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儿已完全忘记了时间。汉广殿里几乎所有重臣都在场。
纪国出兵了!三年前纪国曾在鲁国的调解下和齐国相约两年内互不侵犯。如今两年已过,齐国却无动静。纪国本来一靠鲁国国君允在齐纪中间左右调停,二仰仗和周天王的姻亲关系,对齐纪关系缓和心存希望。
谁知这两年鲁国允意外亡故,新上位的国君同亲齐远纪;可巧不巧,周天王去年年底又薨了,但拖到了今年五月才下葬,天家不尊礼制,把周王朝的摇摇欲坠向世人展示得更鲜明了一些。
纪国国内舆情纷纷,纪君通过暗探得知齐国这两年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心中更是惧怕起来。最终耐不住朝堂内的喧嚣,在前几日跨过齐国和纪国的交界淄水,攻陷了淄水西岸的齐国城邑。
诸儿不曾预料纪国会主动出击,在淄水仅设少量士兵看守,因而小城很快便失守了。几日内,纪军已经又蜿蜒向西,攻克了齐国几个城邑。
诸儿的脸色铁青,一则心里责骂自己因私废公,险些误了国家大事;一则又憎恨纪君轻率出兵,打败了他之前的部署。
对于纪国,诸儿这些年一直在反复思量,也不断修改着自己的攻纪计划。纪国疆域广阔,面积之大不输齐国,往上数几十年,国力更和齐国不相上下。
这些年虽然弱了不少,但是若正式全面开战,诸儿并无十分把握全部吃掉纪国。这几年齐国又失去了郑国和卫国两个左膀右臂,鲁国国君年幼尚不能左右朝政,更难助力齐国,如今开战对齐国绝非最佳时机。
诸儿本打算先慢慢蚕食掉离齐国近的纪国领土,拿下驯化后以儆效尤,搅得纪国本土人心不安;然后再伺机一步一步攻占分裂纪国。得到纪国的土地难,得到纪国的人心,最后齐纪一家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纪国先开了战,诸儿在如何出兵上又犯了犹豫。
燕将军虽然主动请求带兵出战,可如今已是五月,战事将在炎炎酷暑中展开。燕将军已近古稀,诸儿舍不得派燕将军去前线。
放眼军中,夷仲年和彭生故去,纠前两年已经离齐,年轻一辈中小白虽出类拔萃,但诸儿不敢让他染指军队太多。
他自己虽然在军中威信至高无上,但这几年他已决意淡化自己的地位,好让新人涌出,齐军有可用之才。
诸儿特意定了武科,凡齐国14岁以上男儿不分贵贱,只要有志为国效力,皆可到临淄报名参加武试,武试分为比武,兵法和策论,只需有一科出彩,便可留在京城军中,接受专门训练。如此几年后,虽然尚找不出像夷仲年那般有出世将才之辈,但也慢慢有些青年才俊暂露头角,其中一个有名的便是连城。
连城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他的父亲本是安国公主的外甥,曾是当朝武将,后来在朗地之战中战死,留下连城和寡母还有一妹妹相依为命。
连城虽然没有大战经验,但平时排兵布阵操练时十分出色,加上前几月刚刚协助公子溺攻下卫国,诸儿便有意给这位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率三千兵马前去淄水。
若他连一座城都收不回来,届时再派老练些的将军前去支援。纪国作战能力在诸侯中并不出色,倒是新人练手的好机会。
诸儿此次的重点并不在淄水,而是他图谋已久的酅地。淄水远离临淄,而酅地虽为纪国领地,离临淄仅百里之遥,当今纪君的弟弟纪季便是此地的领主,当地百姓生活富足,人口众多。派小部份人马去淄水,但主力声东击西攻打酅地,那么占领酅地的胜算便大了些,若攻下了,也更方便以后齐国就近管控。
诸儿决定派公孙无知去酅地,公孙无知军事才能虽比不上其父夷仲年,但毕竟亲历过多场战争,又师从燕将军,在军内颇有威望。
父亲离世时曾叮嘱他待公孙无知需如同弟兄。诸儿念着夷仲年对齐国的功劳和对自己的好,虽然公孙无知常常做出放浪形骸之事,但诸儿总是一心想给他机会。攻纪是大事,希望公孙无知能借此机会扬名。
