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我呆坐了很久。
梦和现实到底有没有关系。在漫长的历史里,无数人研究过这个问题,弗洛伊德认为与梦境内容有关的因素主要有三类:睡眠时躯体受到的刺激,日间活动残迹的作用和前意识内容的反映。在隐秘的梦境里所看见、所感觉到的一切,呼吸、眼泪、痛苦以及欢乐,并不是都没有意义的。
我相信潜意识给我的提示,他是否说过那句话,我没听到,但对于我认识他这件事,是有迹可循的。我记忆里的很多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了,不排除有些事情有些人我已经彻底遗忘。
我一直在寻找走出这里的钥匙,从第一个世界离开,我并不认为是自己进了沈芝的家,更大的可能性是那三张游乐园门票。我当时折了三折放进口袋,和昨天“我”爸递给工作人员的一模一样,我不信能有这样的巧合。
但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所谓的“主线任务”要完成,甚至迫于“我”的身体,理论上我的活动空间仅限于几个房间。
唯一的发现是那张死亡报告,说实话,这个线索我并不知道怎样往下推,既没法当面问“我”的父母,又没有别的知情人可以问。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知道更多,那我要获得什么呢,总不可能带走她的骨灰。
她的存在顶多告诉我,“我”是第二个小意,“我”的父母有了前车之鉴,只会把我看的更紧,所以算是对我行动范围的合理解释。
但我想出去,几乎每一天,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出去过,事实也证明了,外面的空间才会发现更多。
“咚咚——咚咚——”
突然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有人敲门。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听爸妈的话,自己是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的。
我把小凳子挪到门口,扶着门站上去,趴到猫眼上看,是那个男人。
“你在吗?”他在门外问。
我下来挪开凳子,把门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家。”
“都说了,我认识你,”这是小意的家,可不是我的。
“好吧,其实我之前也住这。”他看出我的怀疑,笑着解释。“今天来是给你这个,应该会用到。”
他把双肩包一侧肩带脱下,单肩背着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本书递给我。这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发黄翘边不说,有几页的纸边甚至都损坏了,更过分的是,封皮一半都没了,连这本书叫啥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书。”
“不知道,”他一拉拉链背好包,“反正有用,你看吧!”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了,我的视线刚从书上抬起来,他已经下楼梯了,我跑到扶手那往下看,却是空旷一片。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个都来无影去无踪的。
我拿着书回房间,一页一页翻,动作都不敢太大,生怕脆弱的书页下一秒就碎在我手里。
这书上全是文字,看不懂的文字,前面都是单个或者两三个一组的,后面有成段落篇章的。我翻了一遍,通过联系上下文,连蒙带猜大约看懂几句话,有点类似佛经那种东西。
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明白为什么他说我会用到,上面几个字我看着眼熟,想起来那个广场的地上,就是这种文字。
上午估计是来不及了,等下午我要再去一次那。
看完书已经快到他们回家的时间了,我赶紧又搬着小凳子去窗台,刚站上去,他俩就出现了。我脑子里还全是那些奇怪的字,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开始向楼下招手,这就是打工人的命吧。
“小意今天开心吗?”
“开心,但没有昨天开心。”
“哈哈哈,小意喜欢去游乐园以后我们可以再去。”
“好啊好啊!”也不知道下次去的还是不是我。
如果再进一次镜子迷宫里的世界,我说不定会去那个房间看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引我过去。
“小意昨天想吃的蘑菇,”男人端上两盘菜,“今天爸爸买了,特意做了两种不同的做法。”
“好吃。”我夹了一种,又夹了另一种,“这个也好吃。”
“小意喜欢就好,”女人把盘子往我这推了推,“多吃点长得高。”
这话提醒了我。比起第一天,我现在确实长高了,今天站在凳子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窗台比之前矮了一点。我正在随着他们的话改变,因为听话,因为不挑食,所以可以长高,昨天出现行动不受我大脑的支配的现象似乎就是最直白的提醒,我正在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换句话说,我正在被同化,直到完全变成听话的没有自我意识的“乖小孩”。
午睡醒来,外面艳阳高照,阳光炙烤大地,地平面的波浪让我望而却步,我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天气下跑到广场上挨晒,那片空地可是一棵树都没有。
晚一天去就晚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就晚一天离开,其实我没什么一定要回去的信念,没有什么人等我,也没什么事非要我去解决,我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即使没我地球也一样转。
但我在这碰到了认识我的人,我不记得他,那边可能还有像他一样被我忘了的人,我丢失的记忆不是只属于我,还属于和我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万一还有想见我的呢?还是尽早回去看一眼吧!
