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次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阿娇和阿房双双站在她面前,伺候她梳妆更衣,眼神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和欲言又止的神秘。婉第一次宿醉,醒来后还有些头痛,看着两位婢女齐齐盯着自己,不由问道:“我昨日饮酒多了些,可是闹出了什么笑话?”
阿娇笑着摇摇头:“夫人,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婉笑道:“自然,昨夜大家热闹,阿娇你的箫,阿房你的琴,外加我的舞,咱们也算配合的不错。改日咱们再练一曲?”
阿房忍不住笑了:“夫人,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昨夜大王也在,最后留在咱们凤藻宫,今早直接从凤藻宫去上朝的。”
婉的脑子瞬间像炸开一样,昨夜允来过?好像确有此事,可后面他留在此处过夜?她丝毫不记得了
“那昨日他。。。”婉欲言又止。“帮我更衣吧!”两个婢女满脸笑意,忙上前去帮忙了。刚洗漱完毕,外面有小臣的声音传来:“大王驾到!”
婉连忙起身,正迎上从外面走进来的允。“大王,您怎么来了?”婉问道。
“你昨夜饮酒有些醉了,不善饮的人第二日一般会身体不适,所以今日朝堂事毕,我就想着来看看你,顺便让下人给你带来了解酒汤。”
婉自去年嫁入鲁国至今,统共和允没有接触过几次。如今他这话里的熟络,让她颇不适应,她又不觉开始搜索昨晚发生过什么,大脑一片空白,阿娇阿房却不知何时退下了,这让她愈发有些慌乱,看允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强装镇定问道:“永安殿到这里有些距离,上午的日头还挺大的,大王要不要坐下来喝杯清茶,解一解劳乏?”
允微笑着说:“谢谢夫人,我正有此意。今日来我还有一件事,记得你前些日子说想按图索骥,走一走鲁国的山水田间。现在秋高气爽,也是百姓秋种的时间,我打算去曲阜城郊走一走,顺便游历一下泰山,不知夫人是否愿意结伴同行?”
婉对允的提议十分意外,她心里自然是期待着去曲阜城外走一走,但又对允的突然示好不知所措。“婉感谢大王一片好心,只是大王日程繁忙,婉担心随行会成为大王累赘。婉也恐,同行影响您和敏夫人出游的便利。。。”
允从婉的言语里听不出兴奋期盼,反而处处尽显疏离,心里隐隐地失落,但他昨晚已立定决心不再退缩。“你是鲁国正妃,你我同行再名正言顺不过,谈何累赘。敏身体不便,这次只有你我一起出访,只是你可喜欢这样的安排?”允轻抿着口中的茶,不看婉的表情。
“既如此,婉恭敬不如从命。一切听大王安排就是!”
允惊喜地抬头:“当真?那我便嘱咐下人去安排了,待选定吉日,我们就即刻出发。”
婉看着允一脸兴奋,也有些期待起来:“不知婉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你可会骑射?”允正色问。
婉摇了摇头,这两样东西,在齐国时都是她想学但终究没有机会学的。
“出门在外,就算有侍卫随从,但终究还是要学些防身本领。再者,坐在轿子里的风光和骑在马背上的风光总会有些不同。夫人若想学,出发之前可以先学些皮毛,够路上使用。以后若喜欢,再慢慢往深处学。。。”
第二日下午,有小官来凤藻宫,说是请婉去马场练习骑马。婉激动地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甜瓜,便随那小官去了。马场在鲁宫的西南角,婉坐在车上许久才到了马场。
马场地方颇大,现已是秋天,远远望去一片昏黄。马厩里有一排马,小官牵过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说道:“这匹马性子温良,是从燕地有名的驭马人那里买到鲁国的,现今还没有主人,夫人待会儿可试一试,和这马是否有缘。”
婉用手抚摸了一下马头,那马温顺地朝她靠了靠,婉心里立刻便选定了这匹马。又有驯马师傅前来,告诉她骑马的一些要领,如尽量从马的前方接近马,和马熟悉后再上马,上马后要找到马的节奏等等。
婉尽量耐心地听取,心中却早已迫不及待。她所有和马有关的记忆都来自诸儿,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她驰骋马上的希望。
上马后她先是小心地兜了几圈,待熟悉后,她已经无需训马师傅在前牵引,可以自己绕着马场跑起来了。秋风吹来,微微的汗意也随风散尽,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允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马场,婉看到允,漂亮地从马背跃下,开心地说道:“谢谢大王安排,这匹马十分通人性,如今我总算可以在马背上坐稳了。”
允见婉如此开心,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便说道:“现在离日落还有些时候,你可想和我一起到郊外骑行?那里地方大些,马儿可以跑得尽兴,你也可以检测一下你的技术如何。”
“大王这话当真?”婉心中快乐,一时竟忘了自己对允的疏远,一双美目真诚地望向允,允被瞧得有几分害羞,扭转了头,朝前面的马厩走去。
