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已经住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只记得这间屋的摆设,我无法踏出这个房子一步,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未知,外面的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只想待在这个安全范围内,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天。
但世事难料,竟然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早上醒来,手机有一条短信,是她发来的,一个地址,我只看一个开头就知道距离这十万八千里远。
“过来。”一如既往地简单明了。
她总是这样,说一不二,喜欢直接给我下命令,其实她原来也不这样,她对于沟通交流是很有一套的,每次给我讲道理都能把我蒙的一愣一愣的,最后我都随了她的心意。
她——我的母亲,在我童年时期给予我几乎完美的母爱,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我想那段时间的教育对我是不可替代也无法磨灭的,如果没有那段记忆,我怕是不能有偶尔的清醒时间。
但也是因为她,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毕竟算得上出远门,还是要准备一下,充电器、充电宝、卫生纸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不用多,带够换洗的就行。收拾完一个大双肩包,勉强算得上简单。
出门前要仔细检查一遍家里,电源有没有关,窗户有没有关,煤气水龙头都要过一遍,这要拜她以前常叮嘱我,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
走到卧室,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了床头的相框,这是家里现在少有的玻璃制品。把相框后面卸掉,拿出里面的照片,虽然距离快门按下的时刻已经很久了,但它被保存的很好,没有一点折痕划痕。我摸着照片上的人,回忆瞬间拉到那一天。
那天我们一家人去游乐园,在门口拍下这张全家福。当时都以为这是个幸福的开始,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次,但没想到,有且仅有那一次。
我把照片揣进外套左边的内兜,拉上拉链,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还能隐约感受到一点硬度。走出家门反锁两道,我把备用钥匙就放在门口地垫下边。
背着包下楼梯我依旧是浑浑噩噩的,直到走出去,我深深呼吸到了属于外面世界的味道,几乎是颤抖着迈出这一步,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是对陌生的应激反应,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还有渴望。
我要先去汽车站坐大巴,再转火车。第一步是去汽车站,我拿着手机搜公交线路怎样能去汽车站。站牌那儿空空荡荡,路上都没几个人,也是,这种天气里谁会想出门呢。
风吹的树叶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也如同其中的一枚,随风飘罢了,离开树的叶子还能绿多久呢。
公交车来的很晚,我的手都已经吹凉了,划开手机二维码的动作都有些僵硬,这个时间车上人不多,我找了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头挨着车窗,随着街景变换一下一下磕在玻璃上。
这段路很长,几乎从起始站到终点站,我抱着背包整个人缩起来。车厢里总是闷的,我习惯开一点窗,车速不慢的情况下,灌进来的风很烈,吹到脸上像被打,但我不在乎,或者说我在期盼这种感觉,麻木混杂着疼痛,不间断地提醒我拉回我,让我没别的心思闲下来去胡思乱想。
过了四五站,才有人招手,汽车缓慢减速,停下来的时候,前车门正正好好对着车牌下的人,强迫症瞬间舒适。
上来的有一个青年人,围巾帽子口罩墨镜捂的严严实实,还有一位老人,围巾往上包着大半个脑袋,我看了眼外边,砖块都泛着冷色,一阵风掠过,顺着车窗缝钻进我的领口,我没忍住打了个冷战,看来今天确实冷啊。
老人带着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的什么,坐在正对后车门的老弱病残孕专座,麻袋口被她牢牢握在手里。青年人则是径直走到最后面的角落。
按说这么长的路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睡一觉,但我总无法在这种环境完全放松下来,最多只能闭上眼歇着,脑子里还是停不下来。时间一长,我感觉不太好,□□进入类似睡眠的状态,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感官对外界的反应逐渐降低,太阳穴却一跳一跳的,思维在不受控的边界,我想要睁开眼,但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就像被网捕住的困兽,疯狂挣扎也逃脱不出去,作为“人”的智慧基本没有,只剩下原始的动物的本能,只不过是徒劳无功。
突然,铃响了。
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森林,所有阴暗的角落都一览无余。我终于睁开眼,那阳光也照在我脸上,驱散了阴霾。
老人扶着杆子,站在后门那,感谢她要下车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沉到几时。
我现在更不敢睡了,瞪大眼看着外面,快速闪过的隔离带栏杆看起来是一片白色,车速还在加快,几米一棵的树都要粘在一起,在模糊一片的背景里,我在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我不记得上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了,那些东西八百年前都被收走了。看着很陌生,像是在看别人的脸,我摸着车窗上那个影子,不自觉弯起嘴角,后知后觉发现眼里的人没变化。
