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落了一场雨。
春尾巴甩下的雨珠子,并不很凉,倒像是温腾火灶上架起的蒸锅,冒起了湿漉漉的热气。
夜沉寂着死去,日头便跟着生出来,携着河水一块儿往山崖子攀。
溪流两边立了直挺挺的大石板子,被峡里的风这么一吹,一副颤抖抖的模样。
夜里涨了河水,平日里落脚的河滩是定不能泊船了。船队却是习以为常地没有驻脚,以缓慢的速度往溪流里挪着。
三水对船上的活儿不甚熟悉,只光瞪着手里的船浆。三水的老爹名唤黑老二,正在船后棚里打着鼾,声响洪亮,惊得周边的鱼儿不曾露出过水面。不见男人有半点近将醒过来的模子。三水不晓得后边该怎么做,先在河滩处停了舵,低头尽力瞅着平日里系绳泊船的木桩,眯眼寻了半天,依旧不见半点树皮。倒是个急性子,气性一上来,绳索就被胡乱地扔在河里,起先是浮在河面上的,不一会儿就被浸湿了往深处沉去。船棚后躺着的男人在这时翻了一个身,糅得草垫子窸窣一阵响。男人没醒,三水倒是被翻身的动静唬住,也顾不上恼了,赶忙弯腰去拾泡在水里的绳索。
行船的数量不少,挤在狭小的溪流中互相推搡着往前走,却又同浮游的大白鹅整齐划一。船只之间贴得极近的都是些老船手在掌着,他们全站得船头,穿着粗布短衫,脚底踩一双草布鞋,似有无声的默契,均露出黝黑方状的指头。嘴里衔一支细长旱烟杆,猛吸一口,长吁一片白烟,耷拉的松弛眼皮再不断下垂,被日头晒得挤出红色皱纹的方形脸上,显露出自信的神情。三水在这些行船的舵手中,只能算作个毛头小子,便是甚么也未全然明晰,就被父亲拉上船,掌了舵。起先开的摇摆不定,引得自己的父亲一顿咒骂,回来时便好些了。依旧晃荡着,或是因为船板上堆了些烟草货物,船只沉沉地陷入河里,便也摇晃得不甚明显了。
三水自然是比不上那些个直挺身板站在船头的舵手,倒是怕自己开不稳撞上别个船只,便默默把船开得远了些,与大部队拉扯开。
“小崽子,你这船开半路停下作甚?莫不是要先急着跑崖子里去撒泡尿!”
“我的好大儿勒,该是昨儿在那红船上‘风云翻滚’了一阵,尽了欢,脑子便是什么也记不住喽......”
都是些乡里打过照面的熟人,虽知得他们只是胡乱地拿自己打牙犯嘴,并无多少恶意的笑骂。
三水只算得上半大的青年,面皮依旧薄得同纸窗户一般,似轻轻一戳,便破开,岂是和眼前这些个打着黝黑膀子,面色俊朗却又顽劣的青年能够比得?
三水被青年们的浑话惹红了耳根子,照例是不能生气的,便只是低着头,手上动作加快些罢,收了绳,重新摇起舵,去赶大部队的尾巴。
船队并未完全进得寨子,大都在放哨脚楼泊起,或停于石桥之下,把绳索绕在墙面用大锤砸进去的铁柱上。泊岸的船只太多,三水只怔怔地愣在原地,望着船艘之间细小的缝隙,乌黑灵动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头便往别处方向撇去。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并不能挤入船群之中,若是桅子上的绳索同其它的纠纷成一团,同女人的头发一般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然而怎么也解不开了。
船便被三水摇摇晃晃地又挪远了些,寻得一个僻静的脚楼,把浸水陡然变重了的绳子抱起,就着手上的一股子蛮劲儿把它缠上木桩。却因船依旧陷在半深不浅的水中,实在无从下脚登岸。
蓝布汗褂的袖口被家中母亲缝宽了些,手臂伸开,大把的风就顺着袖口灌了进来。一只蓝色的大布袋,自己的脚变成钩子,紧紧衔住地面,于是兜了风的大布袋只是四处摇晃,尽力拍打上三水的脸,不免有些隐隐发痛,似被灶台里近将熄灭的炭火熨了一番。除去痛感,还伴随着一阵浮肿起来的热感,真就同蒸笼里醒发着的面团那样。仍然还有联想,三水撇撇小嘴,显然是忆起父亲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的情景。他的巴掌似有脸盆子这般大,冷天被风一吹,坚硬的皮肤就龟裂了起来,布满凌乱的沟壑。扇到自己脸上,锋利得欲将割破脸上的嫩肉,终而血呼啦滋一片。
张开的手收回,只顾低头卷着袖口,抬头却见父亲身影已然立定于跟前。同那些个舵手一般,顶着一面泛红卷起死皮的方正脸。只是面上又多镀上了一层红。一头发怒红了眼的水牛。三水即刻觉得父亲的模样便是这般。
“噫,呆瓜子!恁个叫你这样泊船的,不靠岸泊,反拴着一条木棍,有甚么用——我看你真是睡痴了!”男人嘴里喘着粗气,脸又涨得更通红了几分。
