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
有了上次的失忆演习,这次再面对时间的跳跃,我已表现得十分镇定。
我闭眼深深呼吸,再睁眼,我抱歉地对陈最笑笑:“亲爱的,能给2月3日的江莱,讲讲这十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陈最微怔一瞬,旋即便了晤:“你又遗失了一段记忆。”
我苦涩点头。
而陈最放下裙子,为我冲泡了一杯热可可,娓娓道来。
原来立春那天,我最终没能向敏敏提出要搬走的事。
因为敏敏和宋谦分手了。
“怎么会?!”我比自己再次失忆还诧异。
敏敏和宋谦大一就在一起了,感情基础牢固,连大学毕业都没能撼动。
我记得,在我跟她公布和陈最热恋那晚,她说过等春节回家,就要看期准备结婚。
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
“他们彩礼,酒席和婚房都没能谈妥,双方父母都急了眼,败给了现实。”
陈最说:“你想陪朋友共度低潮,我们同居的事就推迟了。”
“直到昨天,你说敏敏久违地真心笑了,并主动要你搬过来。”
他说今早搬家时,敏敏全程陪同,好好地确认了我的新家没有问题后才离开。
恋人分手,朋友离别,分明都是最唏嘘心痛,最是难忘之事。
可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本该伤怀遗憾,但此时此刻,我的情绪却有点失真。像被罩在一个厚厚的磨砂玻璃之中,看不清,也听不真切。
敏敏那么爱憎分明的人,这么多年的感情,她真的就已经走出来了吗?
我很怀疑。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给敏敏打了通电话。
嘟嘟声绵延了很久,那端才接通。
“怎么,才搬走就想我啦?”敏敏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
我却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不吃了饭再走?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敏敏默了一瞬,释怀般笑了:“江莱,你总是这么敏感。”
她说:“我已经在回老家的动车上了。”
我愕然,张口却又欲言又止。
只听敏敏声音低下去:“没办法,这里太多他的影子了。”
我很想问,真的就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了吗?为了一个男人离开奋斗这么多年的地方值得吗?你走了我怎么办?
好多好多想要挽留的话全卡在喉咙,最后,我却一句也没说出口。
我只是勒令道:“不许断了和我的联系知道吗!”
敏敏在那端笑得很开心:“那当然!江莱,你结婚我还要来当伴娘呢。”
我眼眶一下酸得要命,但我笑着说:“一路顺风,薛敏。”
敏敏十分洒脱:“再见啦,江莱。”
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此与我分离,可我的记忆里,连和她道别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听筒里忙音响得像救护车的喧鸣,我泣如雨下。
陈最走过来,把我拥进里怀里。
同居的第一天,我把陈最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我发泄很久,才接受生活推着我进入下一阶段的事实。
泪止之后,我拿起他的粉笔,在那块黑板上更新:
“2025年2月16日:陈最漫游结束,时间旅行者江莱正式上任。”
陈最如释重负:“差点以为自己接了个白素贞回家,要水漫金山了。”
我扑哧笑出来。
“走!”
我一笑,他就拉着我扎进箱子堆。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把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填进他的世界。
关于同居,影视剧常将镜头对准并排的水杯,或衣柜里西装与裙子的错落。
但同居真正发生这一刻,最令我动容的,竟然是我出租屋里那些被关在箱子里的书籍,被一本本摆上他的书架这刹那。
我们的书交叉并列,是一种灵魂的碰撞与共鸣,催人生出强烈的快慰与归属感。
忽然之间我心安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忘却亦是一种本能和自由。
我告诉自己,也许生命的这段遗忘和分别的旅程,未必就不是一种恩赐。
这晚,我与失忆和别离和解。
我和爱的人相拥入睡,又抵肩醒来。
闹钟叫响的刻,我真害怕,睁眼又在时间里偷渡了。
但当我拿起手机,上面显示:2月17日周一,乙巳年正月二十。
我这次安全抵达了明天!
我低头给了陈最一个大大的早安吻,然后我颂赞道:“啊,我好爱这个世界!”
陈最圈住我的腰:“确定?周一也能爱?”
我顺势睡到他的身上,张开双臂:“周一也爱,我有世间大爱!”
