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裹着厚泥巴的脚步沾了门前洗菜洒去的水,堂屋中间便横起一排泥印子。就阿妈一个人坐在屋里头,低着头,眯眼做着手上的针线活。正入迷,被三水摆地上的黑影子吓了一跳,银针便掉在了石头缝缝中,无论如何用手怎么捻也起不来了。
“吓人一跳的家伙玩意儿!”女人怨怨,扯着三水半挂在忒盖子(膝盖)处的裤脚,“你不是同老子掌船运货去了么,又偷跑甚么地方撒野去了?”
“我掌不明白船。”三水蹬着脚上干巴的泥块,阿爸是要用手里的黑鱼去咬他屁股,他才跑开的。也仍然不能把河边遇到的那个有些讨厌的城里人告给母亲。只说谎是阿爸嫌他净做些插倒桩的麻烦事,给吆喝去了。无处可去,便仍旧走河边捞鱼去了。
“那你捞得甚么鱼回来?”
“一条可比手巴掌大的草鱼,”三水眼睛不带眨一下,胡言胡语,“刚在路上遇到老地保,瞅上我手里的鱼,家里正好缺个下酒菜,就给要了去。”
提到老保,阿妈没有再接着问鱼的事。寨子里的地保总是被人称作正派的,得闲时当喜好在街上四处走荡。随意扯一节布料,或是桅杆上的细绳,就把酒瓮子缠在腰上。酒壶里装的酒永远不是全满着的,却也似乎恒久不得见底。走路时,酒翁摇摆,便荡起闷闷的轻响。走在路上听得响起这阵声音,能料想得到该是地保走近了。老地保借着他那副善能言语的口舌,在人堆堆之中自然也是混得油光光模样,并非以力服人,实打实地凭借着这么一张总爱喝点小酒的嘴。凡寨里人们喝过他腰间那酿酒的,受过老者言语恩惠的,必定以一副尊敬姿态待他。这里面自然也有着阿妈,便索性不再计较老保要走了鱼。
后几日里,三水跟了阿爸去得码头处帮忙卸着船上的新鲜货物。阿爸从那天回来,就整日整夜地忙活着,顾不得要来踢自己的屁股。阿爸不打自己,哪里有甚么理由不去帮着些忙?只是端着身子在桥板上来回走着,把货物从一处地方给卸到另一边的库子里。仍然忙,三水起初空闲时节还会想着那个白面男人,记着一双弯起来的眼睛。当跟前走过相互揽腰的男人同女人,不拘于可以避开,男人抬手摸了自己下巴这般动作也同时记起来了。面色微微泛红,心里又立马怨怨着,“都说得城里男人大都是些讲道德,知廉耻的绅士名头。可那个男人竟同自己如此轻浮地讲着胡话!”不由得三水再去多想,仔细言语让自个给自个告着那些坏话。
溪流中又浮来了几只木船。船身近将袭到石板上时,就听得船头站定那人叉腰冲桥头的三水喊话:“小阿水,不着急你抬货物,先上杆子把绳索揽了去——”喊话那人是淳朴笑着的,他既知三水最拿手爬杆子这些事了,也就放心给三水去做这活。
那人和阿爸一个年纪,笑容是长辈对三水这样晚辈的关切与肯定,寨里人之间那股独有的真挚淳朴。三水自觉已然领悟到了那人对他的包容与亲切,眼珠子在眶里打了几圈转,用着感激的神情望了那人一番。光溜溜的杆,铺了一层水汽,变得更光溜溜了起来,三水只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攀上桅杆顶部,三水一面理着绳索,一面又得空想着男人的事了。要是男人在一旁,见到船头那人无害的笑容,定会羞臊起来,仓皇走开,最后却因不看路,一脚歪到水里遇上那咬人的黑鱼。边在水里躲着黑鱼且懊恼着,后悔不该对溪流边单纯的抓鱼少年打诨玩笑。瞧瞧,城里来的少爷竟比不上一寨里的掌船师傅,不拘于谁,都得羞愧一番。