允有两匹马是他最爱,一匹青黑色的马,健壮威武,名叫“超影”,是允战场上的爱将;一匹黄色的马,优雅俊美,名叫“瓜黄”,允一般出行时由它常伴。允本牵了瓜黄,但回头看了看婉的白马,又回头牵了超影,伏在它耳旁说道:“超影,今天你和它比较搭,就劳烦你出驾了。”
曲阜城的繁华在东边,他们却从西南门出,沿途是高耸入云的杉树,此时层林尽染,有种斑驳的美。路虽然僻静,却平坦易行,偶有鸟声啁啾,更显得郊外的幽静。
允和婉并排骑着马,缓缓地行着。“大王,若您不介意,婉想试试这马的脚力。”说罢,婉踢了踢马的肚子,那白马一路朝前奔去。
允不由诧异,这女子身上有种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活力和勇气。他自幼学习骑马,开始上马的几个月都是小心翼翼,直到和马完全熟稔了,才敢放肆奔驰,而如今婉刚学了几个时辰,就敢让马加速前行,他有些担心,忙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马奔跑起来,两侧风景开始往后退行,耳畔有风声掠过,婉心中有说不出的欢乐,这些年来,她一直期盼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再往前行,视野变得开阔,道路汇到荒原。马似乎也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跑过了,速度更加快了。
这时,白马突然似受了惊吓般扬起了前蹄,婉整个人被掀到了半空中。允本来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看到前面情景,立刻驱驰超影飞奔过去,允起身接到了从半空摔下的婉,又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刚刚的一瞬间如同在梦里,婉从允怀抱里脱身下马,朝白马走去,白马也似愧疚似的低着头,婉不解地看着周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侍卫忙上前仔细查看,大约是哪个路过的将士遗落了一枚利箭,那箭穿过马蹄铁,刺到了白马小腿处,小腿隐隐有鲜血渗出。
允忙招呼侍卫为白马取出了箭,又简单做了包扎,但当下显然是骑不得了,只能让它慢慢地踱回去。
天色已晚,允和婉也只得往回赶路。几个侍卫牵着白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婉刚被白马掀翻在空中,此时想来依然是后怕,幸得允眼疾手快,不然自己定然要受伤。“大王,谢谢你刚才救命之恩。”婉感激地说道。
“刚才确实吓人,也怪这匹白马还没有受过太多训练,改日再让驯马师给你挑选一匹良马吧。”
“不必,我和它颇有些一见如故,其实刚刚白马步子有点犹豫,是我不够了解它的脾性,才害它受了伤。多谢大王的美意了。”
“你若真的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件事。以后直接唤我的名字罢,你我原本。。。”允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把夫妻二字说出口。“总叫我大王也太生疏了。”
婉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婉儿知道了。”
“秋天的天黑得早,你我若这样走下去,估计咱们回城还要一两个时辰。你若不介意,不如和我一同骑上超影,让它载你回去吧。”
婉本能想拒绝,可几个侍卫牵着白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婉没有其他选择,默默点了点头。
她跃身上马,允也跟着上了马,马身虽然拥挤,两个人却一前一后,中间空出一段空隙。谁知这超影本是匹烈马,见有陌生人上马,不待主人命令,竟一下朝前冲去,婉刚受过惊吓,这次又直接倒在允的怀里,允喝令让它慢下来,它却似反抗似地直接飞奔起来。
允担心婉被摔下马背,紧紧地搂着婉。婉也吓得紧抓住允的手臂,心中祈祷这马能慢下来。超影大约奔跑了一两里路,才慢慢地停了下来。婉总算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陷在允的怀里,满头满脸似乎都被允身上陌生的男性气息环绕。
婉庆幸天已经全暗了,不然自己烧红了的脸就无处躲藏。她挣扎着希望空出些距离,谁知额头正好蹭上允的下巴,硬硬短短的胡渣扎在脸上有种奇异的感受,婉瞬间不敢再动弹了。
还好超影速度配得上它的名字,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鲁宫就近在眼前了。允送婉来到了凤藻宫门口,婉下了马双手作揖,说道:“夜色已晚,大王今日也劳累了,婉就不劳烦大王再送了。”说罢,一溜烟钻进了凤藻宫,不给允跟进去的机会。
允站在门外,不觉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许久没有这么惬意的笑了。原来这少女也不是时时如表面上如此镇定,她刚才的慌乱和紧张不亚于自己。
他又暗笑自己,他和她原本早已结为夫妻,可现在,他却似初次陷入恋爱的少年为她诚惶诚恐。“超影,干得好!”他轻拍了拍超影,然后牵着马在月色下慢慢离去。
凤藻宫里,阿娇送上了夜宵,望着烛影里一脸沉思的婉,不解地问到:“夫人,今日可是有何不开心的事?”