他竟然将我托举起来,吓得我轻声呼叫。
我们像所有新同居的爱侣那样,在床榻温存缠绵,好好地赖了个床。
当然,鉴于我还要上班——是的,我间歇性失忆竟然还没弄丢工作,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并没有玩得太过火。
我洗漱的时候,陈最在厨房帮我蒸早点;我享用爱心早餐时,陈最在镜子前捣鼓他的头发;等我吃好准备出发,陈最也收拾妥当,拿上车钥匙要送我上班。
“你不吃早饭吗?”
“现在记忆恢复了,也没有重新上班吗?”
我坐在副驾,像个好奇宝宝盯着他。
陈最喝一口咖啡,启动发动机:“我在‘16+8’。以及,我继承的遗产已经足够我们过一辈子。”
我故意作惊讶状:“原来我傍上富二代了哦!”
陈最煞有介事的点头:“Bingo。如果你干得不开心,请随时炒老板鱿鱼。”
后视镜里,我笑得明目张胆。
和陈最随口玩笑时,我没想过“炒鱿鱼”竟然会如此迅速的降临。
这天,当我第二次满怀新鲜感走进公司——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入职时——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大老板叫进办公室。
“你看看你这做的都是些什么垃圾?”
“上周营业部销售pk你是全公司垫底,还不知道反省!”
“周五客户叫你盯盘,你转头就忘记,今早千万级的大客户要在我们这里销户,这损失你怎么补?”
……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下来,领导的唾沫星子快将我淹死。
然而,我却失去了难过和羞耻的能力,因为他说的这些我都毫无印象。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新上市公司的背调资料,对他口头的电话销售pk也一无所知,更不了解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厉害,竟然在春节期间拉到了千万级的客户。
我迷茫地看着领导的横眉怒目,那种顿挫的失真感又袭来。
在我反应不及的情况下,我被炒鱿鱼了。
“这点事都记不住,还上什么班?趁早去医院查查老年痴呆吧!”
这是我被扫地出门时,领导骂的最后一句话。
他随口的发泄,我却听进了心里。
——我突然开始健忘,记忆一段一段的空白,会不会真的有可能是阿兹海默症?
我顾不上为自己的失业神伤,立刻去了渝城最好的医院,这所医院在全国也都是数一数二。
我找黄牛弄了个加急的特需号,挂上了最权威的脑科专家。
针头带走我的血液,仪器扫描我的身体,医生反复测试我的反应和记忆能力。
又经过了漫长的煎熬等待,我被宣判了。
“高度怀疑是阿尔兹海默症,先吃点药,以后每个月都来找我定期复诊。”
“在你的手机屏保备注好这件事。”
“如果哪天你突然开始觉得眼前的人和环境陌生,立刻来医院复诊。”
我漫无目的走在昏黄的夕光中,脑海不断复读着医生留给我的医嘱。
我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得老年痴呆?
我真的会忘记亲近的人,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身在何处,甚至忘记最本能的吃喝拉撒吗……
我站在绚烂的晚霞里,骨头里散发出一阵阵寒意。
根本没办法接受现实,完全无法与病魔和解。
我难以自抑地去想象,自己在陈最面前退化,生活不能自理的狼狈模样。
忽然之间,我开始恐惧回家。
我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流浪。不知何时,我登上了轻轨,被张牙舞爪的人群推到那一片盛满浪漫记忆的江滩边。
晚潮像心经吟唱,夜幕如怀抱轻轻降临。
我听着潮水的声音,想起陈最说,“心乱的时候,我就会来看水”。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分量。
我在岸边坐了很久,坐到身后人声渐散。
水卷浪舒,把我心里的暗涌也卷走,释放。
我突然就想清楚了——我绝不要向陈最展示我如此不堪的模样。
我要让我的初恋像烟火一样,轰轰烈烈,在最短的时间内绚烂绽放。
而几乎就是在我作出这个决断的同时,陈最给我打来电话。
接通,他的声音充满焦急:“江莱,你在哪?我马上过来。”
我微微一愣:“怎么了?”
他:“我去接你下班,遇到你同事说,你早上被离职了。”
我了然一笑,把江滩的定位发给了他。
陈最来得飞快。
我看他忧色步急地,唯恐来慢了一步,心里又酸又喜。
“干嘛这么着急?”
