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命中的每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会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记,也会带走我们的部分气息,有人会带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这恰好证明,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博尔赫斯
2023年秋天,大二的生活刚刚开始,我拉着杆行李箱单枪匹马直奔南京。我的室友都听过我和他的故事,即便每次我都只是寥寥数语,模棱两可地提一件小事,她们都能猜到是他。
我的室友大部分认为他是一个极不可靠并且花言巧语的男孩子,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忘记那个家伙吧,他配不上你。我讪讪地回答她们,说这只是我之前的一个朋友。
第一年期末结束,我们寝室全部失恋,在宿舍喝得酩酊大醉,一片愁云惨淡里我宽慰她们,逝者如斯。有一个女孩靠在我肩头,她高举着酒瓶子,眼神里盛着无数悲伤,说起我那个朋友,她串联起我这些年里说的所有的故事。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脸颊通红而神色却是惆怅,久久沉默后问我,“你为什么记他那么久?”
我怔愣在那里。她眼里的泪盈盈如秋水,秋水下却是明晰一片。
我的心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惶恐,脑子洗得一片空白。
这个问题,像把尖锐的小刀,她划开我的胸腔去看我的心。我的心里藏着我这些年所有的酸楚和伪装,然后我心脏里那些酸涩的水就翻涌着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背着一只行囊在南京城里闲逛,秋天的南京金色叶子一片片掉,形形色色的人群从我身边穿流而过,我挤在他们中间像大海里一只跳跃的小鱼。
我在这里不认识一个人,却期望遇到另一条认识我的鱼。
杨文杰是我的网友,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我们认识的时候在南方的一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滴像石子一样倾倒在地面上,院子里的花被打得零散。每次下雨,这座城市就会升腾起大雾,空气里氤氲着水汽,风呼啸着往房子里吹,本就潮湿的地方更加湿冷。
我讨厌湿冷也讨厌南方,窝在房间里吹空调。家里没人,老弟出去骑车摔伤了腿,大人们风风火火地簇拥着他去医院,反手把我关在家里。
暖风在我背后呼啦啦地吹,我眯着眼睛伸懒腰,露出和小咪一样促狭的表情。世界是寂寞的,我和小咪是朋友。
“TIMI——”我登录老弟的游戏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报复。
老弟超喜欢玩这款游戏,爹妈睡着的时候,他双眼猩红地在游戏里杀得昏天暗地,为了几颗星星彻夜不睡,上荣耀王者的那天,他豪气干云地抽出五百块,压着我的脖子说,“咱俩出去吃顿好的。”我屈服于这样的淫威,忠心耿耿地给他打掩护。
本来只想小小的输掉几颗星星,但在第十二次出泉水被兰陵王单杀后,我的小妲己呆呆地站在塔下决定挂机。
我望着屏幕里那个跳跃的小人,有点悲伤,我其实私心想证明点什么,但事实是我在游戏方面也玩不过我老弟。
我捏捏自己的脸颊,心说算了算了,这样也算目的达到了不是。
大概老天爷也怜悯我这样的人吧,这个时候,小妲己的身边出现了一面碎裂的镜子,镜子里恍惚着闪过一个人影。
他说,跟着我。
我望着屏幕上突然跳跃出来的那行字,心神震荡。
这不会是一个陷阱吧。我怯怯地想。在老弟旁边看过太多惩戒队友的视频,如果被杀到封号的话,那个头疼的家伙大概会闹死我。
小妲己站在塔下没有动,她的尾巴一跳跳的。
该走了吧。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飞速闪动的小人,没忍住好奇戳了戳他的头像。他的战绩是11-0,应该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家伙。我无奈撇撇嘴,可惜我不是帮得上你的人。
我打算关了手机,闷头就睡,要不然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哭上一整夜,这样明天也不会太难过。
我等着他离开,看着屏幕好几秒。
可是他没有走。
屏幕里那个亮紫色的小人,风姿绰约地划动在小妲己的周围,她在一面又一面碎裂的镜子里出现,提着一把剑杀气腾腾地破空而去,飘飞的衣袂下闪着雷电。然后又杀气腾腾地破空而归。
他一直停在我身边,碎裂的剑影在石板上刻着玫瑰的影像。
他说,别难过,开心点。我们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我怔愣在那里,像久久在雪地里行进的人,突然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心里一块坚硬的石头突然就化了,化成了一滩水。
游戏还是输了,战局已接近尾声,再精妙绝伦地操作也挽回不了颓势。他没有再说话,我以为是不开心,刚想道歉,他就把我拉进了队伍里。大概是担心我留下什么不好的阴影,他拉着我又打了好几把妲己,从走位到操作一点点给我讲这个英雄的优劣。
他说,打游戏和很多事情一样,只要你用心终归是能做好的。
我心里一动,问他以后还能一起打游戏吗?