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掌作势就要往脸上呼去,同刚才猛然往自己脸上扬过的风一般。不,三水暗自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刚才原是被男人扇了一耳光,竟是痴痴地愣在原地仍觉是风拍打的。
三水身子倒也灵敏,恁地反应过来后,两脚蹬地一跳,攀上光溜溜的桅杆,长脚长手全从短了一大截的布料里探出,真真是长了钩子,牢牢地挂在桅杆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皮肤只被太阳晒的有些黑,并不长毛,依旧同桅杆一般,滑溜溜的,若不是肤色黑沉,当真以为是偷了阿妈阿姊的腻子粉悄悄地抹身上了。
三水不习惯走水路,撑不明白船。可他爬树的本领却是甚好的,身子就这么贴在桅杆上,眼睛直盯着男人打转。
“杂种玩意!你这又是作甚——”
“水路不得走,我寻它路,顺着这杆子上爬,翻过人家木廊,总归会到得泥路上。”
“人离船,又有甚么用处,那堆货物才是正当值钱玩意儿!且耽了送货时间,嘿,家里畜生玩意儿些喂不饱,嘿,老子把你屎尿都踢出来......”
男人欲将发火得更烈了些,话且糙得厉害。那手直往三水裤脚处摸去,糙手才堪堪碰上,活像得会跳出水面吃人血肉的利害黑鱼是说。三水便像受了惊吓的泥鳅一般又迅速往上蹿了几分。
平日里得闲时节,三水喜欢褪了粗布衣裳,在河水里游几圈,真倒是如土狗打滚,搅得鱼儿不得安生,连泥沙也一块扑腾着。两手往下捞去,随意就可拎起一条肥美的鱼,或是一捧细碎的虾米,有时候运气差点,手里只缠着几条墨色海草。黯然失神之际,墨色之中朦胧着显出绿褐色,掀开一看,拳头般大的海螺。于是,心情又悄然愉悦起来。
复归伸手在泥里摸着,却从未抓到过外壳硬邦且长有倒刺的黑鱼。三水对河里存有黑鱼这件事很是深信不疑,未见过并不碍事。他仍旧可以用自己灵光的脑袋想象出来。
身躯应是如小蛇般细长的,夸张来说,有半个手臂这么大。然而却并不是同泥鳅那般。它的鱼尾同样很长,像是溪流边的柳叶沉入河里,长在了乌黑的身体上。它自然也有鳞片,并不平整有序,缝隙也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三水记最清楚,心里想得最明晰的,定然是那双乌黑得发亮的眼珠子,游动在水里,尽管黄沙翻滚,那两片裹在乌黑里的亮点,鲜活的很,成了破碎的阳光,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粼粼着泛出灵动光斑。
三水别了男人。男人的巴掌又使他记起了河里必然存在的黑鱼,真心惟恐黑鱼将攀上来,咬上屁股的细肉,便是在木板上走快了些,赶往寨子边边的一条隐秘溪流处。
因被寨子的某一面石板墙隔住,凡是要到这里来,须得由上往下绕开整块墙,实在麻烦。所以闲时里并不见得有人过来。
几日未见,泥岸边傍起的柳条嫩叶又抽长了不少,俨然一副欣欣然欲将茂盛满枝桠的做派。溪流只几丈宽了去,因落地低洼着只往下探着,溪中流水并不急促,反倒慈祥老婆婆一样,蹒跚着步子悠然往前挪动,希冀着能够等得及夹岸的柳条在夏日里长成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才松口气,释然着往前流去。
虽下了一场雨水,全然不同蓬船渡的溪流,河里仍旧清澈着,安静熟睡在绿草皮上,与平日艳阳天里没差。沿着溪流直往上走去它几里泥路,再拐过凹凸不平的斜墙,同是糙石砌成的水库便陡然立于跟前。水库旁落有一间刷着腻子的屋子,周边铺着些山田,切糕般平整。且又建有一吱呀摇摆的水车,虽缓慢,却长久不肯停歇,倒有一股执拗意味,不禁让人想起那土地上默默耕耘的老牛,俨然一种安心踏实意味。
许是水库旁居了人,时常守护着水库,涨雨时把闸门抬高些许,日头多起来时当,便把闸门卸低些许。正是那人控着上游水量,这坑洼里的溪流才能长久安然无恙。
倘若把阿妈给织布染出的青蓝布短汗褂给弄脏,稍等时些回去,料想又该吃几个响亮的嘴巴子,不禁微微一颤。三水把衣服拂了去,规整挂在柳树上,贴着杂布的补丁裤子,也一齐脱下,随手甩于地上。身体光溜溜,只穿一件泛黄的宽松汗裤,裤头绳子过长,在腰身缠了好几圈,他立于岸边,抡几圈手臂,便噗通一下钻入溪流中,自由地同水中鱼儿嬉戏,身姿灵活得倒也混入鱼群中,成了一条鱼儿。饶是此刻也存有小心思,嘟囔几声,告给周围的鱼儿,让它们同自己找着那条游在自己心里的黑鱼。
