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诸儿的命令迟迟没有下来。
当婉看到他眼圈乌黑,整个人面色凝重时,便知道诸儿昨夜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摇摆不见了。
她越发担心起来,悬而未决的事,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多。然而她不能去催诸儿,何止诸儿,当年她嫁到鲁国,便是夷将军送的亲,夷将军对她的照拂,她如今都记得。
她一个上午也尽量不去扰诸儿,中午时分,婉正打算用膳,诸儿却满脸喜悦地拿着一个奏章进来了。
"婉儿,无知终于知错了!看,这是他托人送来的悔过书。"婉接过奏章,厚厚的卷轴,里面写着公孙无知的涕泪交流,写着老齐王当年如何对他好,如今诸儿如何对他好,并发誓以后效力诸儿,效力太子。
通篇并未提及一句自己犯了何错,望着诸儿期待的眼神,婉想挤出一丝笑容,或附和上几句安慰的话语,可终究都失败了。
"婉儿,我知道你心里想法,你想说这并不是无知的真心话,而不过是身处劣势、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可是,这一切也有我的错,朝堂上多数人都把无知当做燕将军的继任,我却任命雍廪做了大将军,若换我是无知,恐怕心中也不痛快。"
"大王不立无知,是因为无知叛心在先,多年来又没有一场拿得出手的胜仗。除了他有一个夷将军那样的父亲,无知并未有一条符合大将军的要求。这事并怨不得大王。"
"你知道么?我昨晚梦到夷将军了,他。。他满眼鲜血,质问我为何要杀了他的儿子,断了他家的血脉。婉儿,别劝我,也别瞧不起我。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是。。。"
婉过去挽住诸儿的胳膊,靠在诸儿肩上,说道:"大王不必和我解释什么,我只是担心朝内的局势对大王和太子不利。。。"
"你放心,我虽然不会杀无知,但是我会派人盯着他,不会让他再有过分的举动。"
公孙无知的造反一事就这样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自此朝堂上众人无人不知公孙无知在诸儿心中的重量,暗地里归附公孙无知的人便更多了。
公孙无知表面上收敛了许多,往常门庭若市的王府如今也刻意变得冷清起来,只不过在临淄城的一处酒楼,生意却异常的火爆起来。
西部济水的堤防建好后,诸儿从西到东沿着有水的地方全走了一遍,淄水和济水连通起初只是他的假想,如今走下来却发现困难重重,其中涉及居民搬迁,开挖河道,引水换向,桩桩件件无不是要花大钱、费大力、耗长时的工程。
就算未来几年不打仗,国库里的钱也并不能支撑起这么浩大的一个梦。诸儿最后决定先把齐国重要郡县的水官设好,为每个郡县设定了来年的任务,有用水的、有排水的、有工程的,再依据任务大小让孟阳估计了所需费用,并把孟阳往日培养的得力之士都派往这些郡县任水官一职。
至于淄水和济水连通的计划,他打算给齐国五年时间,待国力积蓄到一个新的台阶后再进行开挖。
光阴似箭,不觉间已是初冬了。冬季酷寒,对于在外的旅人尤其如此。诸儿遂决定先返临淄,等到来年开了春,再开始新一轮的出巡。
一入临淄,刚到万乐宫,太子便急着前来觐见。诸儿看到太子的殷勤十分欢喜,打算把这一路所见所闻,来年心中的计划都详细说与太子。
可是一进殿,看到太子面如菜色,诸儿燃起的激情便瞬间熄火了。
太子是来诉苦的,诸儿赦免了公孙无知,让太子执政的难度更大了。诸儿心中知道自己处理公孙无知一事有欠妥当,但是当他听说公孙无知暗中和朝廷官员走得更密切了,他还是惊怒不已。
看来他派人前去监视的线人被公孙无知策反了,这几月来他得到的回复都是城内一切安定。那几人本是诸儿素来极为信任的官吏,能被公孙无知收买,想必公孙无知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又过了两日,公孙无知上殿觐见,刚见到诸儿便双膝跪地,头磕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声痛陈自己之前犯下的糊涂行径。
因为前有太子的汇报,诸儿知道公孙无知眼下这一切不过是做戏,但是他一时竟不想拆穿公孙无知的把戏,反而想看看这场君臣情深的闹剧最后如何收场。
最后公孙无知为表歉意,邀请诸儿前去贝丘田猎。如今已是腊月,正是田猎的好时节。诸儿在外许久不曾动过刀枪,心中不由有些期待。
待公孙无知走后,诸儿心里又懊悔起来。在贝丘,他果然下得了决心吗?况且婉此时并不在他的身边。婉离开临淄几个月,十分想念芸儿,此次一回京,便住在宫外的喜舍居,方便和芸儿聚在一起叙旧。
田猎前的夜里,窗外的寒风吹得凄厉,好似悲伤的嚎哭,诸儿这夜做了许多奇怪的梦,一会儿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父王,须发皆白,说:"孩子你辛苦了!”
