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躁,今年的夏尤其热,常宁宫却是一片清凉世界,除了无法屏蔽的蝉噪。姜老太爷为了避嫌,如今已甚少来常宁宫,今日却冒着烈日来访。敏忙唤侍女端上冰镇瓜果,笑道:“父亲怎么今日得空来宫里了?”
老太爷一边接了水果,一边说道:“你可知大王近日要迎娶纪国公主了?”
敏点了点头。纪国和鲁国历来邦交甚笃。先王的元妃便是纪国女子,前两年允尚未迎娶婉时,有不少诸侯有意和鲁国攀亲,其中就有这纪国。
当时朝臣们权衡利弊,一致认为和齐国结亲是最佳选择,元妃的位子也当属齐国女子,这才有了婉嫁入鲁国。谁知这纪国公并不气馁,元妃位子不得,侧妃的位子也可,又多次派了人来朝。纪国国力雄厚,鲁国便顺水推舟,结了这门亲事,日子就定在七月。
却说这纪国为何坚持要和鲁国结亲?原来纪国和齐国素有世仇,这些年纪国公看着齐国兵力越发壮大,又和郑国形成盟友,心中越发不安。鲁国却和齐国是关系不错的邻邦,若有鲁国在中间进行调和,能化干戈为玉帛,也许是避免将来和齐国战场对峙的最好法子。
姜太爷说道:“宫里都知道大王对你宠爱,为此不惜冷落元妃夫人。我倒问你,这局面还能支撑多久?你对未来又有什么计划?”
敏不解:“父亲何意?”
“女儿啊,如今允是一国之君,他娶了谁,宠爱谁,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啊!你们不再是以前小夫妻,与其贪图眼前的欢爱,不如多想着这如今朝堂,谁真正受宠,谁真正失意,我们要拉拢谁,借谁的势。以后若出了事,这朝堂上才有人替咱们说话。你的孩子才有机会。。。”
敏低了头,浅浅笑道:“父亲,您多虑了。我和允并不是寻常夫妻,我们一同风里雨里过来的,我若对他再动上这些心思,也太对不起他待我的一片真心了。”
姜老太爷见女儿如此心思,更是着急:“帝王的宠爱,今日雨露明日就可能是雷霆。如今的齐女,待嫁过来的纪女,身份地位都不在你下。
若一日生了公子,朝里有些人一怂恿,齐国、纪国里应外合,那太子之位就旁落别人了。
你如今专享允的宠爱,从不去和其他嫔妃来往,其他人心里必定妒忌,若一日你失去宠爱,届时有人落井下石,到时莫说身份地位,连性命都堪忧。”
敏听了这些话,忍不住争辩:“允已经答应我立庆儿为太子了,他不过是在寻求合适的时机。允身为帝王,若有一日流连于其他女子处,我不怪他。但若让我主动去和他人分享这宠爱,或让我去结交这些人,我做不到。
至于父亲说的朝堂上的那些人和事,我不阻拦父亲,但父亲也不要太过了,以免让允起了疑心。
听说婉夫人近月的饮食用度成色都差了不少,这可是父亲的手段?父亲快快住手吧,不要因此让我和允生了嫌隙。我赌允就是我最大的靠山,若真有一日这个靠山倒了,我愿赌服输!”说到这里,敏的眼里已有点点泪光。
姜太爷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孩子,但愿你能赌赢允的长情。前几个月在闹市,允险些剁了你弟弟的双手双足,幸得婉夫人求情,他才得以保全。
但当众四十大板,也打掉了他这些年的气焰,如今几个月了还不曾出过家门。若有一日他对你如此狠心,你该如何应对?”
敏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凄惨:“若有这一日,女儿生不如死,为何还要苟活在这世上?”
姜太爷不再说话,起身告别。殿里的凉意更盛了,让人脊背隐隐发冷。
敏来到铜镜前坐下,镜中的女子珠翠点缀,衣着华丽,四方脸,一双狭长而秀丽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是美的,这几年,允赏赐的东西不计其数,和年轻时的自己相比,用心装扮的容颜似乎更加艳丽。
可是百花争艳,谁能保证一枝独秀?又何况,花谢花开总有时,但不同的花花期却未必相同。听说那齐国公主年龄尚幼,容貌却极美。允有一天真的会移情别恋吗?