一双黝黑泛灵动光点的眸子正灼灼看向自己。
“哟,倒是一毛崽子,正春寒料峭,就敢脱了衣服往水里钻,当真不怕惹上风寒。”一清朗男生忽而响起,气语听起来轻飘飘的,仍分明带了些存心调侃意味。
听得岸上动静,三水先是把头从业已浑浊的水里探出,四处望去,撇不见发声之人半点影子。然而又传来一阵轻笑,愈加轻飘着散在风中。三水的耳朵也很灵敏,把稀碎得声音捉进耳中,又寻声望去。
“是谁?”三水问道,身子从水里站了起来,不再听得声响,目光直往泥路上探去,也未见人影。心便渐然疑惑起来,莫不是自己把风声水声听岔了。
“是谁?”三水又问了一道。
依旧等不到回应。瞪大的眼睛回缩,光溜的身子也准备落入水,那道清朗的男声便又响了起来,似乎有意同他作对,非要逗得他惊吓一番才得罢休。
“喂,这——你回头看——”
三水即刻回过头,就望见个白衣黄裤的男人。个头高高的,白色衬衫里全被风填了去,只隐约显出细长的胳膊,半大的树枝一样挂在肩上。不须在心里暗暗比较,就已晓得男人定是比他还要高上几分。他脸很白,总能让人联想到来寨里唱戏的旦角。眉目也很秀气,像是两条修长的柳叶弯在了眼睛上。不仅他的嘴是笑着的,那双眼睛竟也是弯起笑着的。
三水有些恼了,心觉这人可真没意思,怎的平白无故地笑话自己......但,总归还是要问个他的名字,看看到底是哪家的人。于是三水又问道:“你是谁?”
“我叫朗明,住在溪流下游那个大庭院里边。”男子倒是十分爽快地报了自己的名头。
这寨里净是些糙石砌成的矮房子,抑或是些悬于河边的吊脚楼。总言之,全寨子里就那么一户大庭院人家。三水倒是跟着阿爸去里边送过几次烟货和茶货,姑且算得识了些大人物面孔。闲散时节里,也听得周围人闲唠着这大户人家。三水在人们的闲碎言语中,加之自己曾亲瞥过几眼,便在脑海间拼凑出了庭院的大致模样。院子被高高的墙给围起,把那些果树全然包裹进去,别料想能够攀上墙去摘些果子来吃,还真是有些吝啬的老爷子!结果的树梢并不舍得露出半点。院中住着的老爷,整天吃些山珍海味,每顿饭,定是要摆满一大桌子菜,才肯动筷。那肚子圆滚得像是塞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皮球,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走一阵,就得须停下来歇息一会方能再次上路。到后面索性差遣人抬了轿,把自己架起来走着。平日里是见不到老爷子出那涂上红油漆的两扇大门的,三水也并未正真在泥路上见到过老爷子,这些都是依着旁人说着给他听,他自己想的。除了老爷子,庭院里应当还住着很多房姨太太,小到十二三岁,大到四五十岁,皆是些俊俏容貌,拔尖儿的美人,整日围着老爷子打转。老爷子自是喜欢讨些姨太太的,正如他桌上的那些饭菜一样,每日变着花样做,总是不嫌多的。凡是寨子里边年轻女子,路过庭院皆是急促步子掠过,或是索性绕路不去经过庭院,惟恐红色油漆门打开,被抓进去做了那老爷子的小姨太太。人们虽总这么说着,但未见有女子被抓了去做他的姨太太。这么想着,寨里人只觉得是大家都很警惕,一番小心起了作用。
“我在庭院里边没见过你这号人。”三水虚张声势地说道,其实院里的人他就见得几个打杂小厮,就敢在这男人面前做作起了腔调。让他知道自己的利害,不敢再轻易说笑罢。
“嗯,是没见过。”男人只是笑笑,眼睛弯得更厉害了些,“我是近些日子搬过来的。”
“从哪里?别村的戏台班子里吗?”三水问得一脸真诚,并非故意打趣。男人面色白净,不止面色,连露出的脖子和手都是白净的,一看就是长日在屋里,没做过田里劳活儿的人。
“不是。城里边儿来的......城里边儿你知道不?就是顺着这条溪流一直往前面走,走出寨子,顺着泊船的方向再直直走出山峡,就可以看得到了。”
“我知道怎么走,我掌过船的。”其实就掌过那么一次,并且也未及山峡尽头,在城边边的河边集市就已泊船。三水不免有心虚,便把头垂着,时不时抬眼瞟着男人。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在男人的眼中简直明晃晃的做派。
“城里边戏台子来的吗?”三水又问。
“不,不是戏台子,就只是从城里屋子搬了去的......同这里的水泥屋子一样......你这娃子为何觉着我是戏台班子里跑来的?我虽会唱那么几句,只是学了点皮毛,还不及戏台班子的水平......”
