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黑成一块布,把院子笼罩得严严实实。夜的安静被叩门声打破,大约又是欢城主事派人来催促吧。
同抬头望了望门口,一身形颇高的人朝他走来,后面还跟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举着火把,还有两三个好似年事颇高的老者。待走近了,为首的那个人在火光中便映照得十分清晰了。
同心中大吃一惊,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明明有些眼熟,却一时无法想起来者身份。
高大轩昂的身材,冷漠严峻的神情,就算同身为帝王,也感到了一丝压迫。那人已经有些年纪了,可是岁月仿佛只是他平添了威严和俊美。同身旁的陶五看到国君眼神不悦,忙伸出手来拦截问道:"来者何人?为何如此大胆,竟敢私闯民府?"
这人盯着同看了一会儿,问道:"公子可是当今鲁君子同?"
来者正是齐王诸儿,他得到婉的消息后便一刻不停地来到欢城。他和同只见过匆匆一面,对同的模样记得并不清楚。可是同有几分他的父亲允的神情,此刻又立在婉的门口,再加上衣着配饰的华贵,诸儿很快便猜到对方身份了。
"你是何人?既知道我身份,为何不下跪?"同不悦地问道。
诸儿叹了口气说道:"我是齐王诸儿!"
电石火光间,同顿时全记起来了。愤怒的血液瞬间涌上他的全身,此人如此张狂,如今竟敢闯到母亲的闺房门口了!
杀父之仇,夺母之恨,说时迟,那时快,同从腰间拔出常佩的宝剑,直直朝诸儿刺去。哪知诸儿常年练武作战惯了的,这样力道的袭击如何为难了他?他侧了个身,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剑。同用力夺了两三次,竟无法拔得回来。最后还是诸儿松了力道,同才面红耳赤地夺回了剑。
同不甘心又刺了过来,这次诸儿直接夺了同的剑柄,一把掷向了远处的黑暗。同大骂:"贼人,你杀我父亲,又败我母亲,今日若想踏过这扇门,先杀了我才算!"
诸儿不知为何,一时间竟有些愧疚,更有些哀怜这个年轻的君主,他说道:"同,莫要一时意气。就算是我有愧于你,可是你母亲正卧病榻上,生死悬于一线,可否放我进去,先救人要紧?你若气我怨我,待救好你母亲后,我再由你惩罚如何?"
同听了诸儿一番话,竟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哽咽,"哈哈!你若真心救人,先当众给我叩三个响头,我便放你进去,如何?"
旁边举着火把的石之纷如说道:"荒唐!大王莫要理睬这狂妄之言,让属下给你冲进去!"
诸儿挥了挥手表示不必,似乎只是一瞬间的犹疑,诸儿右手掀起袍子一角,双膝跪地,用力在前面的石阶上叩了三声清亮的头,然后站起来双手合拢作揖道:"鲁君,请让我和后面的大夫进去,帮你母亲看一看是什么病吧!"
叩击石板的清亮声音似乎在敲击同的心脏,他无法相信当今诸侯敬仰并畏惧的威名赫赫的齐王,为了见到自己的母亲一面,正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下跪。
他望着对方额头的一抹青,竭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今日为了母亲,我就不在此为难你了。只是要知道,你我的仇恨远没有结束。若想让我放弃我们的仇恨,你需受我一箭!"