我飞奔向他,轻快地眨眼睛:“该不会是早上的话不作数了吧。”
陈最见我还能讲笑,明显松一口气。
“算数。”他承诺,“永久有效。”
我拉他就地坐下,然后指一指翻滚的潮水:“你的解压之法很有效,我的坏心情已经被全部卷走了。”
“谢谢——”
陈最对着潮水呼喊一声,然后拿起个小石块,往江面打水漂。
荡荡漾漾的涟漪扩散,他侧目对我说:“听见江面的回应了吗?”
我好奇托腮:“它说了什么?”
陈最:“它说,趁机去旅行吧。”
旅行?
我有些惊讶:“会不会有点突然?”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才刚从鹿城经历一场私奔,我没想过又要这么快踏上旅途。
陈最说:“时机正好。”
他告诉我,当初他失忆也是先失去感情,再丢了工作。
身陷迷途之际,是旅行救了他。
“江莱,要不要一起去走走我走过的那些路?”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一瞬间,我被病魔杀死的心又重新复活。
我想起了陈最那光怪陆离的朋友圈。
原来,我所看见的那些五光十色,内里也曾包裹着黯然与狼狈。
那是更深层次的陈最,我当然想触摸。
我非常心动,但我回答:“如果明早我还记得,我就答应你。”
陈最又往江面打了个水漂:“一言为定。”
我站起来,挑挑拣拣一堆小石子,反反复复尝试半个钟头。
终于我也制造出轻盈不断的涟漪。
“一言为定~”我竟然畅快地笑出了声。
*
滴滴滴——
惊心动魄的闹钟响起,我豁然睁眼,定定望着天花板。
我不敢伸手去捞手机关闹钟,更不敢侧身去看身边还有没有他。
因为我怕我又在时间里旅行了。
心脏剧烈的鼓动,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面对现实。
然而在我行动之前,一只温暖的手,率先圈住了我的腰。
陈最亲昵地将我圈进了他的怀里。
我依偎在男人的胸膛,听见他带着起床气询问:“宝贝,你的答案是什么?”
“一起出发吗?”
我的心刹那安定,四肢百骸都被一种美妙的确幸照拂。
我紧紧地扎进陈最的怀抱,此刻的温度和距离,令我万分贪恋。
“一起。”我说,“但旅行的方式和地点由我来决定好不好?”
陈最亲吻我的额头,笑得太迷人:“当然。”
比起遥远的异国,遥远的山川湖海,我更想和陈最在每日稀松的日常里漫游。
我把旅行的每一站都定在了我们共同的生活里。
2月18日,阳光灿烂,我和陈最绕着城市绿道骑行。
我们一路骑到郊区,碰到写生的高三集训生,有个长卷发的女生免费给我俩画了张,在灿烂小黄花堆里的“合影”。
2月19日,昨天骑行太累,我决定今天在客厅度假。
我和陈最去超市里采购了一大堆零食,因为是度假日,我很放肆,在多个试吃台前张大了嘴巴。
回到客厅,陈最连上switch,我们笑笑闹闹地打了一整天的游戏。
2月20日,外面风好大,陈最说他想放风筝。
我们冲向碧绿的大草坪,和一群小学生无忧无虑地放了好久的风筝。
2月21日,我发现体重飙升,临时起意叫陈最带我去健身房。
他玩遍了健身房的器械,跑步机,动感单车,卧推架,蝴蝶机……而我,在跑步机慢跑20分钟就开始耍赖。
他薄而有力的身体很诱人,回家后我玩遍了他浑身的肌肉。
2月22日,昨天太累了,今天我们一致决定要精神旅行。
我们在书房泡了整天,我看了两本言情小说,陈最看了余华的《第七天》。
2月23日,我突然好想看熊猫。
陈最开车带着我去隔壁市,赏春看滚滚,我一整天都用夹子声在嘤嘤嘤,陈最给我拍了一堆和滚滚的合照。
我特别喜欢这一晚回家的途中,我们敞开了所有车窗,伴着劲风和摇滚,在高速公路上自由的飞驰。
2月24日,今天外面急风骤雨的,我和陈最挤在窗后,欣赏了很久的雨声。
忽然,陈最灵感迸发:“家里有帐篷,我们要不要到阳台露营?”