愣了两秒,我嘴角落下,从背包侧面摸出维生素瓶子倒出两粒干吞下去,再看车窗已经正常了,我也不敢多看自己的脸两眼,倒是瞟到后边那个青年也歪着头靠着车,可能睡着了。
车停下,老人托着大麻袋,一步一步挪下去,顶着风在路上走,车门还没关上就已经启动,我们走的很快,更显得她慢,没一会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路上晃走的背景还是那些,没一点变化。
“前方到站,汽车站。”
我直起腰,背上背包,走到前门按铃,这一路坐的腿都有些麻了,我扶着杆子原地跺两下脚。
走出车门,周身的温度明显降低了很多,仿佛一下入冬,风吹得连眼都难睁开,我紧了紧衣领,缩着脖子跑进汽车站。
这个汽车站我从没来过,看样子也是很多年了,墙皮落的一块一块,等候区的座椅还是一条条的木头板子,上面的红漆氧化成暗红,更多的表面已经被时间剥落了,露出里面原木的颜色。虽然看着破败,但这里的人不少,大包小提的挤在窗口排队。
我看着手机上预订的信息,找对应的窗口,等在队伍的最后。人在排队的时候都会有种错觉,就是别人的队总比自己的快。我眼睁睁看着旁边的人两秒往前一步,两秒往前一步,已经从队尾走到了队中,而我却一点没动,站的腿都直了。
我看了眼时间,还好走的早,按这速度要是晚点来,可能就要赶不上车了。等待的心里确实烦闷,但我现在需要控制情绪,不能随心所欲,我戴上一只蓝牙耳机开始放轻音乐,医生说可以舒缓心情,我专门下载了几个歌单。
沉浸在音乐里的时间还是很好度过的,感觉没一会就快走到窗口处了。我手放在上衣侧兜里,摩挲着身份证,就等前面的人办完离开。
“右边离开,下一个。”
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我上前一步,递上身份证,简单又重复的工作让她早就麻木了,机械的刷身份证,机械的填入信息,机械的取票递出,机械的说。
“右边离开,下一个。”
我拿了票,核对地址时间信息,还有二十分钟,也不算早了。我拿着票环顾四周找对应的出口,人实在是多,我艰难地绕过大爷大妈,躲过地上的行李,走了一个山路十八弯才到终点。
外面停着一排排的大巴车,隔上几米有一个导航栏,我快速扫视我的目的地,找见之后也只能挨个看车牌号。
“哎,你去哪的?”车边有个女人喊道,“我看看你的车票。”
我递上车票,她看了一眼,就向后招手,“你是这辆车的,快上来。”
上车时我又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分钟,真幸运,要是我自己找说不定就误了。
车上大部分都已经坐满了,我找了一排没人的坐在靠窗的位置,反正是终点站下,坐在里面省心点。过道对面看着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年纪不大,像是大学生出去玩,前边是个妈妈带着俩孩子,大的单独坐,小的还要抱着。
带孩子出门确实麻烦,她一边嘱咐着大的老老实实坐好,把小的放在座位上,让大的帮忙看着点,自己忙着把包举起塞到上边的行李架。我坐在座位前后看了一圈,像这样带着小孩的不止两三个,但大多还是中年人。
引我上车的女人还在门口吆喝着,车上还有几个空座。这会太阳刚升起不久,正照着座位,我现在还是靠阳的一边,车里的窗帘几乎都拉的严实,长途车上都想找时间补觉。
这车一时半会也走不了,阳光也闪眼,我也把窗帘拉上,戴上耳机闭眼歇着。能感觉到在女人的招呼下,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个人。
“大家都系好安全带,中途不能解开。”
她说着,从中间过道往后走,一个个座位检查,看一眼安全带还要看一眼行李架。倒是挺负责的,我想。她快走到的时候,我把背包移开,露出腰上的安全带,她看了点点头继续往后走,我视线不自主随着她的身影也向后移,好像瞟见一个眼熟的人,也才注意到身边坐着的人。
大约三四十岁,衣着算不上多正式,但整齐干净,两腿分开的距离也并不过分抢占我的地方,我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
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转头过来对上我的视线,动作太过突然,我躲不开,接着转头更显得我正打量人家,倒不如直接对上。他倒是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低头看手机。这台阶给的好,我也低头看手机,但我手机实在没什么娱乐软件,只有简单用来通讯的几个,刷了一会浏览器的新闻,没什么意思,还是摁灭屏幕听歌。
路途漫长,消磨时间最难熬。
车开出去没几分钟,才刚出汽车站过了两个路口,车就停下来。有人才赶到,急着上车,那女人在门口仔细查看车票才放人上来,站在车头数了一遍,这会人是齐了。
刚上来的是个中年妇女,一看就是农活做多了,脸和手都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力气也大的很,一手就把大尿素袋子抬起放上行李架。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坐在最后那张空位上。
“后上车的人都系好安全带啊!全程不准解开安全带,会有检查的。”
话音未落,好几个人的手就在座椅上摸索了。这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管的这么严。
这次开起来就没有再开车门了,趁着上午车不多很快驶出了市区,我稍稍拨开窗帘,再缝里看见外面已经不是楼房建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和树林,要坐大巴车从一个市到另一个市,百分之八九十的路程都不是在城市,而是一个个村庄,一片片土地,那里都标着生活的记号,不像在钢筋水泥里,过上几十年也留不下印记。
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车上的人都靠着睡着了,我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人,他也早就放下手机,闭眼熟睡了。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但我的记忆力早就被腐蚀了,连带着之前的印象都不深刻了,有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想不清楚。
可能是我倒霉,还没看两眼,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吓我一跳,但这次时间足够我反应,我赶紧闭眼装作睡着了。
我听见旁边悉悉索索,他接了电话。
“喂?”
