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变得黏腻,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连一向寂静的牢房也变得喧闹起来。
大概是盛夏了,即便牢房少光潮湿,婉身上的汗却总像不能干一样。她和芸儿早已适应这样的日子了,馊味、臭味如今吸入鼻中已如正常的空气,所幸老鼠并不算多,大概牢房里并无太多食物,连老鼠也不想在这里浪费光阴。
两人慢慢忘记之前的日子,捉虱子的本领渐长。除了这些,芸儿用草编织手工打发时间,婉在墙壁上画地形图解闷。她标注了她和诸儿去过的曾修建水利的地方,还有更多的诸儿打算未来几年兴建却没有来得及的工程。
这日午后,婉正在小憩,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她究竟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似曾熟悉的声音传来,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人是谁。
“婉夫人在哪里?”那人问道。
守卫指着团在草堆上的婉。“在,在这里。”
“混账,燃亮火把。”
正午的牢房昏暗不清,火把燃了起来。婉眯着眼睛望向对面,高高的小白一脸风霜,正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
“小白,你来了。”婉的声音在颤抖。这一场夺位大战,看来还是小白胜出了。小白一脸不可置信中夹杂着痛苦,他没有说话。
“你姐姐芸儿在隔壁,快去看看她吧。”婉说道。
小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扭头离开,朝另外一间牢房走去。
婉听到隔壁的声音,哭声、笑声、拥抱声,芸儿提到了婉,小白简述了最近发生的事,然而,声音渐渐远去,芸儿和小白都没有再来到婉的牢房中。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有人来接婉,说奉大王旨意,来接她出牢房。婉问芸儿下落,侍卫说芸夫人因为心情激荡,体力不支,已经接走前去休养了。待身体好些,大王会再安排二人见面。
婉心中担心芸儿,但如今小白做了帝王,芸儿苦尽甘来,以后只有享福的份,无需她再去忧虑了。而她,虽然和芸儿同生共死过,但如何抵得过芸儿和小白的血缘情深?想至此,她心中怅然若失。也罢,不过是孤独更深切些罢了。
她被送到了一处宅子,宅子虽然不大,但不失精美,有侍女服侍她沐浴更衣,洁面洗发,如此忙碌了好几个时辰后,坐在铜镜前的婉望着镜子中的人,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她的眉心有紫黑色的疤痕,大约是之前在牢中被匕首伤了留下的痕迹。她的如满月般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之前白净中透着粉霞,如今如蒙了一层雾,不再明亮光洁。
她之前最爱惜的如瀑长发,尽管侍女已经用心打理,依旧毛躁打结,鬓角不知何时竟有些发白了。而之前诸儿曾经说过的他最喜欢的她的眼睛,里面的光亮不再,只有一种茫然,混合了悲伤、孤独和无所谓的麻木。
婉试图对镜中的自己笑一笑,却发现那笑是那么的可怖。婉深吸了一口气,镜中的自己,除了一张皮,已经和以前的自己毫无关系了。
窗外的桃树绿茵满枝头,桃花却早化作春泥。桃树下的那个人曾约定让她年年唱桃夭给对方听,如今人与桃花除了在回忆里,皆觅不到踪迹。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婉望着毒辣盛夏阳光,却怀念着曾经的明媚早春,怅然写下: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后面的好几天,宅子里除了侍女,都没有外人来访。婉不再期待芸儿或者小白的到访。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诸儿的坟头上拜一拜,她便离开齐国返回欢城。
那日小白去芸儿牢房后并没有再回去见婉,芸儿虽然央求小白让婉和她一道离开,但被小白以其他理由搪塞过去了。
后面芸儿回了自己的家,他的夫君和孩子也是不久前听到小白回了临淄,继承了帝位才返家的。