“你的脸好白,跟抹了白色腻子粉一样。”三水怔怔。
“不是戏子。”男人只是这么说着,把眼睛从三水挂水珠的脸上挪开,即刻又移到三水的手上,“在水里仄了这么久的气,可有抓到大鱼。”
“自然是有的,”三水说道,手探入水里胡乱搅动,惹得周边无鱼贴近,“但我不稀罕它们......我在找黑鱼。”说到黑鱼,三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也顾不得要去闹男人的脾气。想着眼前的男人是城里来的,便把眼睛看向他,问道:“你是说你是城里人,那你知道黑鱼吗?”
“黑鱼?你说那些黑乎乎的泥鳅?”
“不是泥鳅。”
“那可是水蛇?”
“也不是,哎呀,”男人又接着说了好几种,都不是三水所要抓的那种黑鱼,急得三水拧着自己的胳膊,“你过来一点,我说给你听,是那种黑鱼......”
“哪种?”男人撇撇眉,把脚边一碎石子给用脚尖推进水里,接着便笑笑:“你要我淌水过去找你么?”
三水啊了一声,摆手连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这一急火,尽管在水里跑了起来,扑腾的黄泥水花溅得男人一身,白净的衣服上顿时开着泥渍花斑。
男人哎了一声,却无羞恼之色,眼里只是带着无奈望到凑近自己的男孩,手指借着揩汗的劲儿戳了男孩的脑门,“你这个闹腾娃子......”说着无奈言语时,鼻子跟着耸了耸,一副嫌弃意味。虽嫌着,身子是没有思维的,不像男人本人那般些许口是心非的小动作,然而实诚地贴在草皮子上。三水也跟着坐在草皮子上,侧着身子,把自己在梦里见到的黑鱼且告给男人。三水说了黑鱼长长的身子,说了那条漂亮的尾巴,说了它身上胡乱地摆在一起,会划破脸上细肉的鱼鳞片。说得起劲,便连自己父亲的那双手也要说给男人听。或许是父亲那双挤满裂缝的黑手,总使得他想起那条黑鱼来,他才要说的。
“我阿爸那双黑手简直就是黑鱼的模子!拍在脸上,到真同鱼鳞片刷子,脸上只燃着火辣辣的疼。就像吃了辣椒一样......那种感觉你明白没有?黑鱼是会从河里跳出来咬人的,我阿爸那双黑手也会伸出来咬我......”像是忽然明白把话说偏了,三顿住话语,只怯怯地望着男人笑笑。他想要跟前这个人明白他的心意,用那双弯弯的眼睛原谅他——他并非有意说三道四胡乱掰扯,他只是想寻个人说些话,把黑鱼的事告给他听。
男人不语,脸上似乎并无不耐烦的神情。三水咽了口唾沫,仍然说了起来:“黑鱼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两枚乌黑的小球,玻璃珠似的,外边儿显着一层很淡的光。黑天里的那些个星星,白日中那些片淌在河里的光点,我瞅着都像是黑鱼眼珠子里晃着的光......虽有光,当我凑近了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么听得,我倒也起了些兴趣,想看看这鱼到底是何模子,让你这小娃子好生痴颠。”
三水被说得乐呵了起来,耳面一红,只上手搓挠着。
“平日里不管他们得不得闲,总没空好好听我讲话。他们说得最多的只有家里的那些畜生,又说着田里的那些庄稼如何,谁家又讨了个大媳妇......我不爱听得这些话。”
也确确实实同三水说的那般,不管是阿妈还是阿爸,再或是不远些的邻居,坐在一起也会说得起劲,身子挤靠在一起,还故意压低了声音,不敢为旁人所察觉。三水凑过身,离得不近不远,恰好能听得一耳朵。原是女人吃酒回来,正神叨叨说着那对新人,有甚么好的嫁妆。又说到自家姑娘身上,说是到了放人的时候。斜眼瞅见自己正依在一旁,便是狡黠地冲一旁的女人挤了挤眼,抬高音调,告着要把那闺女配你家儿子。三水面颊兀地一红,知道是女人有意要玩笑他,梗着脖子跑进屋子,把脸埋在棉被里,生着气。心想:“才不要讨她家闺女作媳妇。也不想要了寨子里的其他姑娘。全然没得一个喜欢的,不喜欢,要结甚么婚。”三水也终是意识到,那些个杂言碎语全得不是自己想听的,日后索性不再把耳朵伸了去。
