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回到临淄的时候已是腊月底了,诸儿第一次给朝堂上的百官放了大假,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整整一个月,比惯例足足多了一倍时间,为的是自己也多出一些和婉母女独处的时光。
饶是如此,仍有大臣时不时地递送奏折上来,诸儿又常年忙碌惯的人,一边骂这些大臣不识趣,一边又快速地把事情处理好,搞到后来他索性让婉和无忧一同在他的殿上陪他,有些奏折更让婉代为批阅。
婉一开始诚惶诚恐,女子不干朝政的铁律,她一直是牢记于心的,可诸儿却坚持说只有尽快处理好公务,他们才有多余闲暇时间。诸儿又常常颈椎不适,婉心疼诸儿,便不得不替他处理一些简单的事情。
诸儿自己也说不清出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一开始他只是想给婉找些事做,让她在自己身边不至于太无聊,但如此几次后,他心中简直要对婉刮目相看了。
婉处理事务常常于大处着手,又有着女子特有的细心和善解人意,有几次大臣进来汇报事务,对诸儿的指示赞不绝口,诸儿才发现那竟然是婉的批阅。
他拿过那些批阅,发现这些意见的成熟丝毫不似一个不闻朝政的新手。他忍不住又是欣赏又是赞叹地问道:"这些你究竟是如何想到的?"
婉看到心上人眼中的赞赏,也忍不住得意地说道:"我好歹也是宫里长大的女子,幼年时父王那些执政的理念,我多少也听得一些。后来去了鲁国,那些年允处理国事有时也不避我,我便跟着学了些皮毛。"
诸儿听婉如此自然地叫起允的名字,心中忍不住有醋意升起,在婉最好的年华,她却不在自己身边。
他忍不住把婉拉到自己怀里,强吻起婉来,竹简散落在地上,婉的思路被诸儿突如其来的激情给打断,但她随即迎合着恋人的占有欲。
她如今越来越适应这样的诸儿,也越来越见怪不怪,两个人明明是严肃地讨论着其他的事情,诸儿却常常柔情蜜意起来,"你为何总是那般不认真?"
"嗯?"诸儿好似呓语般。"是怪我吻得不认真么?那这样呢?"
"别,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婉的声音已弱不可闻。
"明明是你在勾引我。。。"
不知过了多久,诸儿才从婉身上抬头,他把婉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收好,又散落了开去,婉在倚在他的怀里继续看奏章。"婉儿,我打算过了年就带你从临淄出发,沿着水路一直向西向北行。"
婉惊讶地回望着诸儿。"为何这般急迫?如今燕将军刚去,朝堂上对你立雍廪将军议论纷纷。况且,无忧还不满一岁,我们带着她,旅途颠簸,我也有些担心呢。"
"正是因为如今时局不稳,我才要离开临淄,我倒要看看会有哪些人会忍不住先动手?太子太过柔懦,朝堂上谁忠谁奸,怕他都不能看十分清楚。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
"请君入瓮?"婉说道。
"果然是我的婉儿聪明。"诸儿笑道。
可婉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素来朝堂政变比战争的刀光剑影,都更危险更残酷。大王,哪怕你胜券在握,我还是怕。。。"
"别怕,有些事靠躲是躲不过的。况且我多年前便想着沿着齐国的水路走一遍,父王曾说过,善治国者必先处五害。
五害之属,水为最大。我齐国依山傍海,本是资源绝佳。可惜国内水路纵横,一到暴雨季节,常常造成天灾人祸。前些年我也曾花力气让各地长官兴建水利,可大多是小打小闹,缺乏章法。
如今外患初定,剩下的便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和民间的水路杂乱。我们一个计划办两件事,不是极好的么?修好了水利,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国家,对我们这一代还是对后世,好处都是难以计量。况且,"
"况且什么?"