我把书揣怀里,向着广场进发。一路上我像是在做连线游戏,从一个树荫到另一个树荫,计算最短距离又不被晒的路线,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发现江泽正坐在上次那个位置,那是个大太阳地儿,他还穿着一身黑。
“江泽?”我走过去看他还闭着眼睛,“你在这不热吗?”
“还好,”他睁开眼看我一眼又闭上了,“挺暖和的。”
可拉倒吧你,眼都晒的睁不开了,还暖和呢,别晒傻喽!
我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铅笔,按照地上的顺序,在书上圈出对应的字并标上序号,全找完我已经满头汗了,这里边有些字我还是不认识的,看来回去还有大工程等着我。
我坐在他旁边歇着,用书扇风妄想能降温,转头看他却一点汗都没出,这小子是真不热啊!
“哎,这都什么字啊!”我翻着圈过的字喃喃自语“这是人能认出来的吗?”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出声问我,我把书往他那边斜。
“你看这字,这是人能看懂的吗?”我只是想跟他吐槽一下,以我对他之前表现的了解,他估计连简体字都认不得多少,更何况这种复杂的。
“我好像认识一点。”
“啊?你说真的?你没骗我!”
“嗯,我家有这本书,没这么…”他停顿了一下,“烂。”
看来确实没找到更委婉的措辞,但话糙理不糙。
“那你认得这个是什么吗?”我指着其中一个圈起来的字问他。
“镜。”他说的肯定。
“这个呢?”我又翻到一页。
“嗯…花。”
“那这个呢?”
“这个…”他歪头看着虚空回忆,眼睛一点没聚焦,“应该是真。”
“好,谢谢你!”我合上书,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哦,对了,这个给你。”我跑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返回,“上次在游乐园确实没想到会碰上你,我现在兜里常放了。”
我把糖塞他手里,他眼睛睁的大大的,每次这样都显得他懵懂又清澈,让我有种教坏小孩的罪恶感。
“行了,这次真走了,你早点回家!”
转身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到,每次我俩分别的时刻总是我先离开,让他早点回家这句话我也数不清说了多少遍。
到家之后,我先打开风扇,跑回来一身的汗我也顾不上了,跑到桌前把书里那些圈起来的字按顺序写下来,我已经知道的加上他告诉我的那几个,我很快拼出了地上那句话。
水中花,镜中人,虚妄不得真。
如果没错的话,这句话就应当是这样的。
这是在说什么。这些人?这些事?还是我?
他知道我在找这些文字,那他知道这句话吗?