喧闹声打破了镜里镜外的宁静。小丫头清月追着庆儿跑了进来 ,庆儿立定了,转身正对清月说:“别追了,这八哥已经死了!”说着提着手里一彩色羽毛的小鸟晃了一晃,直接朝远处扔了出去。门外的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地面上有黑红色的血迹斑驳。
“庆儿,这是怎么回事?”敏压着怒气问道。
“这只八哥买来后,从不开口。既不开口,要它何用?不如掐死算了!”
敏望着一脸童稚的庆儿说出如此狠厉的话来,不由得忧心重重。这几年来,因着自己受宠,下面的人对庆儿是百般讨好,庆儿的性子也变得骄纵乖张起来。虽然自己一心想好好调教庆儿,去年还专门请了教习师傅,可是每每看到这张童稚小脸,即便是他闯了祸,自己也下不了狠心责罚。这样的孩子有朝一日是否能担得起一国的担子?
“你身为公子,怎能一个不如意就随意残杀?你跪下,罚你跪半个时辰思考过错!” 庆儿不可思议地望着敏,看母亲面色凝重,不似撒娇可以逃过,只得不情愿地跪下了。
“清月,可去永安殿请过大王?大王今日还过来吗?”敏问道。
“稟夫人,大王说让你晚上先用膳,不必等他。他若忙完了就会过来。”
“哦!”敏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夏日更加漫长了。
七月底,纪国女子嫁入了鲁国。阿娇近日进进出出却比往日繁忙了许多。她看着婉自小长大,虽然比婉只大了十岁左右,对婉却既有对主子的忠诚,又有对女儿般的爱惜。
自她随婉来到鲁国,眼见着婉被鲁君冷落,婉又毫无争宠之心,她便日日留意和其他宫的宫女、小官交好,日常婉对她和阿房颇为大方,阿娇却多拿这些所得去讨好其他宫的人了。
旁人看她是凤藻宫的人又出手阔洛,虽然目前元妃不受宠,但地位摆在那里,所以大家也多愿和她相来往,于是这鲁宫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阿娇也就多多少少地知道了。
周天子历来有春朝日,秋夕月的习俗,慢慢这习俗也传至各个邦国。鲁国尤其重视礼仪,所以每年仲秋鲁君除了在十五月圆之夜祭月,也早早地给后宫分发时新瓜果、小食、药物、美酒,以庆祝秋之清凉和丰收。凤藻宫只分得了两坛酒和几包预防冬病的药材,阿娇发愁:“夫人,怎么办?我们连过节的食物都没有。”
婉笑道:“这有何难?令大力拿些碎银去宫外采买一些就好了。虽比不上宫内的精致,但也够咱们凤藻宫过一个热闹的仲秋之夜了。”
“听说上个月嫁来的纪国王妃赏赐都比我们多,而且大王都在那里留过宿了。”
“阿娇,唤阿房、大力他们都进来一下可好?”婉说道。
阿娇不解,依言去外面换了阿房、大力、阿诺还有他们的家眷进来,七八个人望着婉,不知发生了什么。
“各位都是自幼伴我长大,又随我嫁入鲁国。如今我母亲早逝,唯一的姐姐远在卫国,你们在我的心里,早已似家人一般。
我知道这近一年来,各位或明或暗地替我担心,说不定因为我受冷落,也多少受到其他宫的挤兑。但是大家放心,我并不是心里没有计较的人,咱们这群人,饿不死!
大家不用为这些日常的赏赐不痛快,我齐国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富足远在鲁国之上。单是去年的嫁妆,就足够咱们凤藻宫用上好几年。真到了山穷水尽那步,我定有法子替各位开源。
大力,十五那天,你可以和嫂子一起出城去你女儿家过节;咱们其余人就在宫内好好享用美酒佳肴,我新近闲来无事,排了一出舞蹈,到那夜跳来给各位助兴,如何?”
