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新年,诸儿便早早地把春耕准备、军队操练各项重大事宜交代了下去。不巧鲁国有文书来,说近日卫国和鲁国在两国边界濮阳起了摩擦。
鲁国的公子溺在朝堂上向国君同请命攻打卫国,同年龄尚幼又刚继位两年,本不愿和他国涂生风波,结果朝堂竟有一半人支持公子溺。此事表面上是君臣为了国事各执己见,但未尝不是公子庆牙一派颓败后,新起一派公子溺对同作为帝王新一轮的测试。
如今在军中有威望的,挥虽是前朝老臣,但对朝中新的暗流只是作壁上观;庆牙表面对同恭顺,但同并不敢重用庆牙。
公子溺此次攻打卫国,同心中不愿但身边没有称心之人驱使,只得郁郁发作不得。他本想向婉求助,但突然间想到了诸儿。
若邀齐国共同进攻卫国,虽然只是借齐国的势,但借力打力既能增加攻卫胜算,又不至使公子溺势力做大。同在欢城亲眼看到齐王为了他母亲甘冒生命危险,心中笃定齐王不会拒绝这个举手之劳,故绕过婉直接写了书信到齐国求助。
诸儿看到同的信时,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等这一天许久了,同弱冠继位,既无战功、又无政绩,国内派别林立、新老交织,若想坐稳王位,必定要求助一方强者。
鲁国如今低头来向齐国求助,于公,鲁国将改变之前允在位时和齐国对立争雄的地位,齐国未来可以审时度势再决定对预鲁国政事的涉入是深是前,但目前两国将化敌为友。于私,他自然心甘情愿为婉做些什么。
卫国如今是公子黔牟当政,虽然诸儿把辅佐朔复辟卫国的打算放在齐国征服纪国之后,但是若能现在对卫国局势造成一点震慑,在诸侯面前又能展示齐鲁一线,他也乐见其成。
于是诸儿痛快发令,要求一个叫连城的将领带兵五千直奔濮阳,协助公子溺攻打卫国。
公子溺原想借此次战役扩大自己在鲁国朝堂影响,谁知年幼帝王轻松就调得齐军千军万马,自己哪敢再暴露私心。
齐军反客为主,鲁军兢兢业业配合齐军,不多日就把卫军打得一溃千里。待溺回到曲阜,同在朝堂上当众褒奖公子溺攻卫有功,溺却一改之前的跋扈姿态,恭恭敬敬地赞叹大王布军神明。
朝堂上之前打算借着公子溺发力的那帮人,此时或默不作声,或跟着称赞。同表面镇静,心中别提有多自在。与此同时,他对齐王诸儿的感情却也更复杂了些。
这边诸儿收到齐鲁战卫的捷报,才放心下来,轻装简阵带了石之纷如十多人,朝欢城驶去。
空气中已经流动着春的味道了,模模糊糊的绿色,近看却又没了。诸儿去过很多地方,骑马的、坐车的,但是从来不像这次,未来笃笃定定、触手可及。幸福那么诱人,让他希望马再快些,可以早日到达欢城,又希望马再慢点,这样满溢的幸福就可以更长久一点。
欢城终于到了,站在使馆门口,诸儿突然莫名紧张起来,整理衣帽毕,轻轻叩门,里面没人应答;叩门声加大,又过了许久,才听到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有人开门,是一男性老仆。诸儿疑惑问道:"请问尊夫人是否在家?"
那老仆却十分眼尖,双膝跪地叩头:"天降洪福,齐王远道而来。"
诸儿诧异:"你认得本王?"
老仆抬头:"小的名大力,曾是齐宫老齐王的一名马夫,后来被派到甘棠殿莒夫人处做事,又跟着婉公主来到鲁国,如今一眨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诸儿这才模糊记起对方身份,他连忙伸手扶起大力,赞道:"忠心不贰,有情有义!日后我必记你一功。你家公主现在可在家?"
大力回到:"公主今日出城了,小的大概知道公主现在何处。大王是先进府休息等待,还是小的带大王去寻公主?"
诸儿说道:"直接带我去寻她吧!”
