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里坡监牢回到临淄后,小白更忙了。
他封了连城做右军主帅,地位虽低于雍廪,但右军里的士兵年龄更轻,有不少之前曾经跟从连城上过战场,连城从葵丘带回来的士兵,也一起并进了右军。右军的士气空前高涨了起来,参加过当年攻纪之战的人多年后仍对连城不惧死亡,在箭雨中爬上纪国城墙的画画记忆犹新。似乎跟着连城,连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雍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可他无法去反驳小白的安排。小白是如今的王,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和小白抗衡,他只有期待鲁军早些到来。若纠最后战败,等待自己的恐怕只有串通敌国的罪名,那时只有死路一条。
小白计算着时间,每天都在大营看军队操练。他不似诸儿做过战场主将,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压在了连城身上。然而纠没有如期而来,小白明白,鲁国没有放弃,他们只是在做更充足的准备罢了。决战似悬在头上的利剑,整个齐国朝堂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的慢,然而这年的夏天又急匆匆地一眨眼便溜走了。
秋风飒飒时节,齐军终于在乾时和鲁军大战。雍廪的中军刚刚挥舞旌旗,连城的右军便像利箭一样发了出去。若诸儿的用兵在于奇、在于诈,连城的用兵便在于猛、在于快。
首领的精神感染了下属,大家似乎把这场战役当做了抵御外敌入侵,保卫齐国的战争,却忘了它原本是齐国的两个公子的王位之争。鲁军战车环绕中的国君子同面对疯子一样攻来的齐军,心中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自己太轻敌了,对面可是齐国!一年前还压制各路诸侯,有着不可一世的威风。他们的国君虽然死了,但是管理国家的机制还在,多年来令一众国家连连战败的军力还在。
子同突然有些后悔,耳旁的刀枪相撞声音不绝于耳,他觉得心烦,只希望这战争快些结束。突然间,一根长矛飞了过来,直直插在子同的战车上。子同的心脏如同要飞了出来,他来不及多想,拔腿跳下战车,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整个鲁国的国君,大战的统帅。身边的副将迅速把子同扶上另一辆小车,驱马撤退了。鲁军看到主帅撤退,本来就被压制的士气瞬间泄光,纷纷掉头往回溜。
连城却没有停息的意思。小白本来想制止连城,但是他想到自己刚刚上位,需要用这场战役为自己立威,便只吩咐了不要伤及鲁君性命。连城部队又追了鲁国大军几里远,鲁军狼狈不堪,连将旗都在逃命中丢了不顾,车马连带士兵,伤亡无数不在话下。
待到回到临淄,汉广殿里的跪拜声和恭贺声空前的响亮和一致,殿上的每一个人明白,这一刻齐国新的王产生了,毫无争议。他或许将带领齐国去往一个新的更辉煌的地方,这需要时间的考验,但此刻却是齐国最好的选择。
小白单独留了连城在大殿,在归来的路上,连城又一次尝到了人情的变幻无常,无数他认识不认识的人向他来道贺,无论出于敬佩还是他心。大家明白,连城又一次证明了他的军事才能。他会一路高升,享尽荣耀。
“连城,你可还记得之前大牢里你我的对话?”小白问道。
“记得。大王许诺我,若我战胜了鲁军,大王会赐我自由或者官位。”连城平静地说。
“你如何选择?”小白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连城感激大王给我再次上战场的机会,我希望大王守诺,放我和妹子羽裳离开。我会消失在齐国,不再为大王带来任何困扰。”
“你难道不愿留在临淄建立一番新的功业?这不是你多年一直所梦想着的吗?”小白激动地说。
连城抬头望向小白,不知为何,他眼前闪过了诸儿当年直接提拔他为副将军时无比赞赏的模样;当年他在猎场设了埋伏,诸儿中箭后不可置信又惋惜地看着他的模样;还有他最后要杀诸儿时,诸儿一脸平静的模样。泪水不知为何充斥了他的眼眶,他叩头在地,地板发出清亮的声响。
小白心中矛盾又复杂,他知道,连城和公孙无知设计杀了诸儿,是齐国的罪人,他应该杀了连城。可是若没有连城,乾时之战齐国未必会赢得这般酣畅淋漓。放走了连城,他将损失一名战神,再找到能和连城匹敌的人他还需要花上许多的时间。
对面那个杀人如麻的人,此刻眼里是无尽的懊悔,那可是对上一代国君的懊悔?诸儿,用什么招安了连城的心?小白既欣慰又有着一丝妒忌。诸儿,他心中永远想放下却永远放不下的故人哪!