身子攀在杆上,揽绳的活儿做得流畅,被旁人观了,便吆喝着要在上面来唱个歌听听。三水知得这些攀在桅杆上的“飞毛腿”喜好在上边一面揽绳且唱着些山歌,定然不是唱给下边仰头看这把戏的船上粗糙伙计,为的是逗其他船上媳妇和些探头瞄着的女娃子们发笑。三水不喜好别人随意着无缘由地说笑自己,自然也不会对别个人这样。他不理睬下边的唤喊声,收了绳,顺着杆往下利落滑去,躲进船棚中同船上伙计搭手勤恳搬运物件。三水虽不喜好走水路,好在为人老实诚恳。凡人麻烦他去帮的忙,必定是要完完整整做起的。
零散日子也就这么在桥头,在船里,在高高的桅杆上边儿,随意的淌了过去。男人也不时常在得闲的时节被记得起来了。
这日里,三水照例被人先喊了做着桅上的活计。发着瞌,下边有人在喊他名字,声音是昨日里又吆喝着他唱歌的那个人,索性装聋,躲在上边开始慢悠悠收着杆上绳子。
“三水,三水——你莫不是在上边发昏睡了起来,还是有心装作聋,怎不答话?”吆喝着的那人喊得喉咙有些发疼,于是生了气,“要紧事等着你下来去办......是溪流边上的那户大庭院人家差遣的......耽误了好时辰,那老爷子动了怒,到时候掌你嘴巴子!”
原是来告给他要紧事的,三水在上头应了一声,滑溜溜梭着杆子下来,同船上忙活着的伙计打了声招呼,便和男人去到堆积物件的屋子里。
“庭院老爷子家要了五捆茶叶......”管事的只管报数目,三水听着准备往茶堆里随便抱五捆出来。管事却又接着说道:“那老爷子专指明了要这黑老二家的船运过来的茶叶。”茶叶都是一样的茶叶,全从得老崖子那边运过来的,并无什么明显差别。非要细纠来看,反倒是黑老二家的茶还浸了零碎水渍,有损了些质量。怎会有人把船泊在人家脚楼敞开着的木窗下方?屋里人不留神,理所应当想不到下边还泊着一只船,盆里的水只管往外洒着,铺在了布袋裹起的茶叶上。嘿!你说奇不奇得怪了?那老爷子还专门要了这普通小船运得的普通茶叶,这屋里有的是其它的上等茶叶,却偏偏相中了黑老二泊来的茶叶。嘿!你说奇不奇得怪?两件奇怪的事情碰在一起,又出乎意料地合理了,愈加思索,渐也觉着平常不过了起来。
倘若不把它们单独分来看。
管事的不仅整日清点着屋里的货物,也兼做着记账的活儿,不需眯起眼,便就是一副精明人模样,只管告着雇主的要求,其余事情概不多过问。有地保那老头子时常在街上走来又走去,进到屋子里来,给他壶里斟些陈年好酒,便是甚么传闻消息也能容易听得到了。
一捆茶叶有三水半个身子那么高,一个方整形状,茶叶是干的,被压得十分紧实,一点风不透。黑老二往自个背上驼了两捆,三水一捆,草生一捆,皆佝偻着,徒着步子走去大庭院。
草生和三水拖慢步子,与前面的黑老二拉开了些距离。
“诶,你听说了没有?”草生对着三水一阵挤眉弄眼。
话说得没头没尾,三水听得糊涂,“你说的是甚么事情?”
“哎呀,就是那个大院里边住着个老爷子嘛,讨了好多个老婆,仍然觉得还不够,让我们这些个连姑娘手都没有得碰过的人眼红得哩......”
