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手边边的铜板子褪了夜的黑,散开来,伴着哗啦的清响,作了晨里的稀白。
天朦朦亮起来,三水又懵懵地醒了。
窗外的白铺着一层蛛网似的灰,三水心里忽然惶恐起来,唯恐今儿是个阴雨天不好得出门。把窗彻底掀开,又松了口气。原是阿爹早早地生了火,备着些吃食,那些个铺着湿气的柴烧火冒起的黑烟。
黑老二预备进屋子去叫三水。他的粗布袖口被高高地撸到胳膊处,露出那截臃肿而黝黑,黝黑而臃肿的臂肘,摸起来是软的,甩到人身上却又会洒下重重的疼痛。他早就想好了,若是进了屋子,那小崽子还猫着懒觉,定然要挥挥预备好了的拳头。
但黑老二失望了。三水醒了,不仅醒了,还在收拾着背篓,手脚十分麻利。黑老二找不到甚么责骂的理由,声音于是变得干扁:“赶紧些出来吃早饭,预备上船罢。”
“就来。”三水的声音明朗着,就跟外头欲将升起的太阳一般。
天气不错,因而出船的人也多,虽遇阴雨天,照例有人出船,为得那一点生计,但大多船夫仍觉着,渡船合该要碰到好天气。先前的船划得歪歪扭扭,如水中近将溺死的泥鳅一般。这会儿时当,又是那些个熟悉脸面的船夫,他们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洗得泛白泛黄的褂子,那双把泥块一样的脚趾头露出来的草鞋。见得三水,他们便有一种无言的默契,皆用着半大娃子说笑。
他们问三水的船可还划得稳当。三水不语,只是低头缆绳,手上动作加快些罢,然后泥鳅般缩进船蓬子里头。等到那些船夫掌着舵子先划出去,三水才悠悠地站到船头,缓缓地使着船浆,并不急着追上他们。
忽闻崖子的这头传来唢呐声。先一声破开宁静,如飞鸟啼血,荡得人心惶惶。
“阿爹,里头这是怎么了?”三水问黑老二。
黑老二躺在船板,不睁眼,嘴半张着:“大抵是哪家老人眠了罢......你且好生掌船,不必操心这些。”
船在河上越泊越远,那阵唢呐声也被上崖子隔了去,渐渐听不到了。在山的沉睡里,在河的酣然中,三水的心仍旧在动荡,心随着那声鸟的啼血声飞了过去。
朗明还在等他,他合该早点回去的。三水这么一遍一遍地想着念着,不觉加快了手上动作。
一年中除却节日,寨里人其次喜欢的大抵是赶集市的日子了罢。三水还没得仔细赶过集。他晓得自个寨里的姑娘们时常来赶集,每每从集市上逛一圈回来,手上或是背篓里定然是多了些物件的,有时是红壳绿边的雪花膏,有时是一些红色纸片片,阿妈管它们叫做胭脂,有些时候,是些铁丝绕起来的红花钗子。若是姑娘们和一些男娃子耍了朋友,从集上回来时当,便是男娃子们手上拎着,背上驼到这些玩意儿了。姑娘们则走在男娃子身侧,低头闷闷地笑,脸上泛起火红火红的晚霞。
在桥边见得多了,三水知晓那些物件是给姑娘会喜欢的。可并不是送姑娘,而是要给朗明挑选东西,三水便想得长久,望得仔细,生怕自个儿送到的东西会不得他喜欢。
于船夫们而言,赶集却是没多少耐性的,他们会寻一处小馆子,最喜爱的活动自然是喝酒吃花生米。腰上铜板子若是份量够重的话,便能再加一碟炒猪肝,当然也可以是一盘小炒牛肉。天热时当,酒须得拿凉水贴一阵子才爽快下肚,天若冷了,就用铜壶放火上熨一阵,小口地酌着热乎的酒。黑老二自然也喜欢那样的活动,他随着大伙儿进了馆子,丟三水一人在街上随意撒泼。难得地没有咒骂三水,而是露出别扭的笑容,在黝黑的脸上爬起蹒跚的皱纹,呵呵地说,让他尽管去玩,晚些时候记得回来罢。
黑老二管与不管自己,三水都没得什么感觉,反倒是黑老二不得闲管他,才能放心挑着东西。
尽管想着朗明,三水却不敢细想那个夜晚,那个令他心脏跟坏了似的砰砰砰跳不停的夜晚。现在白天时当稍微一念着,心又立刻坏了起来。
近将傍晚,三水才勉强选得一件衬心物品。一个香囊,可以系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用的是红色滑面丝绸,在日头底下隐隐泛着丝线般的白光。面上用针线绣了些花花草草,选的是金色细线,缝得很紧密,因而图形十分地光滑完整,也泛着丝丝光亮。香囊口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红线上穿了一个小铃铛,晃起来发叮叮的清响。等得下次朗明带着香囊来寻自己时当,若是眼睛望不到,耳朵只一听见铃铛的动静,便能晓得是他来了。
香囊有红的绿的粉的黄的,三水唯挑了这红色的。朗明的脸实在太白了,原先能打趣着用唱戏的脸来说笑。后来再不能玩笑,望到那张只有白色的脸,使三水想到了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纸屑,也是那样的白,那样的薄,稍微一抖动,似乎就会变了形。那实在不像一张男人的脸。三水便想着,添些红色总归是好的,戴在白衣白裤的身上,便也如同面颊长出了两抹红润一般,成了一张正常人的脸面。
朗明在等他。三水掌船回来时当,又开始想了这件事。路上不见黑鱼踪影,似耍了脾性,不再得闲拖拉等三水,跑河的外头撒野去了。可是朗明在等他,三水想。
仓促地下船头。这次三水没把船停桥底下了,他稳当地泊在原先的木桩旁,没下雨,河水不涨,木桩便也出现了。迈大步走快些挤过桥头,在一片白泱泱的滑腻布料间,顾不得低头瞅瞅自己的草鞋是否又破了,三水怀里紧紧裹着香囊,快步向前走去。他不敢跑,周围人会注意到他的,那时心事怕也被从后头窥到,只能前倾身子往前头走去。
还未见得朗明,先撞了小满,没见得小满冲他嘻嘻笑,而是先拂面掩去水痕。小满似乎在哭泣。可他又为甚么哭泣?