诸儿当初被杀的时候,芸儿正在喜舍居和婉聚会,他的夫君听说了公孙无知杀了诸儿的消息后,好似有预感般带着孩子逃离了府邸,这半年来一直藏在临淄的朋友家,连公孙无知被杀后都不敢露面。
如今夫君卜夏看到芸儿半人半鬼的样子,芸儿看到孩子一脸天真却长高的模样,一家三口都似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了许久。待芸儿慢慢恢复几分之前的样子后,孩子对她的天然依赖在占据着她大量时间的同时也治愈着她。
她虽然心中一直挂念着婉,但几次和小白提起,小白都让她不必为婉担忧,因而她只得把和婉的见面往后推了又推。
小白并没有再去看过婉,他有太多的事要忙碌。他能早于纠从莒国赶回临淄,一切全似偶然,但又好似命中注定。
四月的时候,鲁国国君子同和雍廪将军在蔇地会盟,商议了拥立纠为国君。
五月,子同派打算了军队护送纠回临淄。小白在莒国国君的怂恿下也匆匆出发,但是他心中并无一点把握,他当时自我放逐到莒国的时候,便自动远离了齐国朝堂。他甚至在莒国国君的安排下成了亲,如今一妻一妾还有一个新生儿子,一起住在莒国国君赐予的府邸里。
然而诸儿并没有完全放心,总有人在默默地监视他。诸儿也偶有书信来,甚至会咨询他在某些政事上的看法,他也总大胆回复。表面上看他和诸儿依然是不错的君臣、兄弟,诸儿每年都有赏赐莒国国君,莒国国君因而也一直视小白为座上宾。
可是这几年他终究是渐渐地灰心了,特别是当他明白自己的才干和自己心中所爱,但更知道诸儿对他的忌惮,自己永远无法得到自己心中渴望的东西后。
他不愿意背叛诸儿和齐国,他是聪明人,与其在求不得中自苦,不若索性忘记齐国的一切。如今有娇妻美婢左右,还有童稚小儿绕膝,这对于刚步入而立之年,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纪的小白来说,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也可以说是快乐的放逐了。
诸儿被杀的消息打乱了这一切的平静。诸儿才四十多岁,身子一向健壮,国内威望如日中天,没有人预料到他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仓促离世但给后人留下无数的不确定。
以公孙无知的血脉、能力和见识,那王位自然是坐不稳的。谁能夺回王位?诸儿死后,婉和芸儿安危如何?这些问题似疯狂生长的藤蔓,无论他如何想置身事外,都是徒劳。
诸儿的王位和女人,他曾经幻想、觊觎却未敢生争夺之心。如今一切都有了机会,他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可是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正因为他没有真正动过异心,他早放弃了齐国朝堂的经营。这两年,不是没有以前相熟的的朋友、大臣来试探他,他都是一副世外高人高高挂起的态度。如今诸儿不再,那些曾经的盟友们,如今又是什么态度?毕竟纠有着强大的鲁国的支持,而王位之争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然而时势催人,容不得他想太多。齐国很快就有人来,带了丰富的资金和十足的诚意,邀他回国争夺帝位。
莒国国君认为是国运逆转的时机,若小白此番回国成功,那么莒国日后背靠齐国便顺理成章了。最后说服他的是这些年一直跟随着他的下属鲍叔牙。
鲍叔牙是大夫鲍敬叔的长子,比小白还大上三岁,当年和小白曾一同在齐国朝堂做官。鲍叔牙性子刚直,虽然胸有丘壑,但直言不讳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有次险些为此丢了性命。
是小白为他求情才免了一劫,鲍叔牙从此跟定了小白,不论是小白的才干还是小白于他的救命之恩,都让鲍叔牙对小白忠心不二。
这些年来,小白浮浮沉沉,鲍叔牙也甘愿升升降降。小白屡次劝说鲍叔牙,如今大王清明能干,能人贤士应该出来就仕,何苦跟着自己流离失所。
鲍叔牙却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公子,我的性格,恐怕也只有你才容得下。我已经有过一次生死教训,只有跟在你身边才会安然无恙。”
后来小白沦落到莒国,鲍叔牙便一路跟随,小白在莒国安心过他的小日子,叔牙便也跟着做风流雅士,结交莒国名士,为莒国国君出谋划策。