诸儿惨淡地笑了笑,说:"放心,待你母亲病好后,我必吃你这一箭。"
陶五退到一侧,诸儿大步朝屋内迈去。阿娇看到诸儿,震惊之余又觉得理应如此,如今若真有人能救婉,恐怕也只有诸儿了。
她忙迎诸儿进了婉的卧室,屋内的药味和病人特有的气味混杂着碳的味道朝诸儿袭来,诸儿双脚发软,踉跄了一下险些倒了下去。
昏黄的烛光下,是婉苍白略带浮肿的脸,她似乎正在梦中,喃喃自语着:"火,大火,我的孩子。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诸儿上前,忍不住轻轻摇晃婉:"婉妹妹,你做恶梦了,快醒醒!"婉睁开朦胧的眼睛,灯光下的那双桃花眼满是关切和焦灼,亦真亦幻,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受到惊吓的幼儿,朝诸儿的怀中钻进去。
诸儿这几日来的奔波、担忧、自责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注脚,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站在一旁的姜太医和孔太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人面面相觑。姜太医毕竟知道婉在君王心中的分量,咳嗽了两声说道:"大王,夫人现在病中,不易情绪过于波动。大王连日奔波,也不可过于伤心。"
诸儿这才止住了哭泣,红着眼眶说道:"姜太医,麻烦你替她诊治一下吧!"说罢,轻轻扶婉靠在枕头上,自己则退到一侧。
姜太医上前把了脉,看了舌苔,又请孔太医上前看了看,两人又对望了一下,姜太医这才缓缓说道:"之前大夫诊得不错,夫人确是中了巫术!"
诸儿惊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她?"
姜太医说:"大王莫急!我早年曾到访过楚国,和当地的巫医生活过一两年,大约知道巫术的种类,虽不至于精通,但是大约能够判断出夫人是受了何种巫术!
一般施巫,不外乎三种,下蛊、施针和施咒。下蛊需要亲近当事人,将蛊毒中到当事人身上。解蛊毒,则需要找出下蛊的药引,一般是身有剧毒的虫蛇之类,不然病人将终身难愈。欢城地处偏僻,恐怕下蛊之人难以接近夫人,我看夫人也并非有中毒的迹象。
施针,是用布扎成人形偶,再把施加咒术和特殊药物浸泡的针扎到布偶上,被施术之人会神智昏聩,胡言乱语,常常呼神唤鬼,至多半年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多被亲戚家人视为不详之人,乃至于抛弃。这种情况,最快的法子是找到对方制作的布偶,拆除布偶身上的针,病人休息多日,便能转危为安。"
诸儿急问:"天下之大,若找不到施针的人,那如何救得了病人?"
姜太医说:"那就用针扎在本人身上,打乱对方布阵。这个法子需要不断测试穴位,只有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和布偶的穴位相同,才能破了对方的针。非针灸高明之人决不敢轻易尝试这个法子。"
"那最后一种呢?"
"施咒最为麻烦。施咒是最古老的法子,原本是为人治病所用,但流传下来竟有一半变成了害人。咒语千千万万,若猜不出对方的咒语,就难以从根上化解咒语的力量。"
阿娇在旁焦急地问道:"请问我家公主究竟是中了哪种咒术?"
姜太医说,"目前并不确定对方是施针还是施咒。我只能先为夫人扎针,若夫人侥幸好转,那便是上天开眼了!若是施咒,恐怕必须寻到施咒之人才能解夫人今日之难。只是,施针救人需要病人袒胸露背,夫人玉体金身。。。"
"人命关天哪还顾忌了这些?只是扎针有多疼痛?"诸儿关切问道。
"臣不敢隐瞒,人体共有十四经脉,361个穴位。我只能按照常见的布□□一一尝试,此针不同于寻常的穴位针,扎下去,必然是痛的。"
"可有什么法子缓解?"
"微臣倒是听当地人说过一个法子,只是过于离奇,怕只不过是以讹传讹。"姜太医犹豫地说道。
"你只管说来看看!"诸儿催促道。
"若有心意相通之人甘愿替病人承受扎针之苦,怕效果是一样的。"
"那太好了!就请姜太医给我施针吧!"诸儿欣喜地说。
姜太医忙摇头,:"万万不可!大王一国之君,哪能随便试针?况且,大王是练过功夫的,愈是练过功夫的人,听说对施针的反应愈激烈,疼痛也会加倍;另外,大王和夫人分别数年,恐怕也难以说是完全心意相通。。。"
阿娇说道:"太医,我日日侍奉左右,让我做引针之人最恰当不过了!麻烦您就对我施针吧!"
姜太医笑了笑,说道:"阿娇姑姑,说到心意相通之人,这古法的要求倒也蹊跷,两人需是异性,最好是情人或者夫妻,同性,哪怕是亲生姐妹、兄弟或是母女、父子,也是不行的!"
