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婉曾经在莒国住过一段时光,那时她还是少女,父王为了拆开她和诸儿,让她以省亲的名义去莒国待上一阵。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莒国的国君早换了人,她当年在莒国见过的外婆、舅父也已去世。当年的宅子如今由舅父的儿子承袭,婉这次回到莒国,依然打算在此次住下。婉是当今鲁国国母,表兄一家自然全力招待,把当年婉住过的小院专门辟出来,让婉有个清净的住所。
婉先是安葬了阿娇,之前在鲁国的时候,她记得阿娇说过幼时阿娘待她甚好,但家里贫寒,小小年纪便被卖入莒府做事,这些年虽然年年有钱财寄回家乡,但是几乎不曾在母亲跟前尽过一日孝。
阿娇一生未嫁,她年老时,曾经念叨过希望葬在母亲墓旁,在另一个世界常伴母亲。
子同为了阿娇安葬,给莒国送了大量钱财珠宝,只求莒国公能为阿娇举办一场风光葬礼。莒国公不敢怠慢,为阿娇一族赐了国姓,又按照婉的意愿既低调又周到地举办了阿娇的入葬仪式。至此,婉对阿娇的亏欠之心才稍稍缓解。
办完葬礼已经是腊月了,她放阿房回了自己家,赐她的族人大量财宝,并让阿房的妹妹的长子长媳一家过继到阿房名下,让二人为阿房养老送终。
阿房放心不下婉,婉却说:“阿房,这辈子一直都是你来伺候我,阿娇走了,我不能再自私留你。以后的日子,该是你好好享受正常的天伦之乐了。我若回莒国,都会来看望你!”
婉一个人回到了鲁国,她拿下了挂在院门的喜舍居的木牌,阿娇阿房如今都不在,这院子里也不会再有更多的欢喜,更没有什么让她再舍不得。
她突然有了种人去楼空的感觉,这个她在曲阜住了多年的院子突然变得空空荡荡。过年的时候,她特意回绝了子同和子友前来陪伴的好意,第一次过了个无比冷清的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苍老了,不是因为白头搔更短,而是浮上心头的全是旧人旧事。
正月的时候,有人请她到挥将军府,原来是芷若没了。
婉出奇地没有太难过,大概是因为刚经历过阿娇的葬礼,她连悲哀都已枯竭。芷若自嫁入鲁国后这些年,一直过得不算畅快。
起初挥在世时,芷若时时需要揣测挥的心意,虽然身份是齐国公主,但面对挥这样野心勃勃的武将,芷若不得不过得小心翼翼;后来挥过世了,芷若的一双子女皆不甚有出息,儿子在军中只能袭个没有实权的虚职,女儿嫁人后和婆家亲近,几乎不怎么回来。
她原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纠的身上,若纠能做上齐王,那么鲁氏一族将重返辉煌。最后的结果却是纠败给了小白,也丢了性命。
那之后芷若的最后一丝要强的心便全散了。纠去世后,婉尝试去府上拜望芷若,芷若态度不冷不热,两人对坐无言,颇为尴尬,再后来两人的来往就愈加少了。
芷若的葬礼办得十分风光,婉心中不禁感慨,这样的场面怕早已不是如今的芷若心中所求,但若穿回到几十年前的齐宫,还有哪个少女的梦比芷若更金光灿灿呢?