大力心中暖热,说道:“我们不出宫,就和公主一起在宫里过节。这些年公主处处照拂,我儿子、女儿从齐国跟到鲁国来,连开市的本钱都是公主赏的,若没有公主,他们怎么照顾自己的一大家子?如今他们大了,我们夫妻俩跟着公主,也不用操他们的心。公主放心,我今日就出去采买,定让凤藻宫过好这个节!”
阿娇他们退下了,殿内静静的,风吹进来已经有秋的凉意。婉不知怎地想起了齐国、父王,还有诸儿。从去年年底夷仲年访鲁回国后,婉每两三月都会收到故国的礼物。是精美的木质盒子,上面镶嵌了各色美玉,里面的物品有时贵重,如通体红润的珊瑚珠,小巧精致的金丝耳坠。有时却十分普通,如春日的桃花蜜,夏日的莲藕磨成的粉,让宫人抄写的新近流行的诗歌。
每次送信的人总会问婉是否有书信或口信需要带回,婉除了丰厚赏赐送信的使者,都笑着摇头。他不应该再送这些东西来的,然而婉似乎又隐隐期盼着对方这一点点的不克制,这似乎成了她平静心头的一点蜜。
仲秋十五月圆夜,凤藻宫早早在院内摆上了几案,上面的青铜盘里是家常瓜果、小食,桂花饼的清香混着酒香,蜜瓜的甜香混着肉汁的浓香若有若无的飘荡在院内,月亮已高悬在半空,今日云淡,皎洁的光晖也随着香味洒满了凤藻宫。
婉出人意料地换上了舞女的装扮,秀发变成细细的辫子垂了下来,上面并无多余的装饰。耳畔细细的珠线低垂,双腕上是细碎贝壳穿成的链子。
“阿力、阿诺、阿房,今夜大家高兴,你们只管尽兴畅饮,由我和阿娇来为你们助兴。”
大家带着期盼中带着兴奋,都端坐在几案前,想看看从未跳过舞的公主会踏出怎样的舞步。婉走到院子中央,笑着说:“这是我和阿娇前几日才编排的舞,今日月宫嫦娥寂寞,不似我们几人还可相依作伴,我们就把这首歌舞送给嫦娥吧。”
细细的萧声慢慢升起,起初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如袅袅婷婷的烟,慢慢近了,又如軟绿色的湖水,荡起层层的波澜。正欲细听时,又有琴声响起,如山间淙淙溪流。
婉也在这溪流般的琴声中轻启舞步。溪流变得欢快响亮,舞步也渐渐加快,绮袖如行云流水飘荡自如。琴声愈来愈密,环佩叮咚迎着琴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裙袂旋转地越来越快。
当琴声高到羽音,大家都为之屏住呼吸时,琴声却突然不见了。婉走到几案前端起青铜尊里的酒一饮而尽,叹道:“好酒,虽有些烈,但回味是甘的,大家也多喝几杯。”
萧声不知又从何处传来,婉不知阿娇何时苦练的吹箫,这萧声和起始的时候比更加低沉,萧声中似有哀怨,但又不沉溺于哀怨,刚到低沉处就又转为清淡,继而转为高昂。
舞步又渐渐繁杂起来,月色下看不清楚婉的身影,只觉得她如凌波仙子,随时都要乘风归去。婉不知何时从院子中间舞到了大殿的檐柱下,似乎那里的月色更清亮一些。
不知跳了多久,婉似乎累了,萧声也慢慢弱了下来,如月色般低沉柔润地慢慢倾诉。再后来,如丝丝轻烟,虽不绝如缕,终究慢慢散了,待到归为沉寂,婉回头,院子里除了皎洁的月色,阿娇大力他们竟都不见了。
婉走下台阶一探究竟,发现不远处站着一男子,虽看不清模样,但衣着甚是华丽,婉心脏开始止不住地狂奔,是他吗?尤记得之前他总在自己最思念的时候出现。婉跑向对面的人,月色如牛乳一般倾洒在那人身上,当婉看清他的脸庞上,脚步突地停了下来。
允望着嘴角含笑、双眸含泪的婉,突然想起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话,如同被夜间的仙子掳去魂魄,再也动弹不得。
婉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定定地望着允,说不出一句话来。允被婉看得颇有点不好意思,他笑道:“今夜月色甚佳,不知夫人可有心情月下陪我对饮几杯?”