这里对我的局限性太大了,所有的人我都只能等他们定时刷新,像江泽这样的,只有“碰巧遇见”的机会,而那个男人,简直让我捉摸不透。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符合这里的规律,什么时候会出现就是完全随机事件,我只能被动接受,根本没有主观能动性发挥作用的空间。
沉浸在思考里,时间会过得特别快,当我从书中回到现实,看见窗户的玻璃上结了冰花,晶莹剔透,并不完全像花的形状,是那种打碎玻璃产生的蛛网状纹路,判别不出这条会在哪分叉,又会在哪被另一道截止。
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生出破坏欲,脑中有道声音说着“把它们弄掉”,没多想我直接上手去扣那些冰。温度还没有很低,冰只是薄薄一层,使劲一扣就掉下了七七八八,但手也冻的通红冰凉。冰被弄掉后,露出原本的玻璃,我看见那个男人正站在外面。现在风应该挺大的,我看见他发丝在空中东倒西歪,之前一直戴着的帽子竟然没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直仰着头,大概也看见了我,抬手指了指天,两手合十放在脸旁闭上眼做出睡觉的样子,又指了指地,然后就盯着我。
是让我晚上出去?我看着他的发型活生生吹成个菠萝,忍不住笑出声,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他看起来挺高兴,离开的步伐都是轻快的。
白送上的线索没有不要的道理,刚刚想着怎么找他,他就出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缓了一会的手有些痒,我不在意地挠了两下,忙着把写字的纸和那本书藏在床下,掀开床垫才发现那个手电我忘了放回去,不过正好,今夜也许还用的上,省的我多当一回小贼了。
晚上回来的俩人除了固定流程之外,还多了一丝,紧张,我不太确定,但他俩肯定有仅限两人知道的事情。
整个晚饭的时间里,女人瞟了好几眼男人,她自以为不经意,但很明显,但她不想被我发现,我就装聋作哑只管低头吃饭。
碗里的米少了一半,菜也可以看见盘底的时候,女人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男人,男人犹豫着放下碗,筷子轻轻落在碗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敲响了话题的开始。
“小意啊,”我抬起头,男人看着我,女人也看着我,两人眼里的情感很复杂,“明天爸爸妈妈有事,要…要出去一天,午饭给你做好,中午我们不回来了。”
“小意,你一定要在家待着,不要自己出门,也不要给别人开门,任何人都不要。”女人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千万要老实在家待着。”
“好,我知道了。”我做出乖小孩的样子,“我会在家等你们回来的。”
“好好,好好,继续吃饭吧。”他俩答应着,但表情没有一点放松,看起来倒是更紧张了。
他俩一天中午不回来这事儿,对小意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我来说疑点可太多了,明明这么看重“我”,但回不来,也不能带上“我”。他们到底要去干嘛呢?
天很快黑了,现在大约是阴天,星星都格外少,月亮也亮的昏暗,像极了故事套路里黎明前的黑暗,可我现在才刚进入黑暗,等待黎明太煎熬了。
我听着主卧房间没有声音,就趴到窗台上往下看,他果然已经在等了,就站在路灯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拿上藏起来的东西,轻车熟路撬开门跑下去。
“嘿,”我走进了才发现他没有帽子口罩围巾那些乱七八糟的遮挡,灯下第一次看他的脸这么清楚,之前总是挡住一部分,“这书还给你。”
“用完了?这么快。”他接过书,说的是疑问句但没表现出一点意外。
“嗯。”我看着他的脸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句话,就广场地上那句,你知道吧。”
“水中花,镜中人,虚妄不得真。”同样的字从他嘴里说出,就像一道古老的咒语,“人终其一生追逐不可得的东西,失去的,错过的,但都是一场空。”
他少有的这么认真的说一段话,眼里的执着让我有些惊讶,“假的永远是假的,欺骗自己只是掩耳盗铃。”
“但人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意外。”
“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似是而非,我不知道他是单纯解释还是在说什么人。
“那会有什么后果呢?”
“谁知道呢?”他放松神态,回到之前的样子,“到那一天总会知道的。”
“这书,是你的吗?”