"婉儿,当年我和你结合,虽然说是天地为证,但没有仪式亦不曾赐你名分。这些就算你不介意,却是我心中一直的痛。
我想和你一起,走一处便兴修一处的水利,再用你喜爱的物件命名,就算百年后你我都不在了,那些因为这些工程得到恩泽的人们,若有一二人能记得你我的事,便不枉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婉听得心中震动,觉得难以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便用力地握住诸儿的手来回应诸儿。"至于无忧,我想最好的法子,是送她到卫国你姐姐清那里住上一阵,等国内一切都风平浪静了,我们再接她回来。"
诸儿说得云淡风轻,婉却听懂了其中的分量。诸儿明知无忧是自己的心头肉,却要把她送到卫国,为的不过是保护无忧不在未来朝堂的风波较量中受伤。不舍夹杂着担忧,但是她知道她没有选择,这样的时刻她更需要陪着诸儿身边。
过了三月,杨柳开始抽条的时候,无忧被送到了卫国。无忧马上一岁了,口中已开始喃喃叫着母亲。
阿娇已经年迈,但是她舍不得无忧,执意要陪无忧到卫国。婉虽然担忧阿娇的身体,但是也只有阿娇同行她才稍稍放心。
万般无奈下,她只能千叮咛万叮嘱,准备了无数大包小包的行李后,才放两人离去了。
无忧看有阿娇祖母在身边,以为是去带她去野外郊游,还吐着舌头和婉调皮的告别。看着尘土飞扬中渐渐消失的马车和女孩的笑脸,婉忍不住泪水涟涟,似乎她身体的一部分都带走了。
任凭诸儿如何安慰婉都止不住伤心,诸儿这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孩子对于男人和女人的意义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正准备派人把主仆二人追回,婉这才强忍住伤心,制止了诸儿的行为。
那夜,婉的泪水浸湿了诸儿的袍子,诸儿把婉揽在怀里,直到沉沉睡去。
婉却一直清醒着,她想起了在她人生的数次关键时刻,最后总是选择了诸儿,抛弃了她的孩子。
当年诸儿生死徘徊时,她执意离开曲阜回到临淄,从此以后她便和子同、子友真正分开。哪怕多年后二人原谅了她,但是母子早已难复当年的亲密。
如今她又把在襁褓中的无忧送到远方,为的是诸儿能够心无挂碍地处理齐国即将到来的变化。这些年,她始终做不到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她望着月光中沉睡的诸儿,那张脸饱经风霜,却依然眉目如画,她轻轻地吻了吻诸儿,也许,只有不断失去的疼痛,才能让她明白自己有多爱枕边人。
齐国境内多河流,自上而下,比较有名的三条河流,是漯水、济水和时水。国都临淄亦是被水包围着。临淄东临淄水,淄水流经清水泊,汇于时水,而时水最后汇入大海;临淄西是渑水,最后汇于济水。
诸儿打算先从临淄城边的两条河流入手,除了几个侍臣,诸儿这次专门带了孟阳随行。
话说这孟阳又是何人,竟得诸儿钦点同行?孟阳是公孙止的外甥,后娶了萧妃的女儿阿芙为妻,诸儿本有心栽培他朝仕途上走,谁知这年轻人却对朝堂上的政事不感兴趣,而是一味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设计出会飞的木鸟,搭建独轮手推车,有些纯粹是玩意,有些竟然颇有些实用。
公孙止对孟阳的性格的不合时宜一筹莫展,诸儿有次却灵光一现,让他去把临淄城现在老百姓的用水、供水和排水摸排清楚。这一安排却阴差阳错,过了几个月,孟阳把临淄城大大小小的水路系统全部画在了羊皮纸上,不仅如此,还用各种标记标识出了自认为不合理之处。
诸儿如获至宝,齐国不缺会打仗的人,不缺会算账的人,却单单缺孟阳这样的人才。诸儿放心委托了一支队伍给孟阳,封他为司空,让他按照提议把城里所有的水利系统修补重建,如此忙了几年,才初见成效。
临淄城几年前每逢下雨多处地面被淹的景象少了许多,又因为排水做得好,污水排放和供水完全分开,这两年的时疫也少了许多。
绿肥红瘦时节,诸儿和婉的队伍出发了,这个队伍并不庞大,只有三十来人的样子,这里面除了有太医、御马、负责日常起居的寺人、精通地志的官员、诸儿的贴身侍卫,其余的便是孟阳和他手下的精通水利的几位老将。
这日春风和煦,诸儿不愿坐车,便和婉并行骑马,领略齐国郊外的风光。放眼望去,绿油油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麦苗已能没过小腿,时不时有几片油菜花田的黄色绚烂来打破绿色宁静。诸儿大口吸了吸野外新鲜空气,对着婉朗声说道:"婉儿,这些年齐国的山川河流羊皮卷,你可知我让人修订了多少遍?我又翻烂了多少张?"