一会儿又看到了彭生,只是彭生人面兽身,那身体是小山一样大的黑熊,说:"大王,熊,危险。"
一会儿彭生不见了,鲁君允又来到了他的面前,苍白的允捂着胸口,胸前的白衣上是殷红的血渍,允惨笑着说:"这下你终于得到了我的夫人,你称心了吧。只可惜你也会是同样下场,你让她如何活下去?"
就这样昏昏沉沉,好似一夜未眠,但一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诸儿本打算先到宫外的喜舍居和婉见个面再去贝丘,可惜使臣们早已整装待发,诸儿一向是守时的人,便不再拖延,只是写了一封手书让人捎给婉,自己随着使臣们出发了。
冬日的天是小孩的脸,出发时尚是阳光喜人,待车行到贝丘,天上的太阳却不见了踪影,天空像灌了铅一样低垂着。放眼望去,时不时有小动物四处逃窜。诸儿隐隐感到不安,往昔田猎这些动物或安逸或警惕,却少有这样的慌张。
旁边的公孙无知兴致却十分好,连射了一只野兔和一只狍子。公孙无知好似不曾察觉诸儿的异样,不停地和诸儿聊起最近临淄的新鲜事。
正在此时,有士兵惊呼,诸儿和公孙无知顺着那士兵的声音望去,远处一个黑黑的影子迅速朝他们袭来,那士兵大喊:"彭生,彭大将军!"
诸儿的心一下子被惊到了喉咙眼儿,他大喝一声:"胡说!彭将军仙逝多年,如何会在此处现身!"待那影子近了,原来是一头硕大的野猪,只是好像发了疯一般朝诸儿冲过来,诸儿下意识地掏出一柄箭射了出去,不愧是多年战场经验,箭像鸟一样飞了出去,正中野猪的胸口。
野猪狂吼了几声后,才摇摇晃晃地倒下了。之前呼唤彭生的那个士兵此刻却像看到了更为骇人的景象,大声哭喊:"彭大将军,彭大将军,你死的好冤!"
寒风夹着那人的凄惨的哭声,诸儿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他的马儿好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前蹄上跃,对着天空嘶鸣起来,一个不防备,诸儿竟然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石之纷如原是远远地跟着后面,看到诸儿从马背跌落,忙跑上前来,扶诸儿起身,诸儿眉头紧锁,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靠着石之纷如缓缓站了起来。
石之纷如看到诸儿这般模样,心中大呼不秒,诸儿一向坚毅,必定是刚刚从马上坠下时摔着了。石之纷如扶着诸儿改乘马车,匆匆和众人折回贝丘旁边的打猎兴建的行宫去了。
马车行得缓慢,轻轻地晃动却让诸儿的肋骨却似开裂了一样。他心中觉得恍惚,刚刚他从马背上坠落之前,好像自己一瞬间被掠夺了心智。
现在冷静下来,明白这里面八成是公孙无知做的局,那惊慌失措的野兽,那壮硕的野猪,那发疯的士兵,不过都是营造一种恐怖的气氛,而自己这会儿恍恍惚惚,恐怕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刚刚田猎前,公孙无知按礼仪向他献酒,这酒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也难说。诸儿又想起昨夜的梦,这一年多来那时时追着他的感受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那便是死神的脚步。
“难道我征战一生,沙场夺不走我性命,疾病也奈何不了我,最后我竟命丧贝丘?鲁君、彭生,你们都因我在此地丧命,今日之局,可否是你们要来向我追讨你们的冤屈?"