诸儿刚踏入汉广殿时,众臣声浪鼎沸。诸儿先是安抚,然后轮流让几派发表言论,随后才抛出自己的计划咨询大家。大家看到此次作战既照顾到了后起之秀,也兼顾了王公子弟,战场主次分明,大家左思右想,短时间内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计划,除了赞同,心中更是对诸儿充满信心。
待群臣散去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诸儿又随燕将军和公孙止去了城南大营,除了给即将出征的士兵们紧急动员打气,也是交代安排后续几个月的粮草准备。士兵们不曾防备君王此时来访,有两个老兵喝酒打混架刚巧被诸儿发现。诸儿下令先是绑了此二人,当众鞭笞以立军威,随后又瞧瞧吩咐让军医给这二人上药医治。
因纪国的事太过重大,诸儿一直沉浸在攻纪的安排中。忙活了不知多久,诸儿才猛然想到今日是婉初回临淄城,也是他们交拜天地、私定终身的日子。
心中暗叹大事不妙,正准备告别公孙止他们,公孙止说道:"大王,还有一件急事臣需禀报。太子殿下自上个月染上恶疾,如今已经大半个月了。姜太医和我提了几次,大王若有空,请过去看看吧。太子见了父亲,说不定这病就好得快了呢。"
公孙止并未挑破太子生病真正原因。上个月诸儿离开齐国时,曾嘱咐几位大臣,朝内大小事宜商议皆可向太子咨询,一般事情更可由太子定夺。
诸儿不在,太子第一次尝试临政的滋味,连出宫的排场也忍不住朝君王靠齐。结果没有舒心几日,就遇上纪国来攻,虽然城郭被攻陷不是他的责任,但是他心中不免惴惴不安,加上僭越礼制,他又担心有人传到诸儿那里。几种忧惧交加,他的病便真的严重了起来。
公孙止心中替太子着急,在他的眼中,太子身份正统,是周王室的嫡长孙,诸儿的嫡长子,只是幼时不得诸儿关心培养,本人天资平庸,又有诸儿在朝堂的无上威望笼罩,故而性子便有些唯唯诺诺。
后来周王姬去世,他这个太子更空剩一个名头。好在诸儿这几年已着力培养太子,并让公孙止平时多加照拂。因此公孙止才央求诸儿前去太子府,心病还需心药医。
诸儿一心想推脱,可是一想到太子他总是有几分内疚。此次出征并未安排太子重要职位,太子病了,这也正好是个借口。想到此,他点了点头,随公孙止朝前去了。
待到忙完一切,再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府邸时,月亮正高高地挂在空中,明亮而柔媚地将夜照亮。
推开门,四处寂静无声,屋里没有点灯,月光却从窗子洒进来,洒在趴在案上不知何时睡着了的婉的身上。
案子的旁边,是摊开的竹简,诸儿看不清出上面的字,他只能依稀看到婉的长长的睫毛,似乎随着呼吸在轻巧颤动,正如他轻轻颤动的心。他舍不得这月色,沿着窗边的榻坐下,让婉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一刻,他无觉得无比的踏实,困意袭来,他慢慢合上了眼。。。
次日醒来时,婉已经一袭白衣,在院子中亭亭玉立了。诸儿上前,从身后抱住婉问道:"这地方怎么样?"
婉停顿了一会尚未开口,诸儿抢道:"不许说不好,若说不好我便要。。"说着唇已经凑上婉的脖颈。侍女端了盛了水的铜洗正要服侍婉晨起梳妆,见到这个场面差点把铜洗打落在地上,忙羞红了脸退下了。婉颇不好意思地回头,粉面娇嗔道:"若我说偏要说不好呢?"
诸儿直接揽腰横抱起婉,直接朝屋内走去。像平静水面下强压着的惊涛骇浪,屋里时不时传来几声不可名状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惊涛骇浪归于平寂。屋内,婉被诸儿斜揽在胸前,诸儿问道:"你满意吗?"
婉的脸上绯红,不知是太热还是害羞:"满意什么?"