婉故意调侃道:"哦?可是大王手力太大?婉儿不知,愿闻其详。"
"每次我看到这羊皮卷,除了提醒自己不忘父王开疆扩土的梦想,我自己心里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不知数了多少遍。
我的第一个计划是在齐国所有重要郡县都设置水官一职,把孟阳如今在临淄城推行的那一套也推行到全国;
第二个计划是在西部济水那里兴建一个大的堤防;待这个堤防修好之后,我打算把咱们临淄城东门的淄水和济水连接起来,中间开凿一条运河,这样运输贯通东西,以后不论打仗还是做生意,咱们都不怕了。"诸儿说罢这些,长叹了口气。"若有生之年,老天庇佑齐国,我这些心愿都能完成,到时候咱们再去北面的黄河看一看吧,看看那里的洪水怎么治。"
婉不知自己现在是骄傲,是震撼,还是感动,她只是满是柔情地看着诸儿,诸儿却看到了春光照耀下婉眼中闪亮的泪珠。
这无言的泪珠胜过世上任何的珠宝和赞美。这时后面有人上前汇报,他只得强忍住当众吻她的念头,只是把马贴近了婉的马,拉住了婉的手。
一队人走走停停,到济水的时候才五月,待在济水旁把附近民情地质弄清楚,设计好初步方案,已是酷暑将消,蝉声将退的七月了。连月奔波,连肌肤胜雪的婉,皮肤都被晒得微黑了。
诸儿常年行军打仗,对各种天气早已习以为常,当他后知后觉发现后,心中懊悔不已,于是安排众人中午时分不再行路外出,并写信到宫里请太医专门调制了能让女子肌肤变白的七白膏和四白丸。
诸儿收到药后,这夜他认真地读了读太医叮嘱的细节后,并细细告诉婉如何使用。婉这才明白了一向惜时如命的诸儿为何这几日放慢了节奏,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骇笑:"想不到英明如大王,竟然也会为一女子误国。大王果真那么介意我的容貌吗?"
"婉儿,我不是圣人,见色起意是男人的天性。 "
"我不信。"
诸儿心想,若不是你那般招惹人心,为何齐鲁关系能维持那么多年?又为何小白如此聪明有怀抱的一个人,愿意放逐自己到莒国?这里面自然有男人的计算,但也绝对不能说和婉没有一丝关系。
婉见诸儿不说话,又假装着急问道:"假若一日我容颜不再,是不是大王的恩爱便也不再?"
诸儿把婉拉进怀里,说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来都是笃笃定定的,而我只有忐忑不安的份,你难道不知么?"
婉细想了一下,确实这些年,她似乎很少怀疑过诸儿有一日会不爱她,抛弃他,因为诸儿为她付出过太多。她突然有些难过,"是我不够好?没有给你足够的信心吗?"
