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

    不一会,齐国的使臣来到了大殿,众人向鲁君行礼,鲁君赐座让他们在下面坐下。

    婉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因隔着远远的距离,又逆着光,婉看不真切这些使臣的样子,可是站在最右侧的个子最高的那个使臣,那身量竟让她莫名想起诸儿来。

    她暗笑自己,自己该是有多思念故人,愚痴到把使臣错当齐国太子。有侍女们端上精美的酒菜,宴会又如常进行了。

    允和夷仲年又谈起了最近诸侯间的形势,婉不打算应和,便专心面前的美食。允见她吃得认真,尤其是枣泥软糕,以为她是喜欢今日的食物,一边聊天,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案前的也夹到婉的面前来。

    到了饮酒致礼环节,允举杯,众人随之,婉待要喝,允凑近她低声说道:“夫人小心,今日这酒原是为迎老将军准备的,酒性比一般的要烈许多。夫人若不善饮,浅尝一口即可。”婉匆匆饮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微笑向允致谢。

    她心想这几月允从未到过凤藻宫,今日殿上却对自己颇为照顾,可是有意在自己母国人面前表现对自己的看重?想至此,心里不由地有些暖意。

    宴会结束了,众人走出大殿,允和婉走在最前面,夷仲年和挥、芷若在后面,齐国使臣则远远地跟在最后。下午的太阳突地没了温度,婉不知家宴后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夷仲年,忍不住回头想和夷告个别,隔着夷,却看到了台阶上的一个使臣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正是那个身量似诸儿的使臣。

    刚刚在殿上,婉几次装作不经意扫到台下,那人都低着头,此刻却猝不及防地望见了。婉感到自己的心跳瞬间静止了,那样好看的桃花眼,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双,此刻正盛满了悲伤和落寞,远远地凝视着自己。

    她和他是那么的遥远,隔着太多的人和太多的往事,然而,她和他又那么的近,隔着万水千山、高墙刀枪,他过来见她,她总算明白了刚刚殿上她的心为何那般慌乱。就算看不到他,但只要他在,她便感受到他,她的心就由不得自己。

    允看到婉回头止步,便跟着回头,却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婉的脸已经是苍白无比了。

    “夫人,可是刚刚酒饮得有些多了,身体不适?不如我送你回凤藻宫吧。”说罢,他拉着婉的手,登上了候在一侧的銮车。

    他不想婉的手是如此冰冷,便握紧她的双手好给她一些温暖,车内只有他二人,他又颇不好意思地放开了。车轮吱吱呀呀,更衬得车内无比安静。

    允刚刚在殿上意识到一件事,只要这个女子在他身边,他便控制不住要去关心她,初次大婚典礼上如此,这次家宴亦如此。

    “夷将军不远千里来鲁,刚刚在宴会上场合不便,你也没机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夷将军他们我让人安置在鹿鸣会馆了,这几日你若是想和他叙叙旧,可以宣他到凤藻宫。但是他身份尊贵,你也可以去会馆见他。我会吩咐下去,这几日有专门车马听你差遣。”

    婉不想允安排的如此周到,意外中又有些感动,脱口而出:“谢谢大王妥帖安排。”因刚刚在殿外心情激荡,婉眼睛有些潮湿,此刻看在允的眼里以为她是初到异国,如今见到母国来人思乡泛滥的缘故,于是更生出几分怜惜来,柔声说道:“你若思念家乡,以后我可以帮你安排信使,齐鲁毗邻,快的话一封信十日也就到了。”

    永安殿离凤藻宫本来不远,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婉谢过允,允先下了车,又扶着婉下了车,目送着她进了凤藻宫,却不言语在风里又站了很久。

    小臣在旁说:“大王,现在腊月寒冬,长时间站在外里要冻坏了,大王是要进凤藻宫歇息一会呢,还是咱们回长宁宫呢?”