我从不知道,“阳台”和“露营”这两个词竟然还能组合在一起。
我惊喜地点头:“好啊好啊,我好期待!”
于是我们从储物间翻出了压箱底的帐篷,就地取材,让雨水将它冲刷干净。
当然,等我们把帐篷好好地撑起来,穿着雨衣的自己也都淋了个半湿。
雨滴在帐篷上尽情的跳舞,我们躲在下面,掀开帐篷的小窗帘,清新的风雨味很快被甘醇的热红酒味覆盖。
到晚上雨停了,我们也没出去,就宿在帐篷里,街道上的汽笛声忽然变得很浪漫。
洗完澡,陈最坐在我身后,帮我吹头发。
吹风机的嗡嗡声困在帐篷里,像横冲直撞的蜜蜂,既带来花蜜的香甜,也伴着尾针的威胁。
声音静止那刻,我后脖颈传来湿濡的温度,陈最在吻我,从脖颈到耳廓……
这晚,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索求快乐。
当陈最沉沉睡下时,我却清明地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强烈的直觉告诉我,是时候结束这最后的旅行了。
上帝很眷顾我。
这一次醒来,足足给够我九天的时间,能够和爱人做尽快乐之事。
我莫名有种预感,再睁眼,也许我又要在时间里飞跃。
而且,我怕再不离开,就舍不得离开。
我怕留下来,我的阿兹海默症会很快恶化,最后我丑陋不堪的模样,会取代陈最心中我美好的样子。
我不想那样消耗爱情。
和陈最的这段感情,结束在这里,很灿烂很完美。
幸好我搬过来还没多久,要带走的行李并不多;幸好最后的这趟旅行,我已经沉浸式体验过爱侣的同居生活。
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黎明乍现前,我提着行李箱登上了动车。
那天去隔壁市时,我已经看好了最适合自己的疗养院。
我运气一向很好,万一我脑海中的橡皮擦还有机会被拿掉呢?
万一我和陈最还有再次重逢的机会呢?
虽然我离开了陈最,但并不代表我就放弃了希望。
万一呢?
当地平线第一束光燃亮,我靠着列车的椅背,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自2月16日醒以来,我第一次如释重负地进入睡眠,丝毫不担心睁眼又将“穿越”。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很香,什么梦都没有做。
再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前方有影绰的光在闪动。
而我仍旧坐在椅子上,肩颈散发着久坐的酸感。
迷迷糊糊间我想:是动车进隧道了吗?
但好久好久,眼前都仍是一片昏暗。
我睁开眼,看见光线如水波温柔荡漾,而我自己正靠着一个人的肩膀。
不会是邻座的人吧!
我倏地坐直身体,正要向别人道歉,然而一侧首,泪水就冲上了我的眼眶。
原来我正坐在一间影厅内,此时此刻,陈最竟然就坐在我的身旁。
——我好像又在时间里穿梭了。
幽暗的影院里,陈最完全没有被我抛弃的愤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烈。
此时此刻,他正深情地注视着我。
就好像我没有下定决心离开过他,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又好像我们早已重逢,彼此失而复得。
“江莱,休息好了吗?”他问我。
眼眶被水雾盈满,我百感交集地说:“我想,是的。”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已是何年何月,而我如何又与陈最重逢,但既然我选择了回到他身边,那么我想,我肯定已经考虑得非常充分了。
——我应当是宁可狼狈死去,也不愿意与他分离。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陈最喉节滚动,似乎有些紧张。
我听到他呼吸变重:“江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好啊。”我轻声说。
陈最拿出一颗熠熠闪亮的钻戒,向我单膝跪下。
他仰视着我,热烈而忐忑,温柔又笃定:“一起共度余生,好吗?”
影院里空无一人,荧幕如正午阳光下的水面,万点碎星似的闪烁轻晃。
我看见男人的眼睛,比阳光更绚烂,比钻石更耀眼。
而这熠熠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从今往后都只盛放我一个人的影子。
陈最,是只照亮我的光。
闪动的大荧幕上,塞西莉亚正用手捧着罗比的脸,深情低吟:“come back to me。”
我亦潸然地抬起手,回答陈最的求婚:“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