“徐军啊,听说你要回来了?”对面的声音很兴奋,再加上上点年纪的人手机音量都偏大,我都能听见。
“是啊,我正在车上呢。”
“等你回来咱可得好好聚聚,都多少年没见了啊!”
“好好好,等着我,”他声音倒并不高,“一会再说,车上人都睡着。”
“那我就在家等着你了!”
“哎哎,好。”
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调整了姿势,往后靠下又闭上眼。
我想不起来,也不想难为自己,换了一个音乐,头靠在窗上,从帘子缝里看外边放空。
全车都安静的过分,大巴车不像公交时常要广播,一会儿让给老弱病残孕让座,一会儿提醒前方到站。而且车上了高速后,又快又稳,我之前还担心晕车,现在到挺好的,没什么感觉。
高速上的窗外很单一,越走太阳越高,天被照的发白,一点云彩都没有,马路上也反光得厉害,看了一会眼都睁不太开。我还是老老实实把帘子拉紧,垫在胳膊下面拄着撑头。被光晃的眼前还能看见一片白光,连带着太阳穴一抽一抽的,我用手慢慢揉按,做深呼吸,强迫注意力都放在耳机的音乐里,大夫说的方法确实有些作用,但几分钟后不止是静下来,我好像进入类似睡眠的状态。
我听的清楚耳机里的歌,也能感受的清楚前后人的动作,但我的思绪又不在这儿,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乱七八糟的,我好像被人追,跑的很急,怎么也跑不出那栋楼,场景一转又在外面,是晚上,黑的吓人,这次有人带我着走。后面的情节都很短暂,好像有人给我拍照,我的行动并不是我自己控制,也不像是我能做出来的,我仿佛是个幽灵飘浮在“我”的头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开心的跑。这些画面很陌生,但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连接。
最后看到的也是一片白光,我正对着天空,太阳照的明显,跟今天一样,没有一片云。
再睁开眼,身体的反应与睡了一觉醒来没什么区别,眼里也多了几分清明,但我没傻到认为那真是个梦,开始治疗后,我确实有很多记忆都模糊甚至消失了,同时我也没再见过以前的人,数不清的年岁里只有我自己,和寥寥几句短信询问。至于失去的还能不能回来,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看着前面的椅背发了一会呆,还是组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倒是被前边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前两排有个小孩咿咿呀呀地叫着,说话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想要什么东西,抱着她的女人轻轻拍着她,跟她轻声细语讲道理。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一点,童年时,她也会这样把我抱在怀里,有时候讲故事,有时候唱歌,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说她以前的事情,我那会哪听得懂那些呢,只是她也无人可说吧。现在想来,那时候已经有了征兆,但我只会看着她笑,还不如现在的人工智能会对话。那可不选择离开吗。
她的选择无可厚非,可我也没错。生活的磨难就是这样无知无觉中突然出现,交叉路口的红绿灯总要有个顺序,一旦停电时,大家都顾着自己,也不管什么规则,只有见缝插针,你要走我也要走,两方僵持不下,受伤的却是夹在中间的行人。向前有车,后退也有车,像座孤岛无所依靠。
下了高速,有人已经到站,车停下来,下了一两个,再走一段又下几个,车上还剩下三分之二。
不知道到了哪里,车停下来,那个女人喊着都系好安全带,没两分钟就上来两个警察巡查。还真有人检查,大约也快到了。已经睡着的人倒是不会被吵醒,我看了两眼也闭上眼,刚刚一瞟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就在…在过道那侧的前面一排。
我没了困倦,再看过去的时候,警察正往外走,背影从我视野离开后露出后面的男人,他也歪着头靠在座椅上,我看不见脸,总觉得在哪见过。哦!是公交车上,坐在最后的那个青年。原来他也坐这趟大巴。
“终点站到了。”我没想出个所以然,车已经停了,司机站起来喊了一声。
旁边的人走的很快,我也赶紧起来拿行李。下车先伸了一个懒腰,坐了这么久,腰和腿都有些僵硬,一活动能听见咔嗒咔嗒地响。虽然不想承认,但年纪大了身体真是有变化,想想也是迈入三十了,算不得年轻了。
“哎,这个是你掉的吧。”我闻声回头,正是那个青年,他举着一个挂件。
“啊?”我摸了一下背包拉链,空荡荡的,“还真是,谢谢你啊!”
“没事。”我拿了塞到背包里,再挂上万一掉了我可没处找了,这小玩意儿也陪我这么多年了,就算没那么喜欢,倒也不想丢了。
“你知道这儿火车站在哪吗?我不是这的人。”
“知道,我正好也去。”
“那好啊,一起吗?”
“嗯,”他下车就把墨镜摘了,露出一双眼睛,不同于一身黑带来的冷冽,反而带着热切,在冰冷的风里格外明显,“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一向相信我的直觉。
他的眼弯出一个浅浅弧线,口罩中间的皱褶被撑开,“你这次终于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