诸儿对阿娇说道:"阿娇,谢谢你如此忠心。麻烦你退下,让姜太医为我施针吧!姜太医,我相信你的医术,不会让我和她的性命陷于危难。"
同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内,他虽然站在侧室的外面,但是里面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当他听到诸儿明知扎针的风险也甘愿替婉试针的时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一刻,他也是想冲进去替母亲承受这一针一针的刺痛的。
阿娇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按照姜太医的吩咐烧了一大锅热水,石之纷如端了进去,然后又退下了。屋内只留了诸儿、两位太医和婉。
屋里又点了好几只白烛,灯光似乎驱散了些寒意。诸儿光着上身,裸漏在冬夜的寒冷中。姜太医稳稳地把银针一枚枚刺进诸儿的额头,脸颊,肩背,胸膛。
紧致的胳膊线条、胸前的疤痕,都彰示着常年练武、战场奔波的记忆。初时,诸儿像感到有虫蚁咬噬,浑身有说不出的奇痒;慢慢地痒变成了痛,大冬天有汗珠从诸儿额头渗了出来。
姜太医一边扎针,一边望着旁边床上的婉,她不知何时又昏睡过去了,并没有一点刺激到的迹象。眼见着诸儿身上扎的针如刺猬般越来越多,一向沉稳的姜太医也有些慌了。他明明之前看过巫医用这种法子为病中的情侣治病的,为何今日却不奏效了?
"大王,您现在感觉如何?若太过疼痛,我们不妨换个法子吧!"
"十四经脉现在过了几个?"诸儿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地问道。
"除了任督二脉,还有八条经脉尚未施针!"姜太医焦虑地说。
诸儿吸了口气,幸亏这针扎在他身上,如今施针尚未过半,他浑身已如毒虫啃噬又痛又痒,若是放在婉的身上,她如何能消受得了?
"请继续吧!我还受得住!"诸儿轻轻说道。
姜太医斟酌了一下说道:"臣在想,大王和夫人,这么多年大约就见了几面,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若是彼此不能心意相通,恐怕大王只会白白受这些折磨。。。"
诸儿咬着牙,忍痛笑道:"我有信心,在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和她心意相通。。。"
烛光似乎受到了震动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突然间从榻上坐了起来,口中喷出黑红色的血,然后又闭上双眼躺了下去。姜太医大喜:"有救了,有救了!"
随着姜太医一阵又一阵扎下去,婉又醒来吐了几次血,只是量越来越少,那血色也从黑浊变成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姜太医瘫坐在地上,说道:"夫人应该摆脱这诅咒了。我配了安神汤,按方子抓药喝下去,大约两三日神智就能如常了,只是身子还需更多时日慢慢调理。”
姜太医唤阿娇进来拿药方,阿娇迎头遇上赤裸着上身,插满银针双目紧闭的诸儿,瞬间兜头兜脸热了起来,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忙退了出去。
诸儿此时已痛得几近昏迷,只是咬紧牙关尽量不让姜太医看出来,听到姜太医这句话,身体再也不听使唤地朝旁侧倒去。
幸好身边孔太医扶住了诸儿,由姜太医再将满身银针一根一根拔出来。那些被施咒的穴位,则是淤青伴随暗红色的针孔,近看有种让人无法直视的狰狞。
大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诸儿方才清醒了过来,他走到婉的床侧,婉正睡得深沉。他正要用手探婉的额头,姜太医上来说道:"大王,您的身体耗费了太多精气,现在又是隆冬,往后数日您务必需要静养。待身上淤青全退,身体才算恢复。"诸儿点了点头,紧了紧衣袍,朝外面走去。
同居然还在,他坐在外面的榻上,用手支着脑袋似睡非睡。听到诸儿的脚步声,同忙站了起来,问道:"她怎么样了?"
诸儿虚弱但平静地说道:"应该已经没有危险了,只是大好还需要些时日!"