关于庭院里老爷子的那些杂言碎语三水已听得太多了,别些人不嫌麻烦重复着老话,三水只觉得唠叨,索性截当开了口,“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然而这些都不打紧,重要的是院子里又来了一个城里人,样子当真与我们土里长出来的人不同......嘿,”草生像是忽然记起了甚么有趣的事情,笑了几声,才接着道:“嘿,长得跟个姑娘似的,要不是有人听得他开口说了话,总不免以为是个剪了发的毛小子姑娘......嘿,见了人就笑,那嘴像是被针线缝了一般,总永远只是这样......”仍觉得好笑,草生自己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嘿,你说这好不好得笑?待会儿要是见着那个城里人,你肯定也会笑起来的......”
“没有甚么好笑的。”三水说着这话,又在心中不自觉地重复着。
草生肯定没得见过那个男人,只是拿着些老妇人之间消磨日子的闲话来唬唬自己。可三水真真是见过男人模样的,面色实在白净,却不是女娃子小家碧玉的白,仍旧带着男人意味。城里独有风气养出来的眉清目秀,反倒被辨成女娃子模样,着实夸张了些。
心里对那男人仍存有不满之意味,前几日忙得昏了头,尽管把男人和时常念想着的黑鱼全给扔进了河里。若不是亏得草生拉着自己扯闲话,恐将进了那两扇大红门,才顿然忆起男人也住这地方,全无准备出乎意料地打上照面,只怕慌乱了手脚,或将连话语也会结巴起来,在他眼里又近将落得一个笑话。
背着茶叶已然走了许久,三水转头再回去是不能了。庭院里边一定是很大很高的,里面也一定有很多间屋子,男人说不定就待在某一间屋子里,同那些姨太太般,被老爷子分得一个房间。到时放下货物即走,不一定能够见得到男人。想到这些,提着的心旋即又放了回去。
草生某日遇得老地保,听得了许多寨里消息,须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旁边的三水说。既是说给别人听,不必在意三水是如何回应的,他咯咯地笑够了,就只管兀自往下说着。
“你明不明得白,那个城里人,他是做甚么要来这里的?”
三水这倒不明白了,自个也觉好奇,于是问道:“为甚么来的?”
“说是得了甚么害病,到乡下养病来的。说是养病,只是整日在屋里躺着,吹些冷风,跟着老爷子整日吃得一桌的食物,尽管享着些清福......在城里享着福,来到寨里边也在享着福,这样懒惰,病又怎么得好?我们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不论害病厉害了些,继续去水面上掌着船,也继续去田地里边儿做着农活......真真是比这里的女娃子还要更娇气些了。”说着说着,草生又开始砸吧起了嘴,黑红黑红的鼻头像是湿墙里长出来的蘑菇一样,一耸一耸,“嘿,等些时候进了门,我到要好好瞅瞅看,那个城里人如何长得女娃子样子,有如何害着那些个病。”
一个乡下人,对于稀奇的城中人,似乎总是带着层层的隔膜,带着斑斑的好奇。隔膜的程度,好奇的咂摸意味,在他们自个的描述里是分明易见的。戳不破那些纸浆糊出的膜层,看不穿城里人到底甚么心思,乡下人读不懂的事情,在他们自个看来,都算作是奇怪的。
奇怪的事情说起来,自然说得十分好笑。
若是在平常某个时节,三水对于周围人在说话中所加的批评与稍作过分的形容,总觉得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倒也听得有几分乐呵。然而三水是见过男人,且说过话的半点交情,这时便是不知如何却不相信这话了。
草生还要接着给三水再摆些白话,三水已经听不进去了。草生没得见过那个男人,自然是不可能说得详尽起来的。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整好黑二水转动着佝偻的脊背,费力抬起眼睛,用被褶皱挤压的余光望到两人,嘴里尽力喊着他们的名字,催促他们快些走。