欢城城郊已经是绿意盎然了。麦苗肥嫩喜人,油花摇曳多情。大力领着诸儿和几个随从来到一片桃林,"大王请在这片桃林找一下看看,若不在此,大约是随纠大人和欢城主事大人去桃林后面的田间随访了。"
诸儿不由想到齐宫甘棠殿附近的桃林,这里的桃林虽不及齐宫桃林齐整,但大片大片一望无际,更有一种野趣横生的快活。
石之纷如叹道:"大王,我们莫不如回府里静心等待吧。这桃林漫山遍野,估计和公主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
诸儿回头望了一眼石之纷如,笑道:"你和他们几个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寻找。"
说罢转头朝桃林走去,留着石之纷如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走还是留,最后只得远远地跟诸儿后面,既不打扰诸儿寻人,又备诸儿随时召唤。
高高低低的枝桠,桃花一朵朵点缀在枝头,诸儿走了许久,遇上了好几拨采摘桃花的少女少妇们,空欢喜了好几场,却都不是婉。
有一个大胆的少女看诸儿衣装名贵,模样俊朗,还上前主动和诸儿攀谈,诸儿无奈周旋了好一会儿才脱身离开。
继续向前,此处的桃树却比前面的更加茂密一下,诸儿拨开桃枝,对面刚好有人走来,两个人同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诸儿才说道:"纠,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纠本想反驳,可他终究不是几年前的自己了。他收敛自己的情绪,淡淡说道:"齐王,许久不见。我是奉了欢城主事的令,前来请婉夫人一起去他府衙商议农桑之策。夫人应该在前面朝右方不远,我带你去吧。"
诸儿心中有不痛快升起,听纠的言语,想必他和婉曾经同来过此处桃林,虽然纠已经尽量撇清两人关系,但天地之大,纠从齐国跑到鲁国又和婉聚在此处,若说他对婉没有一丝私心,任谁也无法相信。
走了不远,便看到一女子一袭白衣,正伸手朝枝头采摘桃花,桃树下两个女子席地而坐,一个用柳枝编织竹篮,另一个正细细挑拣桃花。诸儿心中一动,看那身姿,是婉无疑了。
"婉妹!看我带谁来见你了。"纠喊道。
"纠,主事大人也来了吗?"婉喜悦地回头,笑容却在看到纠身后的诸儿时凝固了。诸儿不说话,只是看着婉。
婉望着诸儿和身后不远处的几名守卫,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为打破空气的凝滞,婉微微颔首,笑道:"齐王,别来无恙。"
诸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婉知道,诸儿生气时,在众人面前便是这副模样。
纠强笑道:"婉妹,想必你和齐王有些体己话要聊,我先走了,顺便会告诉主事商议农桑之事改期。"
几名守卫不知何时退下了,连地上坐着的阿娇和阿房也找借口离去了。风在流动,诸儿却无法向前移动一步。这几个月,他似鸟儿建巢一般忙忙碌碌;甚至这些年来,他一次次的远离再靠近,哪怕他明知希望渺茫,可能被利用、被伤害。
可是,终于走到如今这一刻,他感到惧怕,这一切是否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不在的日子,原来她的生活秩序井然,像她这样明艳不可遮掩的女子,身边该有多少男子趋之若鹜,又何须由他去担忧她的生活?这些年,他带给她的伤害和快乐,哪个更多一些?如今他要她跟他去齐国,这是她的心愿还是他的心魔?
诸儿的眼神变得茫然,婉走上前,拉了拉诸儿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诸儿心中微微一颤,又听得婉说:"桃花蜜我已经酿了一大坛,你若来得再迟一些,恐怕就不是最好的味道了。"
"你在等我?"诸儿怀疑地问道。
婉点了点头,不知何时眼中已经有点点泪光。"一直在等,等了好久好久。"
"那为何我给你的书信你从来不回应?"诸儿不信。
"因为害怕。。。"
诸儿把婉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婉,他太知道这害怕,苦等无望的相思,"以后不会了。。。"
风又流动起来,空气变得炙热,蓝天下的桃林似世外仙境,连树枝上的鸟儿都不愿打破恋人间的甜蜜。。。
和诸儿分开的这几个月让婉终于下定了回齐的决心,她和诸儿在一起的渴盼压倒了一切的担忧。可如今诸儿来接她时,她才发现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太多事要准备。这行馆住了两三年,虽然不算华丽,但点点滴滴皆是婉亲自布置,婉常常刚放下这件又拿起另一件,忙活了一日,竟不知是有哪些可以不必带走的。
最后,还是诸儿上来拉住她的手,说道:"婉儿,这些都不必带了,以后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时从齐国回来。"
婉心中有暖意涌起,也只有他才真正懂她,懂得她的担忧,更用行动让她放下这桩桩件件的担忧。马车已备好,阿娇阿房随行,只留了大力和其余两个小厮看家。
临别时,纠和欢城主事前来送行。诸儿站在婉身旁不肯离开,纠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你这一去,我们之前忙活的农桑政策你怕是看不到结果了!"