他回答地果断又痛快,”当然。“
在那个下午,我一直跟在他身边,打了一整个下午的游戏,从大雨滂沱到淅淅沥沥,后来沿窗沿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到我面颊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寒冷,它凉爽的我整个心都干净起来。
我起了一个大早,在聊天记录里翻了好久找到杨文杰曾经给我介绍的南京。那时候我刚上高三,被课业折磨的半死不活。他说好巧,他也上高三。
“只可惜小爷对学习那可谓是得心应手,实在没办法和小菜狗感同身受。”我的眼前浮动那个家伙的眉眼,志得意满得像李白腰间倾落的酒壶,我毫不给面子地切他。
他知道我喜欢苏杭,得意洋洋地说生活在南京简直是上天的恩赐,这里四季分明,风景如画,文脉交织,人才辈出,正如聪明优秀的他本人。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安排他放假给我拍南京的照片,每个星期,照片如流水一样涌入我的消息框,他绘声绘色地在电话的另一端讲南京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景点,每一段深埋进历史的故事。
温热的气息喷在听筒上,我都能听到他话里的起伏。
我瑟缩在学校角落的一个电话亭,手指冻得通红在黑夜里不显现。我与他素未谋面,站在寒风里听他天南海北地扯闲话,听他听来的故事,为故事里的人悲喜。
这个人嘴巴碎的要死,心里仿佛有一□□泉,话像翻腾的泉水往外漫。
他胸中藏着沟壑,我那个时候偷偷想。
我说我想来南京,我不知道他眸子里有没有神采奕奕,却也能感觉到他欢欣,他沉下语气笃定,如果我来南京,他一定让全城的花在那一日为我盛放。
我冷冷地揶揄他,“你才没那个本事哩”,然后久久没有说话。
“他年若我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司春之神站在花海里,芝兰玉树,如果我是神女,我会不会为漫天娇艳的花瓣动容。
在我一瞬间想到诗句的时候,我的反应是震裂。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在遇见他之前只是人海里一粒砂石,遇见他以后依旧是,我没觉得我是故事里的神女,我大抵是殿前的一只青鸟,听他闲来无事时讲讲人间佚事。
所以我不喜欢他轻佻地和我讲话,不喜欢听些没头没尾的故事,那些牵绊的情感让我无地自容,更让我觉得虚与委蛇。
他见我生气,就闷闷地跟我道歉,再绝口不提那样的话。
我踏上中山陵最后一节台阶,转过身来端坐在石阶上往下望。山体被葱郁的林海覆盖,薄雾与红霞缀在天边我眉毛的位置,我突然就想起他当时宽慰我说,世界浩渺,往事如烟云。
我不是个任性的家伙,相反我觉得自己非常乖巧。在十七八年的生活里,除了作为婴儿依附在妈妈怀里那几年,我没忤逆过父母任何要求,执行着一条一条指令长大。
我站在客厅正中,环伺这个浩大的房子,我深刻明白,他们爱的是弟弟。这不参杂什么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样的悖论,爱就是爱。
大概是幼年我痛哭流涕的时候,被拥抱的人不是我。那样的感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根植进心里,然后不可改变。
这些年,我像背景板一样在这个家的生活里的时候,我就搓磨着做些坏事,我慌乱地砸坏妈妈的花瓶,怯懦地撞破老弟偷藏的试卷,在爸爸忙于工作的时候窝在他怀里哭泣。
我志得意满地觉得我赢过所有期许长大。
在那一天,我收拾好所有行李要搬进高三宿舍的前一天,我的手悬停在漆白雕花的房门前,听见了妈妈地叹气。
“终于要搬走了,我就不明白她怎么就是这么个要强的性子。”
爸爸浑厚的声音旋即响起,“大概是注意到我们忽视她了吧。”
“算了,只是个小丫头,养到大了总归是要走的。”爸爸又说。
“我也没有怪她呀,我只是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骄纵任性,不知道感恩。”哽咽的声音里掩盖着轻飘飘的怨。
我垂站在那里,眼泪朔朔地掉。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知道我做了所有的错事也没决心来管我?