"还要再来一遍吗?"诸儿的手又要下探。婉忙连连求饶:"满意,满意,对这地方很满意,对大王也很满意。"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又是石之纷如求见,诸儿胡乱穿好衣服,连饭都来不及吃,随石之纷如去了,室内空留婉一人和诸儿若有若无的味道,诸儿不在,这大概又是等待的一天。
这样不行,婉挣扎着起身洗漱,吃了饭,走上临淄城的街头。此处宅子连接临淄闹市,出门走了不久便是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婉的思绪却飞到了很远。
这样不行,贪恋放纵不行,痴痴等待不行,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女,她爱他,但是她的生活不能围绕他而转,不然迟早会出事。
诸儿再来的时候,婉难得殷勤献吻,并央求要诸儿答应她三件事。诸儿早被撩的情思昏昏,笑着说:"婉儿,莫说是三件,此时你说十件,我也全依你。"
"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听好了。第一件事,我打算在城南开一家商铺,卖什么东西还没有想好,但这样我每日都有些事消磨时间,也能真正去看看临淄人是如何生活的。"
诸儿拉住婉的手,不让她走开。"这个我来帮你准备。我这几日也想着差不多的事,你既然有了主意,那是最好的。"
"第二件事,除了进宫,我来去自由,无论是在临淄还是回鲁国。我离开齐国多年,当时唯独和卫夫人的女儿芸儿相好,这几日我想去拜访一下她。以后若我想见到别人,你也不许拦着。"
诸儿心中有些为难,说道:"我倒恨不得你进宫。芸儿还是其他人,你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安排。只是我一来担心你的安全,二怕你一日赌气不告而别回鲁国。"
"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不会赌气也不会不告而别。第二件事就算你答应了。还有第三件事,以后每月你只可挑两日来我的宅子,其他时间,你来了我也不见你。"
诸儿急了起来,喊道:"这是为何?我不同意。"
婉笑着解释,"你和我再好,但不能忘了你一国之君的身份。若你夜夜宿在宫外,恐怕不久大臣就知道你在宫外金屋藏娇,到人家说你昏庸无道时,想挽回恐怕就晚了!"
诸儿讥笑:"你看我是在乎嚼舌根子的人吗?"
婉说道:"就算你不在乎人言可畏,你日夜来回奔波,若伤了身体,又或误了国事,我便是千古罪人了。你想想,一个月见上两面,那比我们之前数年见上一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诸儿沉默不语,只是拿手指来绕婉的头发,婉知道诸儿虽然不愿意,但已算是默认了。她心中还有一层,是她无法向诸儿诉说的,就是她无法忍受等待的滋味。从早到晚,从日出到日落,无论干什么事,心中总会绕到思念的人身上。这样的日子若长久下去,她必要因爱生怨乃至因怨生恨了。
战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令人意外的是,淄水的战役很顺利,但酅地恰恰相反。
连城虽是新军将领,但食宿皆和普通士兵一起,每逢作战,遇到战况险要的,自己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每次断后,又常常留在后面。写给临淄的战报,从来只提自己部下的英勇,对自己功劳却决口不提。
经历了几次小打小闹的胜利后,齐军的士气空前,大家对这位年轻、勇敢又有谋略的首领,都是打心眼里爱戴。
消息传到临淄,诸儿也为之一振,他虽然大胆派了连城去,但知道自己是冒了险的。他早让石之纷如另外备了几千人,准备随时支援连城。现在首战告捷,也可填塞那些悠悠众口。齐国太需要这样的年轻将领了!
公孙无知那边却是一筹莫展。酅城首战攻其不备,齐军轻易就获得了胜利;可是当地首领纪季十分狡猾,一战之后便退在城里不出,酅城的城墙修建得十分牢固,齐军攻了两次,皆被城墙上的纪军用箭和石头逼退。公孙无知无奈,只得在酅城外面安营扎寨,一面通知后方补充粮草,一面等待纪军最后因围困而屈服。
天气越来越热,战况却愈加胶着。一连十几天都无雨,士兵们在帐内闷热无比,帐外又酷热当空,慢慢就有些怨言流动。
可巧公孙无知的一个宠妾过生辰,公孙无知是矜贵的公子哥,战地条件艰苦又闲着无事,他便自己带了几人偷偷溜回了临淄,打算给小妾过生辰,顺便修养一两日再赶回酅城。
他离去当夜酅城城门大开,纪军冲到齐军大营,烧了粮草,弓箭全开,齐军措手不及,慌乱中又找不到主将,只得由几个副将混乱指挥,一直撑到天色将亮。纪军见齐军实在勇猛,在如此混乱中也没有占到太大上风,才鸣金收兵,留下满地狼狈的齐军。