从芷若的府上回来后,婉恍然发觉鲁国已经没有真正让她放不下的东西了。是的,子同、子友、鲁国的前程,她依然牵挂,可是这是后一辈人的事了。
这些年,除了幼年时她活得随心所欲,自从嫁入鲁国后,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提点自己,所言所行皆要以齐鲁和睦为首。
鲁国这些年,围绕她流言纷纷,有人爱她,有人嫉恨她,她也在无数个黑夜痛彻心扉,只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临近天命之年,一切的轰轰烈烈都归于沉寂,正如她的容颜。
她决定再去莒国,理由是探望阿房。子同知道她自去年阿娇去世后便一直心情不振,如今母亲愿意踏出喜舍居,他自然全力支持。
子同问到归期,婉却甚是迟疑。她的理由是自己年龄已大,身体经不起奔波,待她在莒国住上一段时日后再考虑何时返程,然而她心里明白,她这辈子或许不会再踏上鲁国这片土地了。
她开始享受在莒国的日子,看着院内的槐树干冷的褐色枝条铺满天空再慢慢翠绿,看着城外沐河结起厚厚的冰盖再渐渐消融,这一年的春天又来了。
一日莒国公派了人陪婉在城里闲逛,无意中婉走进了一处宅子,那人说此处是当时小白落难暂居在莒国时那几年,莒国公赏的宅子。
婉推门进去,小小的四方院子里甚是干净,院子里种的桃花树已盛开,院子里没有住人,一桌一凳,一草一木皆保留着当时小白在此居住的样子。
莒国公派了人时常来打扫,为的是有朝一日若齐王心血来潮回到莒国,看到他的旧邸被维护得如此精心,齐国会念及旧谊对莒国更加庇护。
婉暗笑这莒国公年轻轻轻,在处理和齐国、鲁国关系是却颇有章法,怪不得莒国这些年一直平稳无事。
婉坐在院子里,幻想着当年的小白被放逐此地的模样,那时他已经准备好在异国他乡平稳度过余生了么?他是否会想到几年后他会重新杀回临淄,并成为称霸天下的大国之君?
婉正望着桃花出神,陪着婉的小吏说话了。那小吏大概四十岁上下年纪,他笑着说:“听闻夫人也是齐国公主,不知您可曾见过当今的齐王小白?”
婉看此人面孔生得可亲,便笑着说:“多年前见过,吏官您认识他?”
“实不相瞒,当年齐王屈居在莒国,当时他最爱的是便是去河边喝酒捕鱼,我是捕鱼的好手,当时和他是极相熟的。”
“哦,那你可还记得和齐王有关的趣事吗?”
“那时他还十分年轻,我们相处久了倒也算无话不说。他有时看起来很快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有时又让人觉得心事重重,大概那时他正被当时的齐王放逐在外,时时有生命安危吧。
我当时好奇,问为什么要选择小小的莒国作为最后的栖身之地?”
“是什么原因?”婉当年也十分好奇小白选择莒国的原因。
“齐王说因为他的心上人曾经在莒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心上人的母亲也是莒国人。但是他们无缘在一起,他选择莒国也算是离心上人近一点。”
婉觉得有微风吹起,眼睛突然有些温热。
“他还在这院子里种了桃花,说这是他心上人最喜欢的花。夫人你看,这边的石桌上,他还刻过一幅字,好似是一首歌,大约也和他的心上人有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做了那么厉害的大王,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他当年的心上人?”
婉走到石桌前,上面的字用刀刻的纹路不深,经过风雨侵袭已经有些剥落了。但是婉无比熟悉,那首歌刻在她的记忆里,尽管她从不知道这首歌也活在小白的记忆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或许,她不知道的还有许多。这一刻她无比想念小白,她想告诉小白她深藏于心的思念。
后来,婉常常会来这个院子,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天气好的时候,她便在石桌上铺上竹简,写下她的心情。对小白,她过往的姿态是拒绝和疏远,如今她尝试不再遮拦,她开始随心所欲,写幼时在齐宫的旧人旧事,写她对当今时局的看法,写她对子同当政的忧虑,写她对无忧的挂念。
她也写春天落花,夏天蝉蜕,秋天枯荷,冬日寒鸦。
她写她的思念,对母亲、对姐姐、对诸儿、对芸儿、对阿娇,对他。小白是如今世上唯一怀有和她最多共同记忆的人,她已经不知如何去定义小白在她心中的位子,是爱人、是亲人还是知己。
最后一次她给小白写信,她写道:“最近体力衰退得厉害,近日连眼睛也看不甚清楚了。我想写完这封信,便不会再给你写任何东西了。今夜的春雨下得气势磅礴,让我不禁想起我们曾经共度的那个秋天的雨夜。
谢谢你,小白,这辈子给我的不曾保留的一切。当你看到这些信时,大约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次,你要叫我什么,由你来定。不要为我难过,你的一生还有很长,齐国的辉煌还有很长。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那便是我在另外一个世界对你,对这片大地的思念。”
这年的夏天很长,夏日天燥,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下雨。小白从汉广殿走到外面,热浪扑面袭来,黑黑的天幕上繁星几点,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小白擦了擦头上的汗,并不愿意回到殿里。夜里的蝉叫得欢快,他觉得更烦躁了些。
他又想到前些日郑国国君子突去世的消息,当时子突正在为周天王的复位忙得不可开交,希望通过辅佐天王来争取威望,重新争取诸侯间的地位。
谁料到他年事已高,为了天王的事连日奔波。因为夏日天热,子突饮食不当而得了痢疾,最后竟因一场小病不治而亡,让人不禁惋惜曾经的一代枭雄收场是如此仓促。
小白得知子突去世的消息后好几日心情都似乌云压境般低沉,虽然他和子突并无交情,但隐隐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
如今他正在顶峰风光无限,谁知道到了最后一天,他的结局可否会比子突好一点?