多年下来,小白的外圆内方的性子,让叔牙既有知遇之感,又不知帮叔牙躲掉了多少明枪暗箭。诸儿被害的消息让叔牙陷入短暂的痛苦后,马上激发了他更大的兴奋。“公子,放眼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把齐国带上称霸之路的人了。”
国人的盛邀,莒国国君的怂恿,鲍叔牙的鼓励,让小白的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清晰起来。
从莒入齐和从鲁入齐,莒近鲁远。小白拿定决心后,便丝毫不敢耽误时间,五月初八从莒国出发,星夜兼程。此时的齐国朝堂风云莫测,莒国支援小白夺位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鲁国。
小白参与夺位,让子同措手不及。他原本安排纠五月下旬出发,收到消息后匆忙派了军队护送纠即刻回国。纠为保万一,更是派了在欢城的属下管夷吾先行埋伏在小白回齐的路上。
小白至今回想起那个中午仍心慌不已。
五月的天已经有夏的燥热,道路两边的草郁郁葱葱,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一颗树可纳凉。荒野的路上感受不到一丝风的味道,中午的骄阳晃得人脑袋发晕。
连日的奔波的身体在太阳的炙烤下变得更加疲惫,小白吩咐车马停下来休息,他坐在车上正无精打采时,突然看到远处尘土飞扬,有一队人骑着马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
小白不由有些兴奋,这荒野难见行人,说不定对面的人有临淄的消息。小白忙站起来双手挥向对面的人。为首的人连马速度飞快,只有一道灰色的影子,待到近了,小白突然看到一柄利箭朝自己射来,然而已来不及躲闪,小白心中大呼:“没想到我今日竟要命绝于这荒野。”
小白缓缓倒了下去,那身影近了,等了一会,见小白没有动静,便跳下马来,走上前检查小白状态。只见小白唇角有鲜血溢出,白衣上也有血迹斑斑,在正午太阳的照射下尤其醒目。
箭没入衣服,那人正要拉起衣服看个究竟,地上一个蹲着的人站了起来:“管仲兄,多年不见,你身手还是如此敏捷,一箭便取了我家公子性命。”说话的人正是鲍叔牙。
管仲几乎怀疑自己是中午太阳太大自己认错了人。他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鲍叔牙,二人曾同朝为官,鲍叔牙富裕而管仲家贫,鲍叔牙出身世家,做事稳重;管仲善骑射,有些江湖儿女的混不吝。
两人一个稳重一个跳脱,却因皆郁郁不得志倒是难得的投契。鲍叔牙经常接济管仲,管仲来者不拒,欣然笑纳,他没有世家公子常有的自尊拧巴,鲍叔牙有时自己觉得难以下咽的官场之事,和管仲说来,管仲往往能一针见血又大而化之,因而鲍叔牙深深被管仲折服。
后来管仲跟着纠去鲁国,还曾劝说鲍叔牙一同前行,鲍叔牙当时已经跟着小白一些时间了,便拒了管仲的邀请,只是给他备了礼金为他送了行。
两人曾相约互通有无,可惜两人这些年都是颠簸流离,没过多久便断了联系。不想这么多年后,在荒无人烟的旷野相遇。
管仲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如梦醒般说道:“鲍兄,想不到你这么多年一直都跟在公子小白左右。我们在此相见,必定是上天安排。小白夺位无望,你且跟我一起随公子纠回国吧。我会在公子前为好言你谋一职位。”
鲍叔牙望了望车中躺倒的小白,感慨道:“我跟随公子多年,今日不想他却去了,管仲兄你先行在前,我需要把公子遗体运回莒国,至少给他一个安稳的归处。”
管仲听鲍叔牙声音哽咽,想必他此时正在为主人心痛,也不多做安慰,说道:“我还要赶回去向公子纠汇报这个消息,就在此告别了。鲍兄,人生在世,我们这些为人臣的,不过是各尽其责罢了,你不必太过忧伤。齐国马上就要变天,待临淄稳定后,我会托人来寻你。”
管仲上马,又一阵风一样的消失了,后面跟着的队伍,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鲍叔牙见几个人走远,才慌忙跑到车子前面,轻轻摇晃小白身体,“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
小白支撑着身体从车上坐起,他望了望鲍叔牙,两人皆是一副惊慌模样。小白叹道:“天不亡我!今日想不到是这小小的衣钩救了我一命。”
鲍叔牙疑惑不已,问道:“可是这血从何来?”