“算是吧,我家里的。”
“那个,还有一件事,”我扯着他的衣角,让他蹲下来,一直仰头说话脖子累的不行,“你说我们之前认识,我是不是忘了你。”
他蹲下来,挑了下眉,满眼写着“当然”。
“我不是说现在,是之前,我是不是已经忘了一次,”我皱着眉,“我是不是,忘了你两次。”
“你想起什么了?”他语气上扬的明显,但很快被压下去。
“没有,我做了个梦。”
“没关系,”他叹了口气,与其说回答我,倒不如说在自言自语,“没关系。”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很快了,很快你就会知道了。”他站起来。
“可是…”我还想再说什么。
“你该回去了,”他直接打断我,“今晚他们可能会去你房间看你。”
想到他们晚饭时的叮嘱,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只得往回赶,走到一半我回头,他还站在路灯下,和上次走出迷宫一样,每次都是他在原地目送我。
躺在床上后,心跳过了几分钟才渐渐变缓,门突然被打开,刚恢复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还好有心理准备,这次在我的刻意控制下很快变成正常速度。
“我真的不放心小意。”
“她是个乖孩子,相信她。”
我感到俩人给我掖了被子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出去轻轻关上门。
明天到底是什么特殊日子。跟日期有关,没有“我”,我有个猜想,要等天亮才能确认。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指的是什么。
一夜发生了很多,都在天亮那一刻结束了。早上醒来我看见桌上除了每天的早餐,还有准备好的保温饭盒,上面贴了写的便签。
我等不及吃饭,先搬着小凳子拿下那个盒子,果然,今天是那个孩子的忌日。怪不得要出去,又不能带我,丧子之痛让他们反反复复强调不能“我”出门。
我理解,但我不打算遵守。
我又不是小意,他们也不是我的父母,我没必要答应这个要求。
吃过早饭后,我打算再出去看看别处,我一共去过的地方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这点儿地翻上天也找不到更多东西了。
今天外面倒是看着很正常,不像有时候一个人没有,零零散散会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散步,偶尔也有几个小孩跑过来跑过去。但我走了几圈发现正常背后是更大的不正常,这小区简直像迷宫一样,除了之前去过的地点,其余所有路,无论我怎么走总会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合着就只有这几个地方?我走的心力交瘁,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喘气,早知道我就不做这无用功了。
小区大门也像是有什么障眼法,看着很近,但总也走不到,更别提出去了。
“嘿,”江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楼梯还没下完就喊我,“我刚刚去找你,但敲门没人开。”
“我偷偷跑出来玩。”我站起来,等他下楼梯。
“我昨天发现一个好地方,我带你去。”然后我跟在他身后,眼睁睁见他走了我刚刚走过的一条路,但和我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他带着我来了一个新地方。
那是一片荒废的空地,几棵树的枝干长的肆无忌惮,地上全是落叶也没人管,空地中间是个秋千。
“我昨天试了,还能玩。”他怕我不信,自己坐上去荡了两下给我看。
“真的可以,你来试试。”
他在后面推了我几次,看我可以自己荡起来就跑到一边玩去了。距离我上次荡秋千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那种类似腾空飞起的感觉,多年之后还是让我上瘾。
在一次次短暂失重下,我可以忘记那些烦恼,说服自己现在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接近天空再落回大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变得无比简单。
“嗨,又见面了。”熟悉的声音把我拉回人间。
“你怎么也在这儿?”昨晚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我双脚落下摩擦地面让秋千停下,我回头找江泽,他看见有不认识人来跟我说话,默默站在远处的树下,不打扰但一直在注意。
男人也看见江泽,但丝毫不在意,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刚刚那个画面不错,给你拍了一张,要看吗?”
“好啊。”我有点意外。
他把相机放在我面前,照片上的女孩正在荡秋千,笑的很开心,远处的江泽也在画面里,站在树下小小一个。这画面总觉得眼熟。
“还要玩吗?我推你吧!”他把相机放回背包,走到我身后。
“你上次说,”我荡上去,“我快知道你的名字了,”又荡下来,“是什么时候啊?”
“现在。”
“啊?”
“你这么想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停了一下又说,“但我有条件,给我颗糖吧。我知道你有。”
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关键是我还真有。秋千荡下来,我掏出一颗,他从后面伸手拿走了,秋千又荡上去。
“江泽,”他的声音混杂在风里闯进我的耳朵,“我叫江泽。”
熟悉的脸,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照片,都在我的记忆里一一重合。
可能因为我太久没有说话,也可能连我的后脑勺都表现出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又好心的解释,“三点水的江,三点水的泽。”
“你真的忘了我两次。”
他的最后一句话和风一起随我荡上去,我从未觉得天空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