有侍从从后面走上来,捧上一杯冰冻菊花饮。小白接了杯子,又看到那侍从手里还有一个竹简,便随口问道:“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禀大王,是莒国来的急报。”
莒国,一个小国,能有什么事翻天?今夜的他不想再理国事,便挥了挥手,说:“下去吧,知道了。”
“莒国使者特意交代,是和鲁国相关的。”
莒国来信和鲁国相关?前两年戎狄曾经在济水西岸骚扰鲁国,去年冬天他已经专门派兵去惩戒过戎狄了。
难道鲁国最近和莒国又生纷争,需要齐国去协调?小白叹了口气,只要遇到鲁国的事,管仲总是埋怨他公私不分,他已经越来越不愿理睬鲁国。
可是每次鲁国有求于齐国时,他又总是无法真正拒绝。
“递上来吧!”小白无奈地拿过竹简,慢吞吞地回到汉广殿。殿里凉凉的,让人顿感适宜了不少。
小白缓缓打开了竹简,上面的字并不多,他反复看了几遍,好似看不清似的,大叫侍女把灯芯拨亮,上面的字却变得更加影影绰绰。突然“咚”的一声,小白瘫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侍女吓得打了个寒颤,等了好一会仍不见小白起身,只得大着胆子向前,想扶他起来,却听得小白大叫了一声:“好痛!”小白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小白周围围了好多人,太医、管仲、纪赢,还有好几个妃子。小白无力地朝大家挥了挥手,大家知趣地退下了。
管仲却没有离去,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大胆说话了:“大王,人终有一死,大王请节哀。”
“可是,她才那么年轻,我不信!明明几年前我们才见过面,我,我以为,我们终会再见面的。”小白痴痴地说道。
“婉夫人天命之年离世,算是高寿了。大王对她,对鲁国事事尽心竭力,也算是问心无愧了。”管仲心想,无论如何要引着小白把话说出来,若把悲痛藏在心里,不知后面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要问心无愧,我要的是她。我不信!肯定是弄错了。她的消息,为何是莒国而不是鲁国来告诉我?”他轻轻地摇头。
当年姐姐芸儿去世的时候,他亲眼看着她一天天被病痛折磨,一天天变得虚弱,最后姐姐走的时候,他虽然痛不欲生,但心中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是,婉,怎么会?她是他尘世上最后可以倾诉的人,他不相信婉会如此残忍,不打招呼便独自离世。“我不信,我要去莒国。”
“可是,大王,以什么身份呢?您现在一举一动,都会引得他国无限猜测。”
以什么身份呢?小白惨笑了一声。“备车马,立即出发。”
八月的白天闷得像个蒸笼,马车荡荡悠悠,把热气搅拌得更让人身乏气短。
小白掀起了车帘,惨白的太阳挂在高空,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官道上一望无际。他突然想起了那年他从莒国返回临淄夺位,走的也是这条官道。
那时他一无所有,但觉得世界马上就是他的。而今世界果然是他的了,他却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莒国终于到了,莒国公和迎接的大臣皆一身缁衣神情肃穆,看起来比小白和其他齐国来使还要庄重几分。
“鲁国国君可来了?”小白上前问道。
“夫人身份贵重,既是齐国公主,又是鲁国国母,孤不敢随意定夺,所以特意书信上国,请大王裁定后再通知鲁君。”莒国公毕恭毕敬地说道。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小白丝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夫人临终有吩咐,不希望任何人去瞻仰她的遗容,她还特意留了一些东西给齐王。”
“留了东西给我?”小白茫然抬头。“是什么?”