    允说道:“先回永安殿吧。”銮车里依然有婉的余香,好似是梅花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她衣服还是头发上的。允把头靠在车上,陷入了沉思,他又想到了敏。他和敏初相识的时候并没有如今这样的心情,未见面时有些紧张有些期待,离开后又有些怅然所失。或许是敏对他太好,从未让他尝过等待的滋味。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何时开始对敏心动的,好像也是一个冬天。他发了高烧,太医院派来的大夫是个年轻人,他吃了几副药不见好,身体却越发不见好了。

    他派人去换一个大夫,下人却满脸沮丧的回来了,原来是息姑不在国内,太医院的人有心怠慢,互相推托竟无人前来。

    敏那时还没有和他成亲,那日来看望他,发现允竟病重成这样,也不避讳自己是女儿身,一个人跑到太医院门口长跪不起。

    最后一个老太医听到如今病者是当今太子,虽受冷落,但出了问题太医院终是要被问责的,便随着敏走了一趟,重新切脉开了几副药。

    当夜敏一直守在允的床榻,煎药,喂药,擦拭,每次他从睡梦里醒来,迎上的都是敏关切忧伤的眸子。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吧,他发誓这辈子,要对这个眼前的这个女子好,永远都护着她。

    可是,自己今日又是怎么了?难道天下的男子都一样?见色起意见异思迁?他摇摇头,不,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以后,还是多远离这凤藻宫吧。

    鹿鸣会馆里,诸儿正在收拾自己的行囊,他从沂水匆匆赶来,原本也不曾带太多东西。夷仲年进来看到这番景象,不由惊讶地问到:“殿下,我们大约会在鲁国再逗留三日,明后日我们不是还要去拜访一下我们在鲁国的旧友吗?”

    “我明日一早就启程了,我的部队还在沂水等着我。你们按照你们的安排来便是。”

    “这次到访,您不打算和婉公主寒暄一二吗?”夷仲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这次行程他原本最怕的就是诸儿做出出格的事。可诸儿如此表现,却让他心里更加不安。

    “今日在殿上我已经见过她了。她和鲁君允琴瑟和鸣,看起来过得甚好,我就不打扰她了。”

    话音未落,门外有小臣敲门,原来是鲁国夫人前来拜望。夷仲年来不及多想,忙把诸儿推向内屋后,才忙不迭地打开了门,白日放晴的天在此刻却飘起了雪,此时只是申时,天却似傍晚一般昏暗了,婉的身上有星星点点的雪。

    夷忙下跪行礼,说道:“夫人但有吩咐,差人传唤老臣即可,何须劳您亲自过来一趟。”

    婉扶起夷仲年,“将军千万莫要这样讲,折煞我这个晚辈了。您在岁底年关来鲁国,我高兴地连夜睡不着。今日也是鲁君安排,想着午宴多有不便,便安排了车马送我到此,和您多说上些体己话。”

    如今婉已嫁入人妇,身份上就无需像未出嫁时那么避讳。夷仲年请婉上桌,并差下人准备些茶水上来。

    “这次访鲁一是为了明年开春的会盟,二来齐王挂念公主,特意让我来问候一下,看看公主在鲁国过得可适应。今日在宴会上,老臣一切都看在眼里,鲁君爱护公主,这是公主的福气,更是齐国的福气啊。”

    婉心里知道夷将军看到的并不是事实,可是,、在外人面前,她又如何辩解呢,更何况允也的确从未为难过她,反倒处处替她着想。“父王最近身体还好吗?还是那么操劳国事吗?”

    “公主不必挂念,大王常年练武,去年的脚伤如今也无碍了,身体比去年倒更加硬朗一些。且如今大部分政务大王都放心殿下代劳,你和芷若几位适龄公主今年也都完成了大婚,大王近日倒十分清闲呢。”夷知道诸儿就在墙后,便有意要提到他,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安慰了。

    “殿下如今何在?还是十分忙碌吗?”婉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殿下近日去了沂水,沂水去年曾经内叛,殿下此去既是安抚,也是震慑。”

    婉的内心不能相信,忍不住脱口而出:“夷将军,许是我眼拙,刚刚在宴会上我看到有位将军,身影和殿下竟有几分相似。”

    “来访的下属中的确有一人和殿下的身段、相貌有些相似。公主和殿下果然情谊深厚,一眼就注意到了。”夷仲年平静地说道。

    婉微微摇头,但遂又点头,明明是他,可是又怎么会是他?