红漆大门前立定了一个招呼伙计,见三人背着物件过来了,等着他们上了石梯,甚么话也不说,眼神扫了他们脚上一眼,没有泥巴块子,才转过身子给三人开了门。
三水跟在伙计身后,贴墙边边走着。目光往四处瞅,正院里没有看见那个男人,也没有见到老爷子。只有些花花草草摆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顺着正院的南边小道走来,拐了个弯又钻进一间小院。小院的屋外边放着一面竹席,躲在屋檐下边的荫凉地处。
男人就睡躺在席子上,眼睛是闭起来的,似乎睡着了。
给三水他们带路的伙计着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开了口,告给众人说老爷今天不在家,凡事听得朗明少爷安排就好。
朗明少爷?谁叫朗明?三水起先发了一阵懵,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男人起初同自己告过他名字的,不仅是个城里人,还是个体面少爷。
守门伙计似乎又要忙着回去守门,抬腿将走出院子。
“田叔,茶叶我留一捆就好。”睡躺着的男人依旧闭着眼,耳朵灵光着听见了动静,开了口,“你且把大叔和青年汉子先带去正院堂屋里歇息一阵,给他们舀些凉水喝着。之后再带着去北院楚小姐那,她最近正缺着些茶水。”
被叫做田叔的伙计脸上立即挂起笑容,连忙弯腰点头着朗明的话。“少爷有心了。”原来那伙计是会笑的啊。只是一句吩咐,就能让他露出烂柿花一样的笑容。田叔油皮纸一样的脸上,褶皱挤出的笑容来得快,去的自然也快,似戏角变脸一样。“二位跟我来吧。”同黑老二和草生说这话时候,脸面又迅速恢复了原先时候的那副平常模子。
三水个头小小的站在一旁,背上的物件把他的身子压得更小了些,整个人被全数圈进了阴影之中。田叔自然是把他给理所应当地忽略过去了,一个眼神没有的,就带着阿爸和草生擦过自己身子走去了。
忽然只独自一人站在院子中,三水的心咚咚咚跳着,竟是一下紧张了起来,一种无措的感觉蹿上心头。早些日子里所暗自念叨着的咒怨和闹得的脾气,早就掉进水中,被黑鱼给吞掉了。
三水家住在河水边。河是三水经常潜水抓鱼的那条河流。寨子里虽零零散散养着很多条河,但被寨里人普遍称作“那条河流”的,只有这么一条。只要是寨子里住下一段时间的人,凡听得人们说着“那条河流”,必定在心里已先默认了就是那条下面建着一大庭院的河,那条上面搭了一间小茅房子,守着水坝的河,那条三水总爱仄气在里边捞黑鱼的河。那条,把三水给养育着,把全寨子人养育着,也被寨里人养育的河。那条河流下头住着一老爷,整日不见得他影子,似乎总爱城里过活,折腾到大半夜间才得回到庭院中来歇息。上边则立着一并不很大的水坝和水车,一面用来存储河水,一面又用着这些河水发力,省些做农活的劳累。中间则是住了三水同其他几户人家,在河边挖了几块地,种些菜来下饭吃。当然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吃得白面或是细米的。黑老二家中养育两女一儿,上下四口人连带着圈里边的几只牲畜。只靠着黑老二一人撑船转的钱过活,因而三水毛孩时期多半也是被放养在河边的大自然里生长起来的。渐长之,身子则是瘦黑瘦黑,一双眼睛染上自然的灵气,玩水和爬树的本领也是好得出奇的。心性纯真无暇,自然也同样喜欢着纯良温和的旁人,那些总爱打趣逗弄他的,下意识便觉得是有着恶劣性格的。若是初映像极差的,后日里边便是远远避开,不肯再过多接触。只是说笑几句,虽然也引得他有些闹脾气,放任些时节,也便渐渐淡忘了不愉快,只管做着自己的事情。
“背上的东西重不重?”朗明终于舍得睁开眼,身子从竹席上直立起来,靠着墙面。
“都是些干巴了的草叶子,不是很重。”三水毕恭毕敬地回答着。眼前人毕竟是个说话办事都有点子威严在身上的少爷。