车马颠簸中,诸儿又陷入了昏睡。待到了行宫,石之纷如和孟阳欲把诸儿搀扶下来,却发现诸儿手脚无一丝力气,竟是站也不能站起来了。诸儿苦笑着轻声说:"恐怕今日我是走不了路了,劳驾孟阳把我背进去吧。"
石之纷如望着诸儿面色如纸,嘴唇发紫,心中的疑惑再也遮挡不住,脱口而出:"大王,你被无知那小人暗算,怕是中了毒了!我现在就去把太医给你叫过来。"
诸儿摇了摇头,吃力地说道:"今日之局,恐怕他们已筹划了许久,石之纷如,你年纪也不小了,待会儿伺机而动。若局面不可收拾,自己逃命要紧。记得,记得保护好婉夫人和星灿。。。"说到最后,诸儿似累极了,闭上了双眼。
石之纷如强忍住眼泪,更来不及自责和懊悔,拔门而出朝行馆侧面的太医所奔去。到了太医所,跟着来的姜太医却不在里面,里面是一个陌生面孔。
石之纷如揪着那人的衣领,问道:"姜太医何在?"
那人倒不畏惧,阴森笑道:"毒入心口两个时辰,怕是神仙来也束手无策。现在是酉时,石将军倒不如快点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见上齐王一面。"
愤怒随着拳头喷薄出来,双手力道用足,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人脸上的笑变成恐惧,张口欲说些什么,却有血从嘴里留了出来,人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石之纷如转身离去,抬脚前又转身回来,拔出剑在那人身上连刺了几下,才放心离开了。走到外面,他感到前未所有的恐慌,不知是继续去寻太医,还是回去找诸儿。
姜太医会被他们囚禁在哪里呢?四点多的天已经昏黄不已了,这会儿诸儿是不是更难受了些?他又在房子后面找了一圈,根本寻不着姜太医的影子,这才慌慌张张地朝行宫奔去。
行宫门口的守卫似乎也被换掉了,里面却有刀剑的声音传来。石之纷如挥剑斩去,谁知对面两人功夫也不弱,石之纷如一时竟杀不进去。
石之纷如大喊道:"壮士,放我进去,我定重重酬谢二位!"
两人手上不松懈,嘴上说道:"石将军,你霸占着将军的位子那么多年,如今老了,也该去阎王那里歇歇了!"
情急之下,石之纷如说道:"咱们齐国刚过上了几年好日子,现国君有难,若国君易主,齐国也会跟着动乱。两位勇士难道愿意眼见着齐国朝郑国的老路上走吗?"
那两人手上的剑慢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石之纷如话里的意思。石之纷如趁对方一时的分心,终于拨开了两人的剑阵,朝里面去了。两人望着石之纷如,迟疑了一会儿,始终终没有朝前追去。
院子里的刀剑声更热闹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人,看来这里已经血战不少时间。有刀剑向石之纷如涌来,石之纷如挥舞的手臂渐渐麻木,从这里到宫殿只有10多米的路,可每向前一步都如此的艰难。
天越来越暗了,也许就算此时冲了进去,也无法见到主人最后一面了。他想起诸儿适才的嘱托,也许诸儿早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可是后退已然迟了。
天上有雪花飘落,落在脸上似乎在抚慰伤口的疼痛。终于,他的脚踏上了大殿的台阶,可是身体里的血汩汩不断,剑从手里滑落,他渐渐趴倒在台阶上。“主人,对不起,我没有能够保护好你。。。。。。”
大殿里燃着火把,里面齐齐地站着两列人,一片寂静,似乎在等着什么。终于,大殿骚动起来,大门敞开,有风吹进来,众人朝门口望去,公孙无知和连城朝众人走来。
公孙无知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白衣,身上披着白色狐裘,头上束着紫金冠,是从未所有的贵气,只是那眼神中混合了兴奋,狂傲还有阴森,让人看了不觉心里打颤。
身边的连城则加重了这种气氛,连城头发散乱,脸上黑红色的两道血痕,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别人的血溅在了他的脸上,身上的盔甲也尽是血渍。
“人呢?”公孙无知问身边站立的一人。
“禀公子,已经断气了。刚刚险些让他逃命。”
“逃命?服了百毒散的人还有活下去的?”