婉笑着说道:"不怕,我以后还要时常回来,喜舍居依旧是我的家。有任何急事,都可以到行馆找大力,给我托信。"
纠颇为婉担忧,婉回齐后诸儿将赐她什么样的身份,诸儿治国狠辣的一面又会不会体现在他和婉的相处之中?可是当纠看到婉眼中的明明白白的快乐,又看到身后诸儿戒备的表情,他只得说道:"婉妹,一路顺风,希望你快乐!"
四月的风已经有夏的味道了,这是这么多年婉第一次和诸儿出行。和相爱的人无忧无惧地出行,婉不觉间又恢复了几丝少女时的顽皮,诸儿这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对面的女子是多么的撩动人心。
婉会在他看奏折的时候悄悄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磨蹭他的脖子,在他小憩时用手指抚摸他的眼睑,在他更衣时直直地盯着他的胸膛,他哪里抵挡住婉的一丝丝挠拨,常常给以直接而激烈的回应,最后多以婉的投降求饶告终。
婉叹道:"原来你竟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法子来惩罚我。"此话刚巧被进来侍奉的阿娇听到,阿娇护主,不假思索地问道:"是谁要惩罚公主?"
婉娇羞无法回答,只得笑着手推诸儿,"你问他呀?"
见惯大风大浪的诸儿竟也烧红了脸,幸亏他肤色深不明显,他看阿娇仍有询问之意,不得已说道:"好阿娇,这是我和你家公主的玩笑之语,你就不必介意了。"
从欢城到临淄的路十日不到,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这几日,却是婉一生难忘,她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诸儿也是;两人在一起话并不多,时间多用来探索彼此的身体和欲望。起初是诸儿压抑多年的思念喷薄而发,随后则是婉引导诸儿在欲海中沉沉浮浮,两人相互纠缠,不可自拔,似乎永远到不了岸。
诸儿早已丧尽理智,而婉知道,这场欢梦到了临淄,都会终结。他会做回王的身份,有广阔的疆土等着他去征服,有冗繁的国事等着他去发令,也有后宫的莺莺燕燕等着他来安抚,那个时候,她只能是他的一个影子,一缕香气,而绝不能是他的羁绊。
到达临淄是一个清晨,马车进了城,却又拐了方向,朝城外驶去。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婉掀起车帘放眼望去,鲁山郁郁苍苍,原来是齐国王族的陵墓到了。
诸儿拉着婉的手来到莒夫人墓前,跪下说道:"莒夫人,今日前来,是想告诉您,我和婉儿今日要成婚了,余生我都会护她、爱她。希望您在天之灵,可以祝福我们。"
两人又来到一个高高的山前,墓门早已封闭,如今被青草掩盖,如不仔细看,外人无法得知这就是已故齐王的墓。
跪在地上半响,诸儿方说道:"父王,我知道,我和婉儿忤逆了你的心愿,请您原谅这辈子我们无法放手。
孩儿在此立誓,永远把齐国的福祉放在我和婉儿的幸福之上。有生之年,我必荡平纪国,完成您未了的心愿。"
清晨的鲁山安静极了,只有绿色坟头的迎春花在微风中摇摆。两人跪在地上,拜天、拜地、互相交拜。
"天地见证,我诸儿今日娶婉为妻,永不相欺。"
"天地见证,自今日后,诸儿为我夫,永不相负。"
终于还是要回城了,马车的车轮声吱吱呀呀不知趣地响起。诸儿犹豫再三,说道:"我在宫外准备了咱们的宅子。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住,想回宫里,我们便一起回宫。你若喜欢王妃的位子。。。"
婉用手捂住诸儿的嘴,摇头:"我不要回宫。。。"
"宫外如金屋藏娇,你会没有名分。"
"我不在乎名分。"