“倒还是有些性子......”男人笑笑,他性子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城里闲坐着,似也总不爱听人在身边叨叨地讲着闲话。眼前这个叫三水的男孩却是迥然有趣,和城里处的那些个满嘴打着诨的小少爷并不很相像。但也和寨子里的这些嘴里只谈着农家人应谈之事的人也并不相同。他说的那些个零零散散的闲话,出奇的新鲜,引得自己来了兴趣。
“你真真是一个好人,我喜欢同你说话。”三水毫不避讳自己心中的那份动容,看到男人一脸认真模样听自己言语,不拘于说些要事,也不拘于零散的胡话。男人似乎全都听得耳朵中。想到这,三水内心腾起一阵绵绵的感动意味,整颗心被泡在温水里一般,胀着一阵想要让人流泪的愉悦感觉。就让老天爷暂时原谅他这副似犯了颠的夸张模样,已经很久未有得人这般真切的听他说话了!
“哟,被你这娃子这么一表白,我还真有些羞怯了起来。”男人依旧笑着。朗明今年业已成年,前日里才过了十八岁生日宴。眼前的男娃子身板虽比自己小了一圈,皮肤也黄黑着,仍旧估摸着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同城里边的那些整日游玩的小少爷们多少学了几句混话,没敢在姑娘面前显摆,也无兴趣去得人姑娘面前言语,望着三水那张红扑扑的脸,兀地起了兴致,想开在他跟前开开口,说上几嘴。
“要说你是个姑娘的话,我定觉着你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才敢明目张胆的同我这番表白。”
玩笑着,朗明还装模作样地做了手上动作,回忆着城里人的做派。没有折扇,便用手指倾身挑着三水的下巴,“到真真有几分姿色,跟了哥哥,带你去耍。”
同是男子模样,三水还是被男人逗得面色涨红了起来,活脱脱一只被蒸熟了的馒头,隐约还能见得腾起的热气。从前哪里得被人这样逗弄。虽已然少年,正是情感朦胧年纪,却没有同哪个姑娘说些害羞肉麻话语,况且摸下巴这样的手上动作。少男之间非玩笑逗弄,并不无缘故做着暧昧动作。
不论这些过去的细碎杂事,且不论少男少女,被不熟之人这般亲昵动作对待,却还是先前没有经历过的!
“你,你,我说得错了,你一点也不好!”三水羞臊得结巴起来,“城里来的人都不好!”到头来还是被他存心玩笑到了。并非三水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物。因其长得始终比周围的同龄人瘦小,皮肤也黑黑的,俨然一副发育不良姿态。同身边那些个掌船的壮汉站在一起,更瘦小了起来。像是只黑黑的小老鼠,无需河里的黑鱼,别人稍作抬脚就能踩到他。因此总爱玩笑着他。
“哎......我......”男人不曾预料到,三水会生气。他以前也没同别人这般动作,心里暗暗道:“随性说了嘴简单浑话,竟比他这城里人娇贵,小娃子般无缘闹起了自个儿的脾气。”只管揪着地上的草叶子,拉不下城里人脸面道歉。
三水瞪眼望了望男人,心里想着一定要把黑鱼找出来,让大黑鱼把他咬了去,尝点利害滋味!想着当真被黑鱼吓得一跳的神情,一定是能够取笑回去的。三水不理会男人,拾起地上的衣服,随意往身上套,咚咚咚地跑去了。
“你明天还来抓黑鱼吗?”男人终于舍得放开嗓子喊问。
三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下定心思不肯理他,耳朵用两只手捂住。后来男人又说了些甚么,三水已然跑远,并不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