“箭确实射中了我,但因袍钩缓了力道,并未置我于死命。我是急中生智,咬破了舌头,假装重伤。
更感慨来者竟然是你的旧知,若不然,你我今日都有可能命丧荒野了。”小白说得确实不假,管仲虽然不是江湖高手,但他身后跟着一支队伍,若真打起来,小白除了鲍叔牙,后面只另外跟了几个小厮,势必不是管仲一队的对手。
“公子,这是上天给咱们送时间来了。他们误以为你已被射死,必定放慢回齐的步子。咱们夺得先机,便能先发制人。”
小白身上虽有箭伤,一行人仍不敢怠慢时间,如此又赶了几日路,才到了临淄。拥护小白的一派欢天喜地,当即拥立小白做了新王。
雍廪代表的反对派,虽然心里不服,但是小白是老王的亲儿子,过去又在齐国朝堂素有令名,雍廪资历浅显威望平平,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反对,只能佯装服从了新的大王,暗地里却等着鲁国军队和纠的前来,到时候双方战场上分胜负,自己是大将军,再和鲁国里应外合,不怕到时候夺不回王位。
小白如何不知下面的暗流涌动?回来的第一晚,城东的院子里秘密集聚了十几个人,除了拥护他的几个大臣,剩下的竟都是军队里级别颇高的将领。
这些人之前和雍廪是差不多的位子,有些甚至官位还高于雍廪,雍廪飞速坐上大将军之后,不满的除了公孙无知外,还有许多军队里的人。
如今小白归来,这些人中一部分折服于小白之前的功业,一部分想提前投靠新主为自己将来谋前程,再加上拥护小白的几个大臣的钱财铺路,整个齐国军队竟有一半主帅被拉拢到这个小院子里来。
小白心中疑惑诸儿当时为何要立雍廪为大将军?究竟是齐国无能用之才?还是诸儿打算重整齐国军队的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这一决定直接葬送了诸儿的性命。小白心中一凛,突然问到:“公孙无知死了,大家可知连城如今何在?”
连城和他的妹子羽裳一起被关在城东的监牢里。公孙无知当时被处死时,雍廪也想连带处死连城,可是有下属建议连城不能杀。
连城曾经在军队有极高的威望,若杀了连城,恐加剧军队里有些人对雍廪的反对。
连城的妹子羽裳曾是诸儿的妃子,虽然后来和公孙无知暗度陈仓,但还来不及昭告天下公孙无知就死了,因而羽裳名义上还是前国君的妃子。处死国君宠妃,这样的骂名雍廪也背不起。无奈之下,他只得将连城和羽裳一同囚禁在监牢中,想待天下大定后,由新的国君决定二人命运。
监牢,无论是哪里的,总散发着相似的气味,等待死亡的气味。连城在监牢见到小白却是意外至极。当年他和小白曾同朝为官,大约是英雄相惜,他虽和小白交集不多,但心中暗暗为小白鸣不平,以小白的才干,过得如此颠沛流离,只因他的身份害了他。
连城挣扎着身子,低头向小白表示敬意。
“连城,你犯了多大的错,你比我更清楚,我今日来不是来追究你的过往的。我今日来有两件事,第一,不久我齐国和鲁国便会有一场恶战,你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你若愿意,我会赐你一个队伍,若能立了功,我可以赦免你在前朝犯的那些事,你想留下我会封你一个职位,你想离开,我也会给你自由。
第二,你要帮我找到婉夫人和芸夫人。我听雍廪说他们下落不明,甚至已经没了性命。但我想公孙无知不会如此糊涂,她们现在必拘在哪个地方,你要替我找到她们。”小白威严地说道。
连城决想不到小白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决想不到自己有日还能重获自由,声音中不由带了颤抖:“为什么?”
小白声音也突然有些激动了:“我认为,对于有才华而没有可施之机的人,上天总会愿意多给他一次机会。”
连城急切说道:“我愿意,只是有一个要求。若我打赢了仗,请公子也一起放了我的妹子羽裳。”
小白扭头对旁边的士兵说:“为连城将军和羽裳夫人准备好换洗衣服,给他们安置好住处。”
连城叫道:“两位夫人在临淄城向北四十里的八里坡公孙无知建的监牢里。”
小白一刻也不愿多耽搁,他想立即见到姐姐芸儿和婉。在离开临淄几年之后,婉还是如牡丹一样绚烂到让人一眼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