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章诚，是咱们邑城官府的捕快，今早叨扰实属例行公事，辛苦沈老板跟在下走一趟！”

    外面的人高高扬起声音，洪亮爽利，倒是不让人感到讨厌。

    “辛苦您稍等，我这就来！”

    沈清煜应了一声，起身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月牙色长衫，头发一半用竹节木簪绾起，一半披散在背上，照着铜镜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样的扮相将他更添了几分儒雅，看起来有一种人畜无害的模样。沈清煜住的地方是柜台直接连着后院的，看着很大，其实院子里的地方很小，没几步就走到了酒馆铺子里。

    “在下沈清煜，问章老爷好！”

    沈清煜见到门外穿着衙门统一服饰的章诚，他右手扶刀，眉目俊朗，身姿颀长，在他身上有一种特属于年轻人的骄傲姿态，那种感觉是从“老人”身上感受不到的，虽然他们也骄傲，但更多的是属于官差的压迫感。

    沈清煜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热情却不显得讨好，他弯腰抱拳行礼，姿态放的很低，惹得章诚受宠若惊，连忙松开扶着长刀的手去搀扶他。沈清煜把铺子门落了锁，挂上临时有事的牌子，二话没说就跟着章诚走了。

    “沈老板就一点都不担心，在下叫您去官府做什么吗？”

    两人本来是一路无话的，可章诚看着沈清煜太过于泰然自若的脸，实在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沈清煜笑了笑，目不斜视道：“无论是什么事情，若是有绝对的证据，就不会只是章老爷您一个人来，可您孤身一人一大早来在下家里传唤，想必是急事，但事情和在下却没有很大的关联，而且您也说了，是例行公事而已！”

    章诚闻言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身边人，身体瘦削，眉目舒朗，气质温和，微红的唇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直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身上的书卷气很重，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位商人，章诚点了点头，笑道：“沈老板分析的不错，可见是心细如发的！”

    “但大多人想不通其中关节，每次都紧张兮兮，拖拖拉拉的不肯去，不仅浪费时间，还逼得咱们动手，挑早上这个时间点，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免得被街坊邻居看见说三道四，影响老板们店铺的生意，可……”章诚摇头苦笑：“每次都是弄成百姓被官差压着走，这就使得百姓们对官差的误解越来越深，总觉得官差横行霸道，随意抓人。”

    二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路穿过长街，清晨的阳光穿透两侧的扶疏花木，斑驳光影打在两人身上，像是一种特制绣花纹路。

    等章，沈二人走到官府堂上时，青天明镜的牌匾下已经放了一个担架，担上躺着一个人，盖着一条染血的白布，虽然遮住了脸看不到相貌，但直觉告诉沈清煜，那具尸体一定是褐衣大汉！堂下两侧站着统一服饰，手持水火棍，也叫杀威棒的衙役，下面还跪了三个人，他们的穿着都很富贵，身上的锦云绸缎在邑城这个小地方已经卖到了一百两，但此刻他们却都低着头，匍匐着身躯，几乎要趴在地上，这个场景让沈清煜想起来一个谚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亮蓝底绣青云纹官服，头戴双耳乌纱帽，坐在首位的就是本城知府李乘舟，他很年轻，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来岁，正值青年却能坐到这个位置，不仅仅是有本事，而且还不简单。

    这是沈清煜第一次到官府来，他学着大家的样子在堂下跪拜：“草民沈清煜，见过大人！”

    “你们四位，全部起来回话。”

    沈清煜和剩下三位一起站起来，却都弯着腰，做出一副低人一等的样子。

    李乘舟拍了一下惊堂木，声音威严冷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下面的所有嫌疑人，这种感觉让沈清煜觉得很不好，有一种大半夜过坟场被鬼盯上一样，浑身都冷飕飕的直起鸡皮疙瘩。“沈清煜，昨日刘丑是不是去过你的酒馆？”李乘舟拿他第一个开刀。

    沈清煜向前走了一步，抱拳鞠躬，毕竟礼多人不怪：“回大人的话，小人不认识刘丑是谁，昨日因为天气不好，狂风大作，雷声不歇，小人店里只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担菜老翁，头发花白，皮肤黝黑，身高中等，瘦骨嶙峋，指甲里还有黑泥，常年挑着担子到邑城摆摊卖菜，另一位……”

    “等等！”

    李乘舟打断沈清煜的话，他身体前倾，一脸探究问道：“你怎么把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回大人，因为小人有轻微的洁癖，见不得别人身上不干不净的，并且昨天只来了这两位客人，所以印象极深！”

    李乘舟看向带沈清煜来的那位官差章诚，只见章诚点了点头，李乘舟抬抬手，示意沈清煜继续讲下去。

    “另一位是个像干体力活的汉子，四肢粗大，肩宽体肥，虬髯乱糟糟的连着头发，衣服很干净，但仍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那位老翁是酒馆的常客，不知住址，过些天就会挑着担子进城卖一次菜，赚钱多了就会来我这买酒喝，少了或者有事就不来，但这个汉子小人却从没见过，是个生面孔。”

    想了想，沈清煜觉得自己的措辞不太恰当，又补充道：“城里人多，也可能是他以前并没有往小人店里来过，所以不熟悉。”

    “他在店里要了一小坛闷倒驴，这样的酒因为太过烈性，所以不怎么有人买，他直接要了一小坛，小人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好汉，就送了他一碟油炸花生米，汉子吃完花生米，喝完酒就走了。”

    沈清煜的这些供词，都被坐在一旁的主簿一笔一划记了下来。

    “那你呢？”李乘舟看到主簿的笔停下来，才继续问。

    “他们走后，你去哪了？”