“小满,你怎么哭了?”三水问,“朗明哥呢?”
三水说完话,小满的面上又淌过溪流似的泪水。
小满说,朗明哥走了。
懵一下,三水的眼里忽然只剩白色,一桩深深扎根在泥土里的木头忽然摇摆了,欲将往黄土里头倒去。
“去哪了?”三水话语颤颤,分明是夏末,他忽然觉得很冷,一股从脚底直往头上窜的寒冷。
“被城里人拉走了。”小满哭哭啼啼,“昨天早上我照例叫朗明哥起床,站在外头唤没动静,以为是还在睡懒觉,于是我又进去唤他。朗明哥还是没得动静,我就上手去晃他手臂......”说到这里,小满抽泣得更厉害些了,“哥的手臂凉冰冰的,我把哥的手臂放怀里捂,怎么也捂不热。我叫他好几遍,他不答,我便又说,三水哥来找你了,第一遍,哥没回应,我就说了第二遍,然后我才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哥的嘴还在动!还有一口气,还有一口气,还有一口气......我就唤了院里老爷,又喊了李小姐过来。我也要来找你的,可是他们说你去外头了,要明儿才回来,可是,可是,到了明天,到了明天,那一口气还在吗......”
“那......那口气还在吗?”三水的身体变得异常地沉重,木桩被浸在了水里一样。
小满一面哭一面摇头:“我,我不知道了,朗明哥已经被城里来的人拉走了,我没得机会看到他的嘴是否还在动......”
“船在哪?”三水变成了蚂蚁,桥面下方的仿佛不是水,是烧起的火,他的脚底板被炙得滚烫,无处安放。“船在哪?他们在哪里?”
“走了,走了,今儿一大早就走了......见不到了......”
顾不得再安慰小满,三水跑了回去,挤过木桥上来往蹿掇的人流,听不到老人家的咒骂,看不到别人的奇怪目光,他只想往前跑。跑到船头,然后呢?然后呢?河面忽然变得光秃秃的,望不到一只船,望不到城里人,望不到朗明在哪里。三水站在桥面,眼睛望着,也只是望着,他努力地希望想着点甚么,除了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一双瞪得很大的眼睛,眼珠在白色间拼命碰撞。
他甚么也想不到了。
呆愣的目光沉滞一瞬,随着缓缓的溪流散成碎屑,融成天与地交界的那条细长白线。
三水哭了。
那又是一番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忽地感觉到心口发着热,泛着一层又一层的痛,如针扎,恰刺挠,简直要裂开一样。玉佩在这一瞬间变得很沉,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如巨石,似铁架,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有如一团汹涌的泥沙袭来,欲将自己噎死。
一面失声地淌着泪,一面恒久地望到那条河的尽头。且凝望,只凝望着,三水就想跳进水里,只管往前边游着。那条河流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却又能够一眼望得到头。他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将会停在这片河流上,这个寨子里,这个盛着他大多时日的蓬船。可当他望到远处的那片小黑点时,就像是黑鱼的鱼籽一样,近将有更多的黑鱼冒出来。那些个小黑点,也如是朗明说告给的那些有崖子一样高的屋子,而朗明就住在那些黑点点一样的屋子里。
他去到那里了吗?那他还会回来吗?到那时,那一口气还会在吗?
无数想法顷刻间又如波涛卷卷砸来,声势浩大,似要将他整个人狠狠地碾压在黄土地上。
他合该早些回来的。朗明也说了,期待自己早些去看他的。
眼睛睁开,又闭上,一滴滴泪打着转,鱼仔一样,滑溜溜落进水里,把那股忧伤吞了去,却怎么也吞不尽。
泪眼便止不住地流,如溪流般且悠且长且泛哀愁。
又一滴眼泪落进河,三水猛一下跟着跃进水里,拼命往前游着,想要去抓住河水尽头的那些黑点点。
他想要把玉符还给朗明,他希望朗明能够好好的。
无论多费神费力地游,那条河始终望不到头。三水眼里的事物在慢慢下沉,连着自己的思绪融到水里,蓝色又将把他掩去……
一船夫路过,原以为少年在耍水,欲将泊船离去,却久不见少年冒头,心里顿生疑虑,且上前及时把人捞了起来,一面愤愤斥责少年的胡闹,一面又开始掌起船。
眼睛复见白光,三水不哭了。心似乎也没得臃肿如鱼囊的刺痛,不再发沉了。
可身体还在痛,一层一层如皮似的裹在他身上。三水摸到心口处。
不对,他摸不到他的心了。他的心掉进了河里,被河里的大黑鱼衔走了。
一个夏天,他的心长了出来,一个夏天,他的又心被淌走了。大黑鱼再不见得,他的心也终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