为什么知道忽视了我,也没有决定来爱我?
为什么那些年我匆匆奔跑在街上买你要的东西,回过头路过街角,听见你张扬地说,是啊不知道那丫头又跑到哪里野去了,然后转头关切地问弟弟的作业有没有写完。
你以为那个人是对手,可实际上他从没有被拿来和任何人比较过。我私心,多么多么想成为这个人。
望着那个在街角低垂着面容的姑娘,她抖动着身躯牙齿紧闭,风从她鬓角吹过。原来有些爱需要感恩。
在那个夜晚我慌忙搬进学校,世界孤寂的只有我一个人。我颤抖着手指按电话亭上的数字,牙齿冷得登登响,但我紧闭嘴,害怕我会吐露怎样的声音。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喂?”那是一个干净的散漫的声音,像镐一样清脆地敲在我心的石头上。
沉默几秒,我害怕他挂断,还是嚅嗫地说,“我是那天的小妲己。”
他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是你啊。”
他精准无误地报出我弟弟的ID,揶揄地说你都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呢。
“你好,我叫赖雨晨。”我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因为什么情节,也不是骤然叛逆地想开启一个新世界,只是在黑风黑雨的那个时刻,我希望有个人站在我身边,无比想去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记得我,会有人来找我。
即便他是个陌生人,庆幸,他是个陌生人。
“杨文杰。”
人脑记忆的开关点,有些是声音有些是画面,那些你以为泯灭在记忆长河里的关节,终究有天会像影片一样无知无觉地放映。
从中山陵走下来的时候,暮色沉闷,我呜呜咽咽地想,我们大概是错过了。
杨文杰,为什么你遇到的不是现在的我。
天光一帧帧暗下来,玄武湖旁的红杉立进天幕,从暗红色转为寸寸深棕。天上亮着唯一一轮月亮和一颗星星。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匆忙在林间跑着,想快点走回大路上去。
南京真的是太冷,风能吹进骨子里。
身后骤然亮起炽白的大灯,我怔愣着回头,亮黄色出租车的门已经被关上了。我红了脸,莽莽撞撞跑过去。
漆黑的玻璃窗里,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冲他挥挥手,然后转头问司机师傅可以拼车吗?
车门兹拉泄出条缝,湿热的风一下子粘上来,司机师傅声音浑厚,“小姑娘,你去哪?”
出租车内漆黑一片,有我坐进来沾染的寒风,我邻座的人坐在更深的阴影里与我有一道沟堑。我想起他刚刚陷在玻璃窗内的面容,只记得一双透亮的眼睛。
他偏头看窗外的风景,发梢垂落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我上车后他没有说一句话,即便是他先点点头同意我拼车。
气氛沉闷,司机师傅知道我是游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说:“小姑娘你真是勇敢啊!人生地不熟也敢这样跟上来。”
我嘿嘿地笑,“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嘛。”
司机师傅又问我来这里有没有逛些好玩的地方啊,我鼓捣着我的小相机,讲起来滔滔不绝,说这里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杨文杰以前老问我,你想去哪有意思的地方?我喋喋不休地闹他。
我要周游世界!
他沉默良久,郑重地不厌其烦地和我说,你得知道这世界上坏人可多了。
我肚子咕咚咕咚叫,问司机师傅,南京去哪有好吃的?
“秦淮河,新街口。”那个邻座的青年默默回答。出租车上坚冰一样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了。
我讶异地看他一眼,却也能感觉到不再是坚冰了,他紧绷的神经像是突然松软下来,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在抬眸间我和他久久对视,然后心里有春水一样细流缓缓涌出。
我和杨文杰吵架了,朋友哪有不吵架的。特别是在他连续一个月给我恶补高中数学后的第一次考试,我跟他说我考了93分,及格了!而且比上次还高了5分!