    他是齐国的太子,本就诸事缠身,以使臣身份来鲁一旦被发现,如何向鲁君解释这荒唐行为?更何况父王也万万不会应允,夷仲年更不会同意。

    可是,刚刚那人,不,一定是自己的思念蒙蔽了双眼,竟把别人误认为他。婉的嘴角露出似自嘲似悲伤的浅笑,说道:“夷将军,是我糊涂了。”

    夷仲年看着对面女子阴晴变幻的脸庞,心中生出几分不舍,说道:“公主若有什么话要转告殿下,老臣愿意效劳。”

    婉犹豫了一会,缓缓说道:“他这个人,对自己和臣子们要求太高,有些事上性子过急了。逼急了,他身边的人便有些怕他,有些恨他都指不定。可功业非一日可以建成,朝堂上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霸业需要慢慢筹划,律己以严,也要待人以宽。得了人心,才能得天下。夷将军,我一介女子见识,让您见笑了。”

    夷仲年心中倒吸一口气,想不到对面的女子不到及笄之年,对太子竟是如此了解,对人性亦是,怪不得齐王如此看重她。

    他连连说道:“公主过谦,今日之言,老臣一定会带给殿下。他若听见,想必一定记在心里。公主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

    婉摇了摇头,笑道:“并没有了。殿下身边有无数人挂念、照顾他,为他打点好一切,我也无需再啰嗦了。夷将军,天色已晚,婉儿就此别过了。”婉转过身,推开大门,屋外的风裹着雪冲了进来,这时内屋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发出清脆的声音,震得婉一机灵,夷仲年更是一下子脸色发白。

    婉回头,说道:“今日是腊月十五,可惜却没有月亮。我记得去年腊月十五时,我在莒国,那夜的月极圆,月色极美。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夷将军,请保重,告辞。”

    婉离去了,夷仲年还沉浸在婉刚刚的几句话里,不曾发觉诸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痴痴地望着门外的风雪中似真似幻的影子。“殿下,你的手受伤了。”夷仲年惊呼。

    只见诸儿的右手有血渗出,夷忙唤了下人进来包扎,随行的大夫看到诸儿手心扎满了玉器的碎片,不敢一声言语,只得拿了细针轻轻地把碎片挑出,诸儿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大夫以为自己动作鲁莽,弄痛了殿下,吓得双腿酸软噗通跪地,只听夷仲年说道:“此事和你无关,你只消好生给殿下包扎消毒即可。”

    鲁国的城门开得早,四更天天还没有亮时,诸儿就在鲁城靖安门等待多时了。雪下了一夜,却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无论夷仲年如何劝告,诸儿都去意已决,好在城外早有诸儿去沂水带领的部下在城门外面等候,夷也只得由他去了。

    马儿奔出城门许久,诸儿才轻轻勒住了缰绳,他仰望着天空,青灰色的天空下,雪静静地飘落,清晨的鲁国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到依稀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昨日堂上允和婉并肩而坐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他还是第一次看婉把头发梳成发髻,第一次看婉穿深色的衣服。她还是那么美,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是的,她还是那么美,只是已经成为别人的夫人。而允,长得竟然不差。他们两个人,是鲁国当今的国君和夫人,受着万人敬仰和朝拜。

    “  婉妹妹,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吗?他是不是能给你一切我给不起的东西?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堂堂正正地爱你护你?而我,承诺你那么多,却。。。”

    还记得去年冬天他也是为了见到婉,连着几个下雪天从沂水赶到莒国,那时的雪比如今的还要大,可他满心揣着欢喜。

    一年时间足以物是人非,如今这茫茫白雪,足以覆盖他残存的奢望和幻想。雪下得越发大了,人与马都披上了一层白霜,似要被封在这冰天雪地里。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白色的空荡荡,一如他无处安放的心,他终于彻底地失去她了。

    “婉妹妹,愿你余生都能得你所爱,平安喜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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