朗明嗯了一声,腿从席子上放下,落在地上,扯着嗓子往屋子里喊了一道:“小满——”一声不应,又唤了一声:“小满——”屋里有人“哎!”的回应了一声。屋中走出一同三水一般大的男孩,被唤作小满。“你去接过那个哥哥的袋子,放回屋里去。”
小满很听朗明的话,冲三水笑着接过茶货,拖在地上进了屋。小满的笑容又是不同于守门人田叔的,有一种亲切感,许是同龄人之间特有的熟悉。
“茶叶不会被拖坏吗?”三水望着男孩的动作,不禁有些担忧。
“不打紧,虽是个顽皮的小孩子,但还是有些分寸的。”朗明笑着说道。
朗明笑了起来,三水原先是低着头看自己隐约从布料中露出的脚指,目光又瞥见朗明脚上从未在其他寨里人脚上见得的棕色带皮鞋子。不禁窘然,把身子稍微往后缩回。
“三......三水是吧,我可以这么叫你么?先过来坐吧。”朗明仍然带着那副熟悉的笑。旁人还真真说得对了,朗明时常在笑着,眼睛弯起来笑,有时候又眯起来笑。无论怎么着笑,总不是草生口里玩笑说得的那种用针线缝起来的,仿佛朗明天生就是擅长笑这样一件事。
三水裹在布鞋里的脚趾动了动,没有走过去,先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后又补充道:“我不坐了......我得和阿爸他们一起回去了。”
“不急的,我让田叔带他们先去歇脚了。要走的时些,田叔会过来知会你一声的。”
三水仍然不动,只管眨了下眼睛,问道:“你为甚么要留我下来?”
“想同你说说话。”
“城里人不会喜欢听乡下人这些瞎唠嘴的。”三水说,“我阿妈,隔壁人家的刘婶,还有草棚船里的马叔,他们都这么说的。”别人说得的话,三水并不全然相信。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说给朗明听的。
“不不不。”朗明摇了摇头,“不论城里人身份,我只单单是想听你说些事而已。”
“哪些事?”
“你讲黑鱼,也讲你阿爸的大手,还讲了黑鱼有一双很漂亮的黑色眼珠。”
“原先觉得有趣,听得多了,后来总会变得没意思的。”三水撇撇嘴说道。
“三水,你这是还在闹我脾气吗?”
“闹甚么脾气?”
“那天没分寸地玩笑了你,你恼了,便不理会我了。”
三水本来是不生气了的,朗明稍一提及,那股情绪便又上来了。三水杵在庭院正中间,头上顶了个大太阳。倘若有得旁人路过,还以为是家中兄长责罚着弟弟。
朗明进屋取了顶草帽,走出屋檐到三水身边给他戴上。
”我自知理亏,当时却拉不下脸面来即刻道歉......我后来又去那条河边玩水,想着你过来时,我同你好好道歉的。我天天去到那条河边,找不到你说的那种黑鱼,也不见的到你的人影。见不到你再去河边,我就想,想着说你说的话是不是专唬我来着的。其实根本就没有黑鱼,你也就不常去那片池子里捉鱼了。”
朗明这是在同自己道歉吗?三水这么疑惑着。寨里人大部分都是挨在一起住着的,出门稍微走几步路,就能遇到熟人,停下步子来说几句话的交情。即近邻住,面子便看得重了起来。闹一出矛盾,皆恼了起来,窝着一肚子火气各回屋子。前些日子应当是照例不说话的,遇到时候,也权当作花草一般经过。等得后头某些时候不得不同相互说话了,梗着个脖子,脸色胀得黑红黑红的,一双糙手只管搓着脖子,滚出一层厚厚的泥腻子,黝黑的皮肤也被羞臊蒸得黑红,仍然拉不来脸面来道歉。这时候,就会响起一阵闷闷的清脆响声。原是老地保过来告给两人话语了。给旁人要了两个杯子,里面倒上点自己木翁里的酒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一副家里长辈的语重心长模样。
”哎!即在一个村子,兄弟些都是说。酒水喝进肚,肚子胀了,那些个憋在心里的东西就全从喉咙里边出来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也不是啥子打紧要事,你一嘴,我一句,各有各的理。我既不能偏向那一边,为是个拉偏架的头儿。可不兴这样......”说着两人皆是有些松动了,叉腰的手,架起的胳膊,也都慢慢松开准备垂了下去。老地保不仅有副能转着花说话的嘴,头脑也自同茶库里那管事的,精明得很。眼睛瞅见他们眼里那点颤动着的零星退让,即刻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些原先的好事,让他们继续松动。说着上个月他家还帮你家去种地,又说起前几日你掌船回来时些路过他家,还得了他家给舀的一碗凉水和一块薄饼。不拘于任何方面的事,凡是能够想得到的,老地保都给提了一嘴。到后头,人家都和解了,还要再一手拽着一个人的衣服,扯些闲话。