他就不理我了,好几天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决定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一边委屈地想流泪。明明老师也说,这次月考很难,夸奖我有很大进步。
喝水的时候我在想他,写题的时候我也在想,初春的时候我眼前飞过一只蝴蝶,我就想这只蝴蝶能不能也飞到他眼前。
妈妈给我带好口罩,捏着我的绿码通行证,送我进集训营,叮嘱我勤洗手千万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时候,我也浑浑噩噩地没有回应她。
以及现在,我的手里塞着瓶青苹果味的汽水,包厢里五光十色的光晕得我想吐,嘈杂的人声在我耳边嚎,“小妹妹你怎么不喝啊?”我也在想这个混蛋怎么还没有打电话给我?
他怎么了?出车祸了?进医院了?被感染了?
在全国上下这么慌乱动荡的时候,这个混蛋竟然不每天给我打给电话报平安。
恍惚间,有师兄挨过来敬我。他戚戚地想贴着我说话,我如临大敌。
梆得一声,包厢的门被踹开了。
亮白色的光从门口透出来,走进来一个威风赫赫的姑娘,姑娘的脸白皙如瓷,所有人都迎着她如刀般冷峻的目光。
“谁是赖雨晨?”她不接所有人的询问,呼喝我的名字。在牵过我颤抖着指向自己的手指时,反身把包厢的铃铛拍在桌面上笑,“每次都坑集训营的白痴给你们付酒钱?”
她的眉毛如远山含黛,像山水墨色般秀丽。女孩抱胸而立,站在我身前,足足高我一个头,“集训营的老师我已经通知了。现在这么危险你们还敢这样?不要命是吧?”
她的声音和煦却绝不是温柔,如脆石乍裂般绝断。
没人敢质疑她,所有人呆滞在她的威严下。她扬手,毫不犹豫地掐着我的脖颈转身离开。
这个女孩扔了支手机给我,手机上17个未接来电,她说她叫陈以颜,是我室友。
我和陈以颜倚在栏杆上,风呼呼往我们身后吹。她懒洋洋地仰头,舒展脖子,说,“你朋友,人不错的。”
“一杯奶茶就能把你收买吗?”我沿着陈以颜冷峻修长的身影靠近她,眸光热切。
她趁着下课,沿两条长廊飞奔而来,手里拎着杨文杰买的奶茶。
陈以颜上届复读,已经是两次参加集训营了,所以第一天集合的时候老师没介绍她,当然她也没稀得出现。
我学的是美术,陈以颜学的是古典舞,我俩压根不在一个队伍,更不在一栋教学楼,能住在一起纯属机缘。她的腿匀称颀长,腰线足高我15厘米,下课十五分钟,她隔两栋教学楼跑来,还能挑十分钟与我聊天。
她说,那天她在宿舍里睡觉,我手机在柜子里响个没完。
她冷冷嘲我,说,“你可真是心大。集训营说了要交手机,你拿两个手机备着,还堂而皇之地扔在一间柜门大开的箱子里,是着急被赶出去么。”她有心觉得这手机再响十秒,神仙难救,就接了电话。
“你们那么晚都没回来,又是第一天,不是自己出去聚餐了,就是被别人忽悠去聚餐了。”陈以颜懒散地拨弄她的头发,“我稍微说一下我的猜想,他就着急的要死,我还以为他是你家里人呢。”
我一下子红了脸,小声地驳斥,“才不是!”
“我来集训营之前,爹妈早里外查了个清楚,没什么危险,我就想你们是不是也被去年那群混子拐了。”晨光熹微,陈以颜的面容揉在光里,她说,“搞艺术这种事,得你自己有信心,少听那些七八的人说什么押题内幕的事情,用心的话总归能做好的。”
我讷讷地眨眼,想,我总该给杨文杰回个电话的。
出租车缓缓在秦淮河桥上停下,我蹦跶着下车和他们说再见。
我认识陈以颜后,日子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就是每天十一二点,我再没在冷冽的风里和杨文杰打电话。
我的手机横在桌子上,我和陈以颜分坐在大理石桌的两旁,杨文杰麻木机械的声音阴恻恻地传过来,“你俩到底有没有听懂?”