临淄城的人们起初对连城的离开毫无察觉,当大家知道他隐遁的消息后,关于连城的传闻如漫天雪花,有人说小白悄悄把连城杀了,目的是为已故的国君报仇。
有人说在一个清早看见连城驾着辆马车出了城,车里还有一名女子。然而如再大的雪终将消融,临淄人再也没有见过连城,连城的传奇和他曾立下的赫赫战功也渐渐不再被提起。
雍廪等待小白的处理等了许久,鲁军战败,纠上台无望,无数人等着他的位子,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反而不着急了。直到有日,小白问他乾时大战后,齐军伤亡的部队是否已经补给完毕,雍廪终于忍不住问道:“大王,你究竟打算何时处置在下?”
小白摇了摇头,笑着说:“你是跟着燕将军一路走过来的人,又是我兄长诸儿亲自挑选的大将军,后来群龙无首时能组织大家伏杀公孙无知为我兄长报仇,稳定齐国你有莫大的功劳,我赏你尚且来不及,何来的惩罚一说?”
雍廪汗如雨下,跪地连连叩头,哭着说道:“大王洪量!但雍廪我自知资质平庸,之前局面尚未稳定时我尚能强撑,如今大王已平定内乱,我如何敢再官居高位?大将军一职需要让给更贤能之人,这样才能助我齐国开疆扩土,早成霸业。”
小白将雍廪扶起,说道:“你虽不及夷大将军的不世之才,但性子临危不乱,是军队最好的压舱石。我知道你坐在这个位子上的艰难,也罢,我也不为难你。你虽不愿再任大将军一职,但仍是我的主将。我要你继续为国效力,不准学有些人驾鹤西去,自顾自享受去了。”
雍廪擦了擦额头的汗退下了,窗外的风吹了进来,小白身上有阵阵凉意,这才察觉自己刚刚也出了一身细汗。
不动兵刃撤了雍廪大将军一职,既能让自己慢慢物色合适人选,又不引起朝堂格局大变,或许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了。诸儿当时为何任命雍廪为大将军?没有合适人选固然是最主要原因,恐怕也是诸儿自身多年沙场经验,自信可以临时兼任主将,雍廪不过传达他意志的工具。
小白踱步走出门外,八月的月亮分外皎洁,初秋的夜在虫鸣中更显得宁静,但小白无心享受这美好月色,他心中有太多的挥之不去,除了如何处置纠,还有那个时时入梦的人。
他已经有几次梦到婉了,有时是牢房里那个满身污垢半人半鬼模样的婉,有时是诸儿葬礼上那个全身黑衣,麻木神情中不小心泄漏哀伤的婉,有时又会回到青葱岁月里那个明眸皓齿,巧笑妍妍,自己一直仰望着的婉。
他当年选择莒国作为安身之地,除了政治考量,也是因为莒国是婉的母族,哪怕那里有一点点她留下的足迹。他从莒国赶回来的时候,他心中也想过假若能取得王位,他必定不会放过这些年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当他在牢房见到婉的时候,他怀疑这么多年他的执念不过是他的一个幻梦,他心中的那个婉明艳不可方物,一笑一颦皆能夺取自己心智,和眼前这个囚犯毫无关系。所以他落荒而逃了,他不愿再看到眼前这个囚犯,他甚至为了不想从姐姐芸儿那里听到婉的消息,刻意让姐姐不去见婉。
七月诸儿的葬礼,他本意是不让婉参加的,怕婉太过哀痛,更怕自己在那样的场合看到婉。他让负责葬礼的礼仪官以婉并非诸儿官方册封的嫔妃,参加葬礼恐引来非议的名义去阻止婉参加葬礼,谁知这个提议遭到了芸儿、戴氏和萧氏的一致反对。
戴氏和萧氏是诸儿最早的嫔妃,周王姬去世后宫里以她二人身份最为尊贵,诸儿葬礼,小白要求礼仪官一切以二位太妃意见为主。萧氏只说了一句话:“若她不参加,大王的葬礼也不必举办了。”