分明是个城里人,面子应当看得更重些才是。竟会舍得同自己来说着这些?三水以为自己能够看清朗明的性情了,可越接触,越发的看得不清楚了。这个男人,就像黑鱼的眼珠子一样,以为想得已经够清楚了,眼睛凑近些,尤是不明白了起来。
“涨水时节,来往的船多了起来,伙计不够,我就时常去桥边帮忙,不得闲去抓黑鱼......”朗明既同他道歉了,不是存心玩笑着的。三水应当要谅解他的,就像老天谅解了那天他痴狂着同别人讲话的模样。
三水说这话意思朗明听得明白,即作出解释,那看来是谅解他头脑发昏时做的玩笑行为了。朗明便揽了三水的胳膊,要他同自己去席子上边坐着歇脚。朗明又招呼屋里的小满,让他端两杯甜水出来。或许觉得甜水应当不是特别甜,又接着让小满端了一碗奶糖出来。让三水先喝点甜水,又把奶糖推到他跟前,让他再吃些。
水是黄色的,三水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味,喝起来是橘子肉变成水的味道。嘴里的那股橘子香味还没散去,朗明又剥开了一颗奶糖给三水吃。出来收东西的小满见了,咯咯地笑了几声,清脆如树梢上的布谷鸟。“哥,哪有直往客人嘴里塞东西的道理哩——”
“房里的物件都擦干净了吗?”朗明不恼,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有些夸张,收回手,往小满的方向抛去一颗奶糖,小满轻松接住,剥开就往嘴里塞,俏皮一阵就进了屋。
“少,少爷,”三水的手指在杯子上搓着,又重新把头给垂下去,“少爷不用这样的。”
听得三水唤自己作少爷,朗明眉毛撇了撇,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
“不用这么生分,料想我应同你岁数相差并不很大,”朗明问道:“你今年几岁了,三水?”
“十六。”
“我也只比你长了两岁,叫我朗明哥就好。或者直接叫一声哥。”
“可我听得他们都是‘少爷’这样叫着你的。”三水眨了眨眼睛。这个时节,不拘于甚么言语和动作,仍然紧张了起来,又露出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不敢望到朗明。
“都是那老爷子使唤人惯了,家里的伙计们怕无意多惹事,也就跟着一块全都这样叫了。”朗明说着,把糖剥了放在三水手边,“我本不愿意强迫别人去做些事情。”
“知了,朗明哥。”三水抬起眼望到朗明。原先是因为闹了脾气不愿细细地望去朗明的眼睛。过了时些,三水才稍作鼓舞,直端端地望到朗明那双弯下来的眼睛。朗明都这样说了,倘若自己再是怯生生的模样,恐怕当真要落得一个怯鬼的身份了。平常日子里的三水有甚么害怕的!不拘于任何事物,都不能吓得他心间颤颤的,只想往远处地方钻去了。既能上些糙皮树去掏点鸟蛋,或是挠个蜂窝。马蜂从它们的窝里飞出,三水身子灵活着,往旁边的水里一钻,仄气一两分钟,等着那些蜂子于他无法时候,才慢慢地带着顽皮笑意从水面冒出颗头,一脸得意模样。是了,自己常年在大自然中跑来跑去,磨得一身本事,自是勇气满盈的,又怎么会被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男人给唬住。
管他城里人身份,还是大院里的少爷身份,且朗明本人也是没得那些个条条框框的架子的。三水在心里只这么想着,心间上那点怯生生意味也就渐渐的消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