我和陈以颜在旁边嘿嘿笑,甚至能听见电话声里暗藏地磨牙吮血,他就又翻回去讲那道数学题。
日子过得很快,杨文杰老是喋喋不休的。他是个牧师,感化我这唯一的信徒,“要勇敢,人生惶惶三万日,总得不留余地地做些什么,不留遗憾才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不自觉露出些淡淡的踌躇来。
我说,“少年人总是一往无前,你怎么这样啊。”
“再说了,你不是在我身边嘛,你带着我跑,天涯海角我也是敢去的。”
他又默默地笑,“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会有赢的时候。我是告诉你,别那么怀疑自己,自信点。”
后来集训结束,我拿了优秀营员,认识陈以颜后,腻腻歪歪成了亲近的朋友,回学校的第一场考试,我在艺术生的排名进到了前十五。我恍然明白,他说的勇敢是尝试,他不想再看见,那个被杀十二次后只呆呆站着保护塔下的小妲己。
我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我的生活好像在遇见杨文杰后翻开了新的一页。
新年的时候,漫天的烟花,我偷偷避开亲人朋友,摘下盖耳的冷帽,把手机举得高高的,摄像头对准绚烂的天空。
杨文杰的城市禁鞭,他说他很久没有看见过烟花了。我壮着胆子给他打视频,视频接通的时候,烟花正升腾入天空。
我问他,“你有看到烟花吗?”
你有看到烟花吗?你有看到烟花吗?你有看到烟花吗?四周都是喧闹的声音,风呼啸地灌进我的耳朵。
他哑着嗓子,说,“烟花不是最美的。”
我在新年收到了他的礼物,一台非常非常小巧的相机,但它很漂亮,我把它藏在我衣柜的最深处,每天都拿出来摆弄它。
陈以颜常常对我翻白眼,因为我和她的对话十句有九句都是杨文杰,这对她来说伤害太大了。她拿手来捂我的嘴,我依旧喋喋不休。
我没有发现,我太依赖杨文杰了。
一个人如此依赖另一个人,这简直是场灾难。
我没注意到,他以前站在我身前,后来教会我很多。
我站在高耸的,昏朦的紫峰大厦下,鸡鸣寺外的淮南叶沿秋风猎猎作响,手机通话界面,有一串号码停在那里,它从我第一天来到南京就停在那个界面,从来没有被拨通过。
他给我买了礼物,我由此翻到了他的地址,我有他的电话,我看过他的□□,他的微信,他的抖音,他的微博,我翻找他过往存在的所有痕迹,沿着蛛丝马迹一一推敲。
陷入感情的人都是福尔摩斯。
陈以颜说,“算了吧,你还要记他多久?”
陈以颜的眼睛盯着我,脸上难得的面无表情。我也认真看她,无奈地笑,“我不知道。也许我遇到另外一个人,就忘记他了。”
她在机场紧紧拥抱我,无声地叹气,然后踏上了前往墨尔本的航班。
“他就是个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蠢货!”
在杨文杰失联的第三天,陈以颜第一次冲我大喊。其实这不是杨文杰第一次失联,他以前偶尔也会这样,短则一两天,长则半个月,大家都是高三的学生,高压教育,我能理解。
只是这次,他给我留言说,不要再联系了,等高考结束吧。
我被陈以颜从房间的角落里揪出来,她拧着我的衣领,目光如刀,看向我的眼神简直就是寒风刺骨。她大吼着说杨文杰就是个混蛋,像冬日里喷发的火山。我惨淡地笑,觉得好极了,被熔浆吞没总好过被冰雪覆盖吧。
我默默笑着,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来。
这是个怎样的故事呢,他是家里的独子,被家里非常非常看重,家里对他很严厉也很严格,不论什么事情都要求他做到优秀。但他遇到了我,本来以为只是战场上捡了只小兔子,等它养好伤随便扔条胡萝卜,大家就各奔东西,可谁知道小兔子赖上了他,他也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小兔子身上。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发现了小兔子的存在,他们觉得自家孩子最近这么疲累,这么散漫都是因为小兔子,所以他们命令男孩扔掉小兔子,不然就把男孩关起来。
他那样愧疚地沙哑地,不与我道别,求一个更为惨烈的结果。
我想起几天前的晚上,我打电话给杨文杰,电话被一个声音响亮的中年妇女接起来,她冷冷地问,“你找谁?”