“东西都放在大王早年在莒国定居时的宅子里,大王可先休息片刻,随后我带您过去。”
“不必了,找个人带我现在过去。”
推门进去,院子里的擎天绿树似乎和多年前一样,连树下的石桌石凳都好似没有移动过地方。他突然意识到,这地方大约是除了幼时拂绿殿外他住的最久的地方了。
“她留了什么给我?”小白心中仍有止不住的激动。
“是一些书简。夫人生前两年一直住在莒国,也时常会来大王的故居坐坐。那些竹简大约是她看过的古籍。”
小白走进屋内,他用过的花梨桌上,堆着一卷卷的竹简。
小白疑惑地打开其中一卷,然后便再也没有停下。外面的蝉声似乎隐遁了,所有的人也都被他清退了。
这一方天地里,只剩下过去的她和如今的自己。直到外面有风吹进来把他从旧梦中唤醒,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有雨点扑到他的脸上,然后雨点变成雨线、变成雨柱,直到天地茫茫。
他踉跄走到院子里,任由雨水冲刷。他许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畅快地哭,畅快地笑,畅快地大叫。
万千雨线里,他好似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扎着坠马髻,身穿红色袄裙朝他奔来,“婉儿,下一世,我们重新来过!”
九月的时候,鲁国得知了婉在莒国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在鲁国朝堂内犹如地震般引起了滔天般的议论。
关于婉的谥号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有大臣说婉在民间声誉不佳,谥号过高恐引起议论。
但也有许多人站出来说婉这些年对鲁国的发展和稳定至关重要,不论是早年的战争还是近年的国策,婉虽表明不参干涉朝政,但朝政里处处有婉的影子。
更有些人比如大将军曹刿,能身居重位全赖当年婉的只言片语,这些人更希望通过谥号给鲁国这位传奇夫人一个公正的评价。
婉的下葬大家也是众议纷纷。按照婉生前的元妃身份,婉理应和子同的父亲,前任国君允合葬,可是允当年在齐国被害,婉因此多年不再踏入曲阜城,死后二人合葬恐怕有违婉的真实心意。
齐王建议把婉的灵柩运回齐国,葬在她的母亲莒氏的陵墓旁边,这提议又遭到了鲁国朝臣的一致反对,婉已经嫁入鲁国多年,如果回葬齐国,民间不知又要多少流言翻天。
莒国公建议,若齐鲁两国同意也可将婉安葬在莒国,莒国毕竟是婉母亲的母国,婉离世前最后两年又长居在莒国。
最后子同给小白写了封信:“承蒙齐王照拂,愿将我母后灵柩运回齐国安葬。我母后自一十四岁嫁入鲁国,几十年内多少次在齐鲁大道上来回奔赴。
她爱齐国,亦爱鲁国,甚至爱莒国,正如她爱过父王,爱过诸儿君主,也爱过齐王您。
她爱她的孩子,也爱鲁国的百姓,在她最后几年,她所做每一件事都心悬百姓疾苦。
作为她的儿子,我乞求将她送回鲁国安葬,只为给她正名,让她在浩浩长河留下公正的一席之地。”
小白无法拒绝子同的请求,毕竟婉曾属于过许多人,但是她最终谁都不属于,她不只是谁深爱的女人,她心中装着更多的人。
婉在临终给小白的信里,乞求小白把齐国适龄贤德的公主嫁到鲁国,子同目前尚没有立元妃,齐鲁联姻后,齐鲁关系便可以再连连绵绵延续下去。
第二年正月,子同大赦天下,赐婉谥号“文姜”,为婉单独选址修建了陵墓,举国守孝四十九日,以“小君“之礼安葬文姜。
第二年冬天,子同去齐国举纳征之礼,齐国有新的公主嫁入鲁国,子同并不喜欢那公主,他早有自己的心上人,但是他知道历史会重演,亦会前进。
汶水汤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