同心中有异样的情绪涌动,涌到嘴边的谢谢又吞咽了回去,他只是点点头朝外面走去,陶五忙递上大氅,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同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了。欢城主事已在屋外等候多时,见同醒来,忙禀报说有人求见。同走到府衙正堂,有一高高黑衣身影背对而站,正是诸儿。
同略不情愿地朝诸儿走去,经历了昨夜,他还无法确定将以什么态度面对诸儿。诸儿回头,朝同颔首,说道:"鲁君,昨夜可休息得好?"
同微微点头,问道:"夫人现在怎样了?"
"我今日来就是想你和聊一下夫人的事!"
同心中的不悦又生了起来,他不理诸儿朝外面走去。官衙通向一个小花园,可惜寒冬里百景皆枯,地上是前几天积雪融化的泥泞,四处望去竟没有一处可落眼。
同焦躁地说:"夫人身体既然得治,不知齐王为何还留在欢城不走?就算齐王不在乎名誉,多少也替夫人考虑一二。"
诸儿说道:"她的名誉和她的快乐,不知鲁君更看重哪一个?"
同愤懑地说:"若你今日是来和我描绘你们的快乐,那大可不必。"
平日哪有人和诸儿这般冷嘲热讽地讲话,然而诸儿毕竟是一国之君,早喜怒不形于色:"她虽然这次侥幸逃过一劫,但施巫之人仍逍遥法外。若放任不管,恐怕她将来仍有危难!"
同这才明白诸儿来意,他说道:"我何尝不想找到那施巫之人将他千刀万剐?可是究竟谁是她的仇人,我想了数日都没有答案。"
诸儿笑了笑,"或许对方的仇人不是夫人,而是大王您呢?"
同大笑了一声:"我的仇人?若对方视我为仇人,为何不直接施巫于我?况且,朝中人人知道我早与她不睦,伤了她,我只有开心痛快的份!"
诸儿摇头笑了笑:"然而鲁君你听闻夫人病倒,便立即赶到了欢城。想必对方知道大王是纯孝之人。况且听说这巫术,女子比男子更易受到诅咒。"
"若说憎恨我的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公子庆父了,他一个月前策划了叛乱,他的母亲为了替他赎罪服毒自尽了。对!是他,我听说侍女说母亲昏迷中曾多次提到敏夫人。肯定是他找人施法害我母亲。"电石火光间,同好似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他唤来陶五,让他即刻回曲阜城,找到挥大人后暗中查抄庆牙、敏夫人和他的外父姜太爷的府邸。
诸儿看同安排的迅速而妥当,自早上悬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正欲告别,同喊道。"请留步!"
"何事?"
"你可还记得昨夜你说过的话?若要我放下我们的仇恨,你需吃我一箭。"
"若我果真受你一箭,你是否愿意和你母亲摒弃前嫌,重修旧好?"
"你真愿意为了她,白白受我一箭?"同无法相信诸儿的话。一国之君,甘冒生命危险,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诸儿沉思不语,大脑在飞速估量这箭的威力。来之前,他想过在衣服里面穿上护体软甲,但是倘若被同发现,失了真心,便白受了这一箭。
他昨夜和同交过手,就算同的箭法精准,但臂力寻常,箭的力道必不能穿透他的身体。况且他想赌一赌,这年轻人真会狠心射出这一箭吗?
倘若同真把箭射向他的心脏,以他的应变功夫,他应该能躲开这一箭。"鲁君,我愿意受你一箭。"说罢,他走到了花园的半月门前,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同望着十步之遥外的诸儿,心中有千头万绪飞过。
父王大仇今日终于有机会得报了。
这一箭射准了,真要了诸儿的命,齐国日后大乱,对鲁国究竟是利还是弊呢?
若诸儿被他射杀,也许这辈子他就真正彻底地失去母亲了。
箭搭上了弓,同的大脑一片空白,他闭上了左眼,瞄准,拉弓,箭飞了出去,不远处的诸儿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前有絮絮攘攘的白色飘过,原来是又下雪了,同失声叫道:"大夫!快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