我慌乱地掐断了电话。
杨文杰说,“我们别再联系了。”
“他就是个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蠢货!”这样凶狠的话,陈以颜断不会只对我说的,她也在电话里那样凌厉地冲杨文杰喊。只是这样的电话,陈以颜能打通,我亲近的同学能打通,甚至我那个愚蠢的弟弟也能打通,但我再也打不通。
我藏在沿廊后面,看初夏葳蕤,那个女孩冲着电话发狂的脸,她一遍遍地喊,“杨文杰,你个混蛋。”眼眶里不觉也沾上了眼泪。
我咬着唇,颤抖冰凉,猜想电话那头的声音,一遍遍红了眼眶。
”请照顾好她。”
时间是治愈感情的良药,这样狗屁不通的道理大概也只有你会相信。可是因为我相信你,便也去相信,世界还是要转的。
我怀着怎样匆忙的心情度过了高考最后三个月,睁开眼是从天飞落的试卷,闭上眼是我画过的所有的素材,我的水杯,我的笔,我的桌子,我的世界退化成一帧帧的影片,而我能从中找到所有的细节缺陷。我在这个缓慢的荒诞的灰白世界里走得极快,但我觉得好极了。
我能看懂老师讲的所有的题目下潜藏的题型,我看着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在我的画纸上变成一个模板一个模板的切面,我弟弟在我眼前打闹,而我茫然地看破他那拧巴又讨好的小心思,我在爸爸妈妈面前坦率了我所有歇斯底里。
我眼眶干涩没有眼泪,想起你跟我说的,“热爱生活是坦率接受它所有的阴暗,然后勇往直前。人总归要和自己和解。”
高考结束后,那个灰掉的头像理所应当的再也没有亮起。
我在家清理所有陈旧的物品,和爸爸妈妈收拾家具决定办往新家。陈以颜特地在我房间里翻来越去地挑纪念品,陡然翻出来一大堆七零八落的小玩意,都是杨文杰送的。
它们乖乖地躺在包装盒里,在房间不知名的角落里,像盲盒一样出现,让我恍惚良久。
像是突然回到那个寒冷的漆黑而伸手不见五指的电话亭,我瑟缩在角落,眸子里却熠熠生辉,喋喋不休地讲我今天遇到的所有的趣事,我说我今天吃到了最喜欢的蛋包饭,我今天路过一个画展,竟然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办的,我说好羡慕你可以去旅行啊,我说你竟然给我带了礼物,你可真是太棒啦。
后知后觉我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杨文杰。在他那里,我是个透明的琉璃,通俗易懂,琉璃少女的面容上来来去去只有四个字。而在我这里,他是个问号。
只是个问号,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了解他的机会。
最终我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一阵音乐声里,我那么紧张,咽喉干涩,心脏慌乱地好像要跳出来。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我清晰地感觉到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啸,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电话那边嘈嘈杂杂,我神色一黯,挂断了电话。
我听见一个温柔的和煦的女孩声音在喊他,温暖的阳光下,他大概回头与女孩搭话,闲散轻快。那个声音,我听过,不久前,疲惫的沙哑的,在一个闷闷的出租车内。
怪不得我觉得熟悉。我愣愣地笑。那个柔和的女孩甜腻腻地喊他的名字,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
原来我们已经见过了。原来你不是杨文杰。
几分钟之后,电话打了回来,一遍两遍,我再也没有接过。
紫峰大厦下,有一个女孩悲伤地痛哭流涕。
杨文杰,其实我一直一直想告诉你,困住我的不是你的消失,是我们的回忆。是那天惶然浮在屏幕上的话,跟着我。故事的开头黑风黑雨,故事的最后你也没有和我好好告别。这已让我足够遗憾。
漫长的生命长河里,有些人只是转瞬即逝的路人,他们行色匆匆地闯进你的世界,点亮你晦暗的时光,然后又步履匆匆地离去,像流星划破黑夜,绚烂短暂,然后了无痕迹。
南京这座城市,我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