    “小人回后院的卧房里睡觉了！”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你一直在睡觉？”李乘舟陡然升高音量，似乎很不相信沈清煜的话。

    “是的，小人平时就很贪睡，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营业，这个事情周围邻居都知道。”

    沈清煜急忙解释，他可不想惹上麻烦，听李乘舟这几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可以确定死者刘丑，就是昨天的汉子。李乘舟直盯着沈清煜的眼睛看了一会，似乎要把他看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目光对章诚说道：“把白布掀开，让沈老板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章诚依言走上前，一把掀开盖尸布，刘丑残破的身体就裸露在空气中，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三位老板显然被吓得不轻，身上开始轻微抖动，沈清煜侧目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尸体身上的肉包括内脏都已经被啃光了，只剩下骨头和一颗头颅供人辨认。沈清煜眼神闪烁了一下，昨晚竟然不是做梦，男人当真是被鬼吃的，他虽然震惊，却不敢表露，只皱眉装出一副恐慌的样子，说话哆哆嗦嗦的：“正……正是此人！”

    李乘舟点了点头，对堂下的章诚说：“章诚，你送沈老板回去，顺便在沈老板铺子里打壶酒，回来分给兄弟们尝尝。”

    章诚拱手应下，沈清煜心里了然，说什么买酒，这是明摆还是不相信自己，要让章诚去铺子里二次调查，不过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谁去都一样，要不是知府大人发话，他还真想留下来听听别人的供词，看能不能从中发现其他蛛丝马迹，毕竟这件事情太奇怪了。

    章诚和沈清煜又一路返回，路过早餐店的时候，沈清煜主动提出请章诚吃早饭，他连连拒绝，还是没抵过沈清煜的盛情难却，板正着身体，坐立不安的坐在长板凳上。

    “章老爷不用紧张，只是吃个便饭，没什么的。”

    沈清煜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官爷有点正的发邪，和他之前见过的官差很不一样，那些可是拿什么都不手软。“沈老板别再叫我章老爷了，太折煞在下，您叫我章诚就好。”

    章诚局促不安的手来回搓着裤子，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显然是第一次被别人这样对待。

    “好，章大哥是新来的吗？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家是城外十里铺的，之前从没进过城，这份工作也是我爹托人找的。章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俊俏的脸上挂起两坨粉色。

    沈清煜了然的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章大哥跟我说了也就算了，以后可别和别人提起，尤其是跟其他官大哥。”

    “为什么？”章诚一脸不解的问。

    沈清煜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老板已经端了馄饨过来，他这人有个毛病，说话前一但被人打断，就不会再说下去了，这次也是一样，只招呼章诚吃馄饨，不再提刚才的话。

    吃完早饭，沈清煜就带着章诚回店里打酒，刚打开店门，隔壁豆腐店老板的姑娘就拿着酒壶跑来了，她梳着羊角辫，绑了红头绳，身上还穿了一件花衣裳，沈清煜见到她的模样眼睛都瞪大了，他惊讶的说：“小花，你爹终于舍得给你买新衣裳啦？”

    小花嘻嘻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壶，兴奋道：“我爹挣着钱了，给我买了新衣裳，还有新头绳，家里还有肉呢，爹让我来打酒，挑好的打！”

    “好好好，那我给你打一壶松针酒吧，味道清冽甘香，你爹那个酒侩子，一定喜欢！”沈清煜笑着弯下腰捏了捏小花白嫩的脸颊，就去打酒了。小花站在门口，看着比平时多出来一半的酒，羞報着脸，连忙说：“沈老板，我只带了两个铜板，不……不要太多……”

    “没关系，多出来的就算我送宋大哥的！”沈清煜把酒壶盖子盖好，递给小花：“拿好，慢点走！”

    “好嘞，谢谢沈老板！”

    “沈老板跟她家很熟？”章诚一边观察店里的陈设，一边问道。

    “小花她爹原先是个赌徒，输钱输的家徒四壁，都是小花娘一个人做豆腐去卖，后来因为还不起赌债，被赌场的人剁了一根手指，他回家跪在小花娘面前痛哭流涕，求着小花娘帮他还钱，还完钱当天晚上，小花娘流把他的腿打断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赌过。”

    “最开始就是陪着小花娘卖豆腐，最近几年开始出去做一些活计贴补家用，今天应该是主家给的钱多，才舍得打点好酒喝喝。”

    “这都是邻里邻居的，一家有事百家帮，小花娘要是有事找我们帮忙我们都会去，她做了新的豆腐也经常送给我们吃。”

    “哦……”

    章诚心不在焉的接了一声，看他一直盯着后院，沈清煜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借着拿酒壶的事，顺势请他进去看看。

    章诚在院子里到处转悠，院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中间是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两侧靠近铺子的地方放了好几个大坛子，上面都压着厚厚的石头块，隐约有酒香从里面飘出来，或者说整个院子里都是酒香味。

    靠近卧房的一边，种了一片茄子和辣椒，茄子还没成熟，辣椒已经红彤彤的挂满了枝头，每一个都是尖尖的月牙状。

    菜地和酒坛子的中间打了一口井，章诚走到井边往里看了看，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外，没有任何东西。

    “章大哥不必拘谨，若不急，可以进来坐坐，喝盏茶。”

    “却之不恭”

    章诚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抬脚走了进去，入目的陈设就印证了沈清煜的话，他有洁癖，房间一分为二，左侧偏大，除了一张床和衣柜，靠窗位置摆了一张茶桌外，再无其他陈设。右侧放满了架子，上面挂着许多葫芦，大小不一。

    沈清煜拿出两个大葫芦，用房间里的凉开水涮了涮内里，就挂在门外的角上控水。

    “章大哥请坐，水要控干后才能打酒，咱们先喝茶。”

    沈清煜和章诚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