芸儿也让下人捎了话:“这些年,我早和婉姐姐成了一体,若你做了大王,要狠起帝王心忘记旧人旧事,你就连我这个姐姐一并忘记吧!”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他只是害怕见到她。
婉最终还是参加了葬礼。七月的正午燥热难耐,黑衣更似要滴出水来一般。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小白刻意不去寻她,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很快便望见了她。
她昔日春樱般的皮肤如今褪了红润,变成玉白色了。低垂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无力地遮掩着心中的哀痛。额前不知为何多了一个疤痕,细细的,倒似贴了花钿。
她变了太多,但是音韵气味依然是他渴望而无法避开的。后来他索性不愿掩饰了,时不时便去人群中扫几眼,终于婉抬头望见了他。婉居然对他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就好似多年以前,她会对自己流露出的笑容,或是赞赏、或是感激、或是理解,却唯独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笑容。小白很快地扭头朝前看去,心却沉浸在刚刚那一抹强笑中怅然所失。
那日的葬礼时间很长,到了鲁山棺椁入陵时,开始的时候有大臣克制地哭,后来那哭声便止不住了,此起彼伏的声浪,悼念着这位为齐国兢兢业业开疆扩土拿下纪国,在民间有着传奇色彩,又悲剧离世的年轻帝王。
人群中的婉麻木地随着礼仪官的声音前行、停止、鞠躬、叩头,走到鲁山的时候,她甚至后悔来参加这场葬礼了,细碎的记忆排山倒海地袭来,似要把她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她和诸儿初次定情的时候,诸儿曾带她到鲁山母亲陵墓前祭拜;后来她和诸儿大婚,二人亦是到父王和母亲陵墓前盟誓。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但待会儿墓门落下,他们便永远天人相隔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人们忘记了哭声,朝尖叫声方向望去。有人急匆匆地朝前涌上,大呼道:“不好了!有嫔妃自杀了!”
人群另一端的小白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瞬间呼吸困难,他挣扎着跳下马,朝拥挤的人群奔去。小白推开众人,看到一黑衣女子伏在墓口的石碑上,白色的石碑上溅出红色的血花,分外狰狞。
有人看到小白,小声说道:“有嫔妃殉情了。”小白颤巍巍走向那黑衣女子,待走近了,瘫坐在地上,没有勇气再朝前一步。
有大臣把那女子正脸挪向大家,黑红色的鲜血沿着萧氏的额头流下,萧氏双眼紧闭,早已没有了气息。小白这才感受到自己突突的心跳,是一种死而复生的疲惫。
后面又有人嚷嚷起来,小白回头,却发现戴氏扶着婉,原来是婉晕倒了。小白起身朝婉走去,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便停了脚步对戴氏说道:“扶婉夫人去休息一下吧!”