"可是我在乎。。。"诸儿心中默默说道。然而,公众于世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他把婉紧紧地拥在怀里,以此表达自己的愧疚。
车子刚行到诸儿宫外的宅子,石之纷如已经在宅子外候着了。
"主人,府邸已经打扫干净。只是,"石之纷如犹豫着。
"有什么急事么?"诸儿疑惑问道。
“是关于纪国的事,已经拖了有几日了,燕将军、公孙大人希望大王能尽快回宫,当面禀报。"石之纷如说道。
诸儿望了眼婉,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今日不行,你回宫告诉他们二人,让他们明早在宫里候着吧。"
"可是大王,纪国有异动,军情紧急。"石之纷如硬着头皮说道。
婉笑着说:"大王,你先去吧。刚好我也得空休息一会,好安静观赏一番这宅子。"
诸儿无奈地皱皱眉头,把婉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了一下又快速松开,在她耳畔说道:"抱歉,等我回来。"
院子里有四个打扫服侍的人,有两个妇女大约三十岁的光景,一看便是手脚极利索的,一个给婉介绍宅子,一个顺手把她们欢城带来的物品安置在宅子里了,并笑嘻嘻地对阿娇说:"大王交代,阿娇、阿房姑姑劳苦功高,以后有琐事姑姑只管吩咐我们,姑姑只管陪伴公主即可。"
另外有两个男仆,走起路来鸦雀无声,应该是有不凡的身手,是专门诸儿安排在此处护卫宅子安全的。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院子正中是两颗海棠树,海棠花已凋谢,树叶却绿得发亮,让婉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甘棠殿的模样。游廊下种植着几株兰花,又好似自己欢城家中的布置。
推开门来到屋内,主屋十分宽敞,布置随意中透着雅致,所有器具并不一味以名贵新奇为主,有些甚至有岁月的痕迹了,但放在一起有种岁月静好的妥帖。
有些闲用的物件一看便知精美贵重,比如桌上装桃子的翡翠碗,碧绿通透,在鲁宫十多年婉都不曾见过成色这般好的,但只是闲闲地摆在角落里,似乎只是拿来随手用用而已。
走到旁边的卧室,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布置屋子的人好像完全了解婉的喜好,甚至连床的帷幕上的纹路都是婉喜欢的,让她忍不住用手轻轻摩挲。
最难得的是描金的梳妆台侧摆放的一株琉璃海棠,婉从未见过如此通透的琉璃,碧翠色的树干让人眼前一亮,粉嫩的花瓣又好似要和梳妆的人竞相比美,婉盯着看了许久才舍得离开。
待再到书房,书架上堆满了书,几案上还有未收拾的竹简,甚至连石砚上的墨,都似刚刚磨好的,感觉这个屋里的主人似乎刚刚离去一般。若说这书房里唯一不协调的,就是一张大大的卧榻,感觉上面足以睡两个人。
待婉看完整个屋子,她回到正屋,刚好有春日阳光洒了进来,暖暖地笼着她,她瞬间就爱上了此处。这个地方,诸儿肯定用了不少心思和功夫。想到这里,婉露出了情不自禁的微笑。明明他和她早已互相交付了身体,可是他却总是有新的地方让她心动。
大约是旅途奔波,婉觉得有些乏了,就在靠窗的榻上坐下小憩了一会儿。一觉醒来,屋外已经是漫天星子了。
阿娇端上来几碟小菜,婉并不是很有胃口,她吃得很慢,待吃完了,诸儿依然不见踪影。婉突然感到惆怅,因为等待升起的惆怅。
也许以后的日子全是这样。在欢城一个人的时候,她并不如此,甚至在鲁宫的时候也是。心无挂碍自然是孤独,但孤独也有孤独的好处。
她叹了口气,让阿娇收拾出笔墨,决定写几幅字排遣一下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