"不,是你太好了,我怕一不留神,就把你弄丢了。"
这时屋外有侍者声音传来:"大王,属下有要事禀报。"这个时辰来打扰诸儿,必是重要的事了,婉从诸儿怀中起身,准备回避。诸儿却说道:"不妨事,你就在旁边坐着听一听吧。"
侍者面色凝重地把竹简呈上,言简意赅地说了事情经过后,垂手等待诸儿的批复。诸儿把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似累了,说道:"你先退下吧,明早我会有一个答案。"
远在临淄的公孙无知终于叛了。之前诸儿随婉前去欢城,留太子守临淄,那时他还残留着一丝希望,便是公孙无知可以协助太子处理国事,结果公孙三番两次的挑衅让对公孙已经失望的诸儿彻底凉了心。
这次他离开临淄的时间更久,他在等待一个结果,他希望公孙鱼死网破,这样他便能下定决心彻底为太子铲掉这个隐患;他又似乎公孙最后能够悔改,哪怕聪明一点,不跳进他设的这个局,这样他便给自己多一些理由,让自己处理公孙的日子可以再向后拖一拖。
诸儿四月离开临淄,特意设了公孙无知辅佐太子监国,并吩咐大小事宜由他们二人决断。
五月的时候,齐国和鲁国之间的郕国乱了,鲁君派了使臣到临淄求援。太子向诸儿咨询时,诸儿却让太子和公孙无知定夺。
无奈中,太子只得寻求公孙无知的建议。郕国国小,这样的战役在公孙无知的作战生涯中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他迅速调配了自己的军队,连雍廪大将军都不曾禀报,就直接让军队奔赴战场去了。齐鲁联手,郕国自然不是对手。这场战役虽然是太子坐朝后的首次获胜,但此次战役皆由公孙无知主导,因而太子心中并不是十分痛快。
公孙这边却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观望了几个月后,发现诸儿似乎对临淄城内事务果真一概不过问,便悄悄地让人寻了临淄城几个守卫主要城门的主将的错,又让和自己亲近的官员联合起来参了这几个主将,提议将他们换掉。
太子写信向诸儿求助,诸儿却说自己事务繁忙,可按公孙意见行事。太子无奈,只得遂了公孙的意。
公孙又向太子提议,说在葵丘戍边的连城身体抱恙,建议将他召回临淄休养后再送回葵丘。
此事尚没有结论时,公孙又找人到雍廪的大营闹事,还烧了一个营的草料,军中几件混乱事情交集,本来对雍廪当权就不甚服的几个副将,这时簇拥在公孙的身边,密谋在一个夜晚,将雍廪抓获并囚禁隐藏,这一切做定之后,公孙才准备向太子汇报,打算来个先斩后奏。
诸儿临行之前便对雍廪有交代,若遇到公孙在军里兴风作浪,都听之任之,哪怕公孙要搞政变策反,雍廪都要按兵不动,诸儿自会安排后手保证雍廪安全。
因此公孙这一计划才会如此顺利,但他身为官场老手,对这一异样竟无察觉,究竟是太愚蠢太轻敌,还是他一直以为诸儿不会对他真心下手?公孙动手后,诸儿迅速让自己的埋伏制服了公孙,这之后,才有了这份加急的蜜报。
"婉儿,你说,对于公孙无知,我究竟该如何处置?是杀呢?还是不杀?"诸儿好似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一向处事果断,除了在婉身上,好似从来不曾这般犹豫彷徨。
"夷将军对你有恩,你记在心里这么多年自然是应该的。可是,夷将军若看到他的儿子如今在朝堂兴风作浪,甚至威胁到齐国的未来,夷将军肯定会比你更想处理掉他的儿子。"
"正是我知道他如果在世,会毫不犹豫地把齐国放在前面,我才更无法处理他的儿子。夷将军,对我不只是有恩,他对我的好,甚至好过对公孙无知。
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公孙如果对我有恨意,说不定是因为我抢了他的父亲的关注和爱。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夷将军,他便去世了。因而这些年我想把这些恩情还给公孙,可说不定也是因此才害了他。
你知道吗?公孙的眼睛生得和夷将军真像,每次看到他的双眼,我都没有勇气下决心。夷将军只有公孙这一个公子,若我杀了他,我真的不知九泉之下以什么面目去面对将军。"
婉想,诸儿在这一方面确实不太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品质,慈不领兵,更何况是一个大国的国君。她感到不安,公孙无知如今已经如此疯狂,若诸儿再下不了决心,公孙是否会回以更疯狂的反扑,这会不会影响到诸儿的安全呢?
"大王,若一日你九泉之下见到老将军和父王,他们肯定会为你和齐国的今日感到骄傲的。你要知道,你做的决定不是你和公孙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为了太子,为了齐国的未来。
除了太子,你并未更好的人选,而处理掉公孙,便是为太子最好的一次立威!难道大王希望看到齐国的未来像郑国一样吗?"
诸儿心中一紧,想到了郑忽的死,和之后政权频迭的郑国。"你说得对,谢谢你帮我定下这个决心。今日夜深了,待明早天一亮,我便召人把命令传回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