然而这时婉悠悠地睁开了眼,这次的哀痛再也遮掩不住,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小白几乎无法再看一眼那样的眼神,似乎那哀痛连他也要席卷而去。他扭头快步朝前走去,吩咐礼仪官安排萧氏的随葬事宜。
各国君王大葬,有的国家要求具体数目的嫔妃、侍从陪葬,有的并无此要求。齐国便是后者,可是,总免不了有些嫔妃,有的和帝王情深义重,有的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也有的为了后人换取更好的前程,不惜在帝王葬礼上殉葬。
历代以来这并非孤例,对帝王来说也算是极好的面子,殉葬的妃子往往会收获陪葬帝王、一同入陵的待遇,礼仪官对此早有准备,若有嫔妃当场殉葬,会同时入殓殉葬嫔妃,不至于影响整个葬礼流程。
对于萧氏殉葬,在场众人几乎没有一人不惊讶的。萧氏是诸儿刚当太子时,老齐王给他从戎狄物色来的女子,她曾早年获宠,并早早生下一儿一女,在子嗣稀薄的齐宫,算是有福泽的妃子了。
如今竟决绝追随诸儿而去,实在出人意料。众人诧异之余,纷纷感叹萧氏的有情有义。这里面唯一有预感的人,恐怕只有戴氏了。
戴氏和萧氏几乎同时为诸儿侍妃,两人住在长乐宫互相作伴几十年。早年萧氏跋扈,戴氏沉默,后面两人才渐渐明白彼此都是真心念着诸儿,虽得不到回应,但诸儿对她俩的感情,又较宫里其他妃子要温厚些。于是两人渐渐便有了知己之感,长年累月,互相照拂,感情远超一般人,戴氏对萧氏的儿女更如亲生孩子般疼爱。
诸儿被害后,两人曾在长乐宫里抱头长哭,多日以泪洗面。戴氏心性坚强,慢慢把悲伤收敛,面上已恢复大半。萧氏却似被抽走了魂魄,她对戴氏说:“大王在的时候,那么吝啬对我们的感情。那时我虽然心中恨他,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总有个盼头,盼着他哪天会想起我们。如今他去了,我连恨的人都没有了,连恨都没有了。”
萧氏眼中的光,身上的力气似乎迅速被耗尽,每次戴氏来看她,她都拉着戴氏的手,有时沉默不语,有时又说些疯癫之语:“姐姐,我已交代阿诺阿芙,我不在了,你就是他们的母亲,他们要为你养老送终。”
如今在葬礼上萧氏自尽,戴氏虽有所预料,但依然如五雷轰顶。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藏着自己对诸儿隐秘的爱恋,尽管诸儿明白,萧氏也明白。
可是在诸儿面前,她一直如早年,是侍女和忠仆,或许只有这样诸儿才容许她近身,信任她、尊重她,也重用她。相对于自己的暗恋,萧氏的爱却昭告天下,萧氏爱着诸儿,想占有诸儿全部的心,在婉远嫁鲁国的那些年,诸儿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对萧氏的留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诸儿在婉回到齐国后早已搬出齐宫,这份多年无望的感情竟让萧氏甘愿追随诸儿殉葬,这份情在她心中,原来是这么重,重到超出自己的性命。
夏日的天黑得慢,但终究是渐渐暗了下去。有星星涌了出来,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闪着光,微风吹拂,和白日的喧嚣相比,鲁山的夜静谧的倒让人喜爱。
婉走在队伍的后面,趁人不备,藏在一个土堆后面,待送葬的队伍渐渐离去,才慢慢踱步走了出来。她回到墓口,依稀能看到墓前的土还是新的。她靠着石碑坐在地上,微风送来微微的血腥味,是白日萧氏鲜血的味道。旷野的虫鸣此起彼伏,婉甚至觉得这声音有抚慰人心的作用。
诸儿哥哥,终于再一次我离你这么近,近到只有几扇墓门,近到不过是阴阳相隔。我真羡慕萧妃,可我知道,你不要我随你去,你连梦都吝啬给我。你让我有了无忧,有了牵挂,这一切都是你早安排好的,对么?可是,你只是安排不让我死去,却没有告诉我你不在了我该如何活下去。
大地没有回应,婉明白,往后余生她都不会再得到回应。这时,有脚步声响起,婉惊喜地回头,以为诸儿又像以前在她思念对方时出现。不远处,一高一低,站着两个人,是芸儿和小白。
“姐姐,我们回去吧。夜深了!”芸儿上前拉住婉的手。婉对着芸儿和小白笑了笑:“好!别为我担心,这一切,都结束了。”
小白被这抹笑深深刺痛了,这笑里的悲伤,他要用多少年,用上什么办法才能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