婉挤出一点笑意,请允就中坐下。婉斟满了自己的酒杯,举在半空中,浅笑道:“今夜的月色真好,适合饮酒,适合微醉。大王,请!”
允也不推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微风夹着露水,让夜更加寒凉了。允看到婉只穿着跳舞的纱裙,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为婉罩上。婉觉得今夜的允似乎比平日更亲近一些,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可惜婉早忘记了自己不胜酒力,几杯之后,已有些飘飘欲仙,醉眼朦胧。月色下的人,面如冠玉,温柔如水,婉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对面人的脸庞,好似要把思念都贪婪地赎回。允紧张地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又不敢动一下,唯恐惊醒了醉意中的婉和梦幻中的自己。
“殿下,你终于来见婉儿了?”婉痴痴望着允,觉得满意极了,又困极了,便靠在了允的肩头,渐渐睡去。
好久没有这样静美的夜了,微风、微醺、月色和身边的人。允今夜祭拜后,本来是要去常宁宫的,可是不知为何他近日心情有些絮乱,便弃了车选择步行,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凤藻宫门外。
敏近日对他有些疏离,大约是因为他宠幸了纪国新嫁过来的女子。那女子生得妩媚,大婚当夜揽着他的胳膊求他留下,他稍微挣扎后便痛快地留下了,甚至略带感激。
是的,是感激。他早发现自己不是一心一意了,自从婉去年嫁入鲁国,不管他如何回避、否认,他都被婉吸引着。可惜婉对他的回避竟无一丝挽留或者伤感,甚至恨不得配合着他一样,这让他既放心自己不会背叛,无奈中甚至心里对这女子更加难以放下。
和纪国女子新婚之夜,他竟有种解脱般的快感。是的,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不同,他终究成了负心人,或早或晚。
他原本是没有勇气踏入凤藻宫的,害怕又是心旌摇荡的自己遇上客气又客套的婉。可是院内丝竹声隐约飘出,不绝于耳,他实在抵挡不住这诱惑。走近了,凤藻宫的门竟是半开着的,估计是平时少有人走动的缘故。
凤藻宫一众侍女仆从,有的饮酒、有的吃东西,还有一个侍女在抚琴,远远的有一女子浸在月光里,身似弱柳,衣若轻烟,正在翩翩起舞。
不知是谁先发现允,吓得忙站了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允身边的陶五使了个颜色,众人一个接一个轻轻退下了。
允刚好今晚佩了箫,前些年苦闷的时候,他在箫上颇下了些功夫,今夜月色甚好,他本来打算自己吹奏一番排解一下近日的郁结的。
刚刚那侍女吹的曲子并不陌生,是最近京城流行的长相思,他自然便接了下去。他的功力远在阿娇之上,原本一听便知分别,谁知婉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竟不曾察觉。
这首曲子本来缠绵悱恻,允近日心情又欠佳,吹着吹着便不觉转入沉郁,谁知每到低沉之处,婉便加快舞步,他为了跟上节奏也只得调整箫声,箫声便又慢慢转为激昂了。
这个女子轻易就可扰动他的心弦,抚摸他的脸庞,拨乱他的箫音,如今她躺在他怀里,均匀地呼吸,似享受着甜梦,而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即便月色朦胧,依然遮掩不了她的秀丽。
有人形容好山好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那也需得是她这样的杏眼含波,如黛秀眉。她的发垂落在自己手上,痒痒的,如同他此刻的心,危机四伏,蠢蠢欲动,刚刚她唤“殿下”,是唤自己?还是?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他已经退无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