公孙无知火速赶回酅城,然而消息已经传到了齐宫。诸儿知道再往下若不能突围,天气愈加炎热,大军士气更衰败,那酅城恐怕就无法攻陷了。他简单和燕将军说了自己的计划,当夜便直接奔赴酅城。临行前,他去了城郊的宅子。
走到宅子外,他便听到屋内有琴声传出来,是前几年卫国流行的歌曲击鼓的曲调。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诸儿因为战争沸腾的心随着曲子慢慢静了下来,婉是在担心战场的士兵,还是担心自己?琴声渐渐弱了下去,诸儿却没有推门进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本来是前来告诉她出征的消息的,但是此刻他又犹豫了,还是等战争归来了再告诉她吧,他不愿意让她为自己悬心。
夏日的夜的风终于有了丝初秋的清凉,和诸儿随行的还有万余精兵。之前派去酅城的士兵折损了不少,诸儿打算形成压境之势,在士兵的哀怨之声还没有传遍的情况下再攻酅城。
清晨的酅城,齐兵们已列队完毕。齐王的到来犹如及时雨般抚慰了战争的炎热和焦灼,战败的军队瞬间同仇敌忾,决意攻下城池,一洗被偷袭之辱。
酅城城门并没有紧闭,纪军刚刚打了一场狠仗,齐军折损严重,粮草重挫,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齐军会在战败后这么快反攻。
清晨城里已经有勤劳的百姓早起,有的忙着下田,有的忙着摆摊,马蹄声刺破了清晨的安详,之前坚不可摧的城墙,此刻犹如入无人之境。
当纪军反应过来时,城里的老百姓已有半数被掳,押解至城外的齐军大营。诸儿战前规定,除非遇到顽强抵抗,对城里百姓,只准生擒、不准侮辱打骂。
诸儿带领的军队则一路直捣纪季的王府,王府外士兵慌乱迎战,纪季出来看到马背上威风凛凛的齐国将军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齐国军队,瞬间心如死灰。他刚享受胜利的战果不到几天,不想几日后就命悬一线。
"我乃酅城主事,今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诸儿下马,双手作揖,说道:"纪公,闻名不如见面。我在齐国时就听过您的大名,酅城在您的治下井井有条,百姓富足安乐,您更是爱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酅城的气象竟不输我临淄城!"
纪季抬头望着眼前这位威武的将军,诧异地问道:"阁下何人?"
"我乃齐国诸儿。"
纪季心中大惊,怪不得酅城被轻易攻破,诸儿用兵以快、以险、以诈闻名诸侯,是近些年来几国军中最能打仗的。今日败在齐国国君手里,他也虽败犹荣了。
诸儿看纪季脸色稍缓,便接着说:"纪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今日投了我,我依然封你为酅城主事,此处依然是你的府邸。"
纪季笑中带悲,叹道:"齐君,作为纪氏子孙,只有战死一说,哪有求荣投降?若你真是仁君,我只求你不要杀害我酅城百姓。如今诸侯争霸,生灵涂炭,这些百姓有的从外地迁徙至此,他们不过是辛苦谋生的老百姓,只要活得好,在谁治下都是一样。"
诸儿见他临死不惧,心中却还想着百姓,更决心要把他拉到自己麾下。
"纪公,酅城的百姓现在都被我方请到齐军大营了,是人头落地还是毫发无伤,全在您一念之间。"
纪季听了诸儿的话,痛苦极了。他惨淡地笑笑:"我纪国和齐国往上百年,同属天子兄弟,并列诸侯大国,如今面对齐国,却只有处处防守心惊胆战。悲也,悲也。"
诸儿说道:"纪公,齐国和纪国的恩怨,连绵数代,难言对错。不过,也许百年以后,齐纪将成一家。如你所说,若能让百姓活得好,谁是这片土地的王又有什么区别?"诸儿右手一挥,有士兵押了一酅城的老者上来。
这老者是酅城一有名的郎中,曾为当地不少百姓看过病。他看到纪季噗通跪倒在地,大哭道:"主君,救救百姓吧。我们差不多有一千人都把齐军抓走了,他们的死活,全靠您的仁慈啊。"
纪季心中两股力量搏斗,他看到齐国国君如此谋略,对自己如此礼遇,对自己的百姓又不曾杀害,想到两国悬殊的兵力,明白纪国迟早要被齐国吞并,不由得长叹一声跪倒在地。
齐国就这样攻下了酅城。纪季的主事地位不变,然而诸儿带来的万余精兵,有一半留在了酅城,名义上是帮助酅城百姓秋收。
军队在农忙时协助农民秋收,原是齐国的传统。纪季明知停留此处的军队,名义上为协助秋收,实则监督自己。但大势已去,虽然纪季收到了几封纪君寄来的信,里面有咒骂的,有策反的,他决心已定,既已投降,便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