“阿娇,你说我和大王,究竟是什么关系?”婉一脸迷茫地望着阿娇。
阿娇笑了:“大王是鲁国国君,您是鲁国夫人。这不仅在国内人人皆知,诸侯之间亦是。”
“可我与他不过是政治联姻,两国各求所需。”
“虽如此,但他确是你的夫君,是你在鲁宫的依靠。”
阿娇退下了。夫君?他的心早已在别处,而她的心亦没有空间。他近日的靠近,让她有隐隐的害怕,但也有说不清的隐隐的期盼。
她已经是经历过恋爱的人,明白允这样的靠近意味着什么,刚刚两个在马背上,她心跳如擂鼓,那是害怕还是?她去年嫁入鲁国以来费心维持的边界是如此的可笑,只要允想,就可以随时打破,即使他强要自己,自己又能拒绝吗?
她无法拒绝他,不仅因为他们是夫妻。轻而易举,他就可以为她打开新的大门,关于自由,关于其他。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她无法拒绝他,刚刚允的气息环绕着她时,慌乱中她竟可耻地有些依恋,那种温暖她曾经得到过,又失去很久了。
这一年来,她很孤独,一种没有希望和未来的孤独,一种被往事纠缠的孤独。她希望沉溺于此,可生命那么长,人总是天然的要寻找快乐,特别是快乐来靠近她时,她没有勇气拒绝,尽管那快乐也许不过是昙花一现。
出游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原本太史推荐九月十九,但允似乎等不了太长时日,最后选定了九月初三。
主仆一行人,史官、侍卫、御医、御马等加起来,大约二三十人。允特意交代此行了解民情为主,故沿路并不有意屏退众人,穿衣打扮也只是做平常富商模样。婉和允有时坐车,有时骑马,遇到路途平坦处,偶尔也下车步行。秋日天躁,车马出宫行了几十里,连人带马便觉得口感舌燥。
眼见着离驿站还有十几里路,允看到前处有一处村庄,便让小臣前去借水。谁知那小臣去了一会儿,又两手空空气鼓鼓地回来了:“遇到一个蛮横无理的老糊涂,不肯借我们一滴水!”
允诧异地问:“你可否跟他好言好语?”
小臣陶五说:“小的谨记大王的话,出门要和气,我都说给这老头一些刀币,只要他肯借我们些水吃,结果他还说刀币不能埋在地里发芽!”
允听这话里暗藏讥讽,心中有些诧异,便下了车,自己朝那农户走去。陶五、公子挥、侍卫梁齐,还有婉也跟在后面去一探究竟。
柴禾扎就的门虚掩着,允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摆着几个大盂,里面全都灌满了水,允看到这个情景顿时有怒火冒起,这家明明水源充沛,竟不肯借给陌生人一点。但他还是按下脾气,这时有一个老人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扶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爷爷不是说过不借了吗?你们怎么又来烦我们?”那孩子说道。
“老人家,我们一行人行路口渴,可否行个方便?”