“属下刚刚看到有人躺在齐王床上,便乱刀砍了下去,本以为已经了结了他的性命,幸好连大将军心细,看到了帘子后面漏出的一双鞋十分名贵,果然床上躺的不是大王本人,帘子后面藏的才是,连大将军补了一刀,大王这才掉了性命。”
公孙无知心中莫名有怒气涌起,大声问到:“是哪个赶死鬼等不及了,要替他受死?”
“是孟阳,萧氏女儿的夫君,大王的女婿。”
“诸儿尸体呢?”公孙无知循着下人的指点朝帘子后走去,待走到帘子前面,那帘子似乎被风吹到,突然动了几下。公孙无知惊得差点大叫起来,他深吸了口气,打开了帘子,诸儿躺在地上,脸色竟好似十分平静,除了嘴唇乌青,几乎看不出是中毒之人。
左胸前有一薄薄的缝隙,有血染红了袍子,但也好似只是轻伤。连城站在身后面无表情,他想起刚刚的场面,诸儿那时几乎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那双眼望着他,似谴责又似不可置信。
连城想起一种最快的杀人的法子,能够置人于死地但又让死者的痛苦最少。他俯下身去,对诸儿说:“大王,这辈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太医不在,你这毒再发作下去只会更受折磨,我用最快的法子帮你解脱,可好?”诸儿对着连城艰难挤出一个微笑,闭上了双眼,连城的剑刺了下去,他杀死了一国之君。
“怎么他死得这么简单?这些年,我无时不想着这一刻,这样死法,怕是便宜了他。”公孙无知举起剑,似乎在想是否要再插上几刀。
连城好似看出公孙无知的心意,忙上前拦着说:“公子,国君已经死了。可是太子还在,他的兄弟也还在。我们现在最关键的是赶回临淄,宣布新君继位,同时控制所有可能来逐位的人,只有那时我们的政变才算成功。”
公孙无知摇了摇头:“为了这一刻我筹划了那么多年,却让他这般轻易死掉。这不行,我要亲自动手。”他举起剑,像砍向自己的心魔。
连城疾声说道:“公子可曾记得郑国子覃杀死子忽登基,后来子覃被处死时的惨状?诸儿国君声望颇高,公子还请克制,免得引起民愤。”
公孙这才收敛心神,“你说的对,我们马上回宫,所有和诸儿相关的人都要扣押,尤其是太子、芸儿和婉这三个人。“
喜舍居里,婉正和芸儿围着火炉一边闲聊,一边飞针走线。芸儿的孩子如今三岁了,婉的孩子无忧也一岁多了,两个母亲都在把自己的爱意缝在这针线中。
突然间,婉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针不小心扎在手上,有血珠涌了出来。婉又想起早上侍者送来的诸儿的手信,贝丘,这个不详的名字,让她忍不住焦急起来。
芸儿看到了婉的异样,以为婉是在思念女儿,便安慰道:“姐姐是在挂念无忧吗?姐姐放心,派出的使者估计五日后就能到达朝歌,大约到月底,无忧就能回家了!”
婉的眉头仍然皱着,“芸儿,不知为何,这会我心跳的厉害,难受得不行,你扶我到榻上靠一会儿。”话音未落,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排士兵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婉和芸儿面前,把她们从榻上揪了起来。
芸儿惊讶不已,不知哪里闯来如此胆大之人,厉声呵斥:“你们是谁?可知这里是哪里?你们要绑的是什么人?”
为首的一个士兵摇头,茫然地望向芸儿。芸儿担心是误会,强笑着解释:“恐怕各位是搞错了,这里是齐王的私人行邸。”
“那便没错了,我们要抓的人就在这里。再者,齐王已经死了,齐国马上就变天了。”
婉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士兵,问到:“你说谁死了?”
“大王死了,在贝丘田猎时,遇到彭生的魂魄,被吓死了。”
那不大的声音,如一道催命的灵符,催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担忧,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