。
“你才十八岁呢,怎么这么忧国忧民?”方缪夏说,“我十八岁的时候只知道写作业,对学校以外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你在糊弄我,方老师,之前选助教时我看了你的简历。”侯文鑫笑了,“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上都城大学了,那里可掌握着许多最新的消息。”
“我没糊弄你,我那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实验室里,完全没关注前线。”看到氛围慢慢宽松起来,方缪夏想着聊天还是有效果,“你之前问我看电视了没,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老师分享吗?”
“十七小队在大洋上消失了,家属们聚在红线那里不肯散去,要求官方派人出去寻找。”侯文鑫的笑意消失不见,“我爸爸已经失联一个多月了。”
糟糕,不应该开启这个话题,方缪夏心道不好。
“我知道我爸爸被派出去了,老师你不用安慰我,我只是……”他顿了一下,又说,“方老师,你说战火还要烧多久?”
方缪夏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战火已经烧了数十年,战火点燃的起因已经模糊在众人的记忆中,唯一留下的只有对海洋那一边带来污染区的仇恨。这十年,从电子战到无人机战,随着人类开始利用污染区,战争变成了人肉战,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背后都是一个个家庭的破碎。
但好在侯文鑫不需要方缪夏的答案,“方老师,我不考试是认真的。我接到通知了,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入伍。这三个月里,你愿意做我的一对一老师吗?”
“可是我教不了你什么。”方缪夏想不明白为什么侯文鑫这么执着于要她做一对一老师,“你入伍以后会有专业的训练和教学在等你,我不知道我可以教你什么。”
“老师,你只要出现在我身边,我的内心就会得到安宁。”侯文鑫说。
方缪夏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句话不应该出现在她和侯文鑫之间,她自认为她和侯文鑫的关系没有这么密切,她还没有达到成为侯文鑫精神支柱的程度。她盯着侯文鑫的眼睛仔细观察,男孩的瞳色很浅,一眼见底。因此,方缪夏也能轻易看见侯文鑫眼里翻涌的红色烟雾,像火焰一样燃烧。
“你,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