“我们给你方便,谁给我们方便?这水是我和爷爷花了两日时间从村子东头用木桶一桶一桶跑了几十趟才取回来的,给了你们,我们用什么?”那孩子争辩道。
“这么多水用来做什么?”允不解。
“浇地!这些日眼见是播种黍的时节了,可是老天一滴水都不落。我和爷爷只得担些水来,慢慢浇了田,后面好灌溉。”
“没有其他人帮你们吗?”
“我家还算好的哩!有的家里没有劳力,只能让地荒着!整个村子只有村东头一口水井,大家都是跑到东头一桶桶挑了来。”
允陷入了沉默,确是有近两个月不曾下雨了,但庄稼最等不得人,如果现在种不上,明年就只能打饥荒了。
“挥,叫咱们的人都过来,帮这老汉浇田!再去别家问一问,若缺人力的,也帮他们挑水浇田,先赶上这节气再说!”
老头听说允是来帮忙的,不好再板着脸,让孙子从屋内拿出一水瓢,亲自舀了水,端到允的面前。“贵人喝些水,莫怪小的刚刚无理!实在是这挑一担水,从村西到村东,来回要大半个时辰,浇一片地,不容易啊!”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口渴?若渴了,也来喝一些吧!”老头看一如花似玉大姑娘认真地瞧着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招呼婉喝水。
众人喝罢了水,除了允、婉和挥,其余人都随着老汉去田里了。允见到门外一棵纳凉的大槐树,便走到树下,坐在一石头上休息。挥见允沉思不语,便说道:“百姓们见天吃饭,如今天旱,他们跟着遭罪,这也是自然之道。大王心里莫要太责怪自己了!”
允叹了口气,说:“这一年我尽量不兴兵,为的就是百姓休养生息。奈何我福德不够,上天不肯怜悯我鲁国百姓啊!这时节若跟不上秋种,明春不知又有多少地方闹饥荒!”
婉心中却颇为震动,她以前也曾听诸儿聊过民生,常常为各种琐事劳心劳力。可今日是随允亲自走地头田间,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是不同。婉从地上拽下一条长长的草叶子,递到允的面前。允不解地望着婉:“这是何意?”
“大王,你可见过雨天,雨水顺着这草叶子往下流?” 允摸不透婉的意思,只是轻轻点头。
“那你可见过竹竿切断做成的竹筒?那水沿着竹筒流起来,是不是毫不费力?”
挥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兴奋地说:“夫人是不是想用竹筒一样的物件把水引流到那农夫的田里?”
允笑了:“夫人的想法倒是好的,只是哪里去找这么长的竹竿?除非。。。”
“除非我们造一条这样的竹竿!”婉接到:“刚刚挥大人说百姓见天吃饭,可天有不测风云,人讲的是事在人为。若我们造一条这样的竹竿,从水源处引向百姓的农田,等到春秋播种时,百姓就不用再发愁田地枯竭了。”
“我们可以开挖成竹竿状的深沟,再用石头砌好,这样既能旱时灌溉,又能雨时蓄水。石头堆砌好,就不用担心雨天泥水坍塌,损毁了水沟。”允边想边说。
挥说道:“大王这法子妙极!刚好我那些部下最近清闲着,待会我便去找司徒大人一起商议一下,等我们结束这行程,我便让这些部下各自领一片区域,争取在立冬之前把这件事办好!”
允站起来拍了拍挥的肩膀:“还等什么行程结束,你这就去找司徒大人!”
挥笑着作揖领命,朝田间去了。树下只余允和婉两人,允笑看着婉,眼中又是喜悦又是自豪:“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见解!”
婉被他瞧得有些羞赧,转过头望着远方的田地,一群人正在那里忙碌着。“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还是大王体恤百姓,愿意花人力花钱在这上面,又让大臣马上行动起来。那老翁若知道您是当今鲁君,心里不知要怎么感激呢!”
婉这几句话半真切半恭维,如同微风拂面,撩得他心中痒痒的。他不再看婉,朝前走去。这女子,每每和她在一起,总有意想不到之事,月夜下的她翩翩若仙,今日的她又似男子般思量民生,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
这边挥一边指挥几个侍卫田间帮忙,又派了一个侍卫去曲阜调兵,务必帮整村人完成秋种。全部安排停当后,挥才匆匆跟上允一行人的队伍,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