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熵的眼睛布满血丝,仇恨和心痛交织其中,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格外狰狞,明风被他骇住了,一时竟不敢唤他,怕他走火入魔。
但在他想好怎么处理之前嬴熵就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就稍微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眸深处似乎还掩藏着恨意。
“嬴师弟,收养李师兄的可是宗主大人,是玄正真君,以他对李师兄的疼爱,这个人肯定不可能还活着。”
嬴熵皱起了眉,但眼底的仇恨减少了一些,玄正真君在人前的形象向来是十分宽和温厚,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孩子的问题上过于偏私,但嬴熵和明风都不是底层弟子,他们对这位宗主的真性情多少有一点了解,这位本身就不是善茬,更何况是在李端月的事上,这个虐待李端月母子的男人还活着的概率的确很小。
见嬴熵神情稍霁,明风也松了一口气,希望这个男人可能早已惨死的猜测可以让嬴熵的情绪在接下来也能保持稳定。
男人给的药已经起效,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小李端月看起来已经无碍,连断裂的骨头似乎也都长好了,周沁身上的伤也恢复了,等混乱的溅着血渍的房间被收拾好,一切暴行就像不曾发生过。
旁观的两人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只能看着一切发生、等着一切发生,期待着会有奇迹救那对母子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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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月,周沁和李端月每天都过得差不多,这个小院除了送饭的中年女人和那个男人再也没有第三个外人,而且男人来的频率也降低了。
但无论是这个小院,这个世家,还是嬴熵、明风两人的内心都一点也不平静,那个男人的状态越来越古怪了,一股诡异又恶心的泥沼般的危机正在缓缓流淌。
那个男人的身上开始出现尸斑一样的痕迹,甚至瞳孔也有些发散了。
嬴熵和明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太好,两人只当他是被情.色掏空了身体,但现在这种异状让两人都有了一种不祥的联想,而且这种不祥感还在日益加深。
这天,那个男人又来了小院,他进入屋里不久就发出了一声奇怪的痛呼。
嬴熵和明风迅速地进入了屋内,周沁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人都只快速地扫了一眼她的情况,不敢让视线停驻哪怕多一秒,不止是因为她暴露的躯壳,还有她宛如死物一般的眼睛,如果说前几个月这个女人像一块河底长着青苔的石头,那如今她就像一块被丢弃的废砖,已经连最后的生气也消耗殆尽。
男人正在怪吼着扑向李端月,那声音不像人类的声带能发出来的,小小的李端月正趴在墙根,手里还紧握着那块磨尖的石头,似乎是袭击男人被打飞在墙上爬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场面无比混乱,周沁拖着空壳般的身体拦了男人一下,李端月趁机艰难地爬了起来,但两个凡人面对一个修士,既不可能阻拦也不可能逃脱,嬴熵和明风所见证的这对母子的或者说是李端月的第二次反抗依然以男人残虐的施暴结尾。
但旁观的两人在痛心之余却都被更震撼的事占据了心神。
两人都沉默着,看着一场残酷的闹剧在眼前上演,直到男人离开小院,明风微颤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师弟,你看到了吗……”
嬴熵还处在震惊中说不出话。
“那应该只是头发丝被风吹动了吧……”明风的语气没有一点自信,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什么?”嬴熵这才注意到小院屋里透出的烛光照在男人离开的背影上,从他松垮的后领里探出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黑丝,正在轻轻扭动。
明风看了嬴熵一眼,觉得他的反应不太对,但还是决定先把思路捋顺。
“李师兄小时候,这里的时间应该是快三百年前啊,三百年前怎么就?”他的脑子有点乱,但还在努力思考,其实前段时间开始怀疑男人正在走尸化的时候他就开始思考这些了,关于灵绦他知道的比一般人多一点,自然忍不住把各种信息翻来覆去的深思、拼凑,想要更接近真相。
突然,一种猜想雷一样炸响在他的脑海里。
“我艹!我艹我艹!”
嬴熵的头脑也正乱着呢,被明风突然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怎么了?”
明风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还是忍不住用手紧紧钳着嬴熵的胳膊,“师弟,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聊的北沅李家吗?就我们在莲国的一个客栈歇脚吃饭的时候。”
嬴熵不记得了,他当时正因为剿灭赵国恶徒的任务安排问题和李端月闹别扭,又因为章涟总黏着李端月而有点不高兴,就没关注明风他们的对话。
“诶,莲国的前身北沅国是因为有一个大邪修家族作恶被伤了根本才覆灭的,前几年莲国还又出了邪教祭城事件,这些你知道吧?”
明风嘴皮子动得飞快,“我当时想到你和章师妹去剿灭研究灵绦的歹人时,对外用的借口也是剿灭邪修,不知怎么我就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了,猜想北沅李家‘邪修’和莲国‘邪教’都不过是借口,其实都是灵绦事件,没想到让我猜中了!”
前几年的邪教祭城事件嬴熵略有耳闻,但北沅李家的事他就全然不知,毕竟当时嬴熵还没有出生,史书对北沅灭国又含糊其辞,但这不妨碍他还是理解了一点明风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明风用力地点头,“近三百年前、姓李的修真大家族、灵绦,我刚才还想起来北沅李家可是万法宗剿灭的,李师兄也是被万法宗的人收养的!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嬴熵骤然得知了李端月可能的身世,有点恍惚,明风则还沉浸在破解真相的激动里,“我们现在肯定就在北沅李家,时间应该是李家灭门前夕。”
嬴熵没有回话,只是低着眸若有所思,见此,明风也冷静了下来,头脑又开始思考其他事。
一方面,李端月出身北沅李家,这个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相还要看记忆里的故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另一方面,就算这就是真相,对他和嬴熵脱离记忆也没有太大助力,毕竟记忆的“关窍”不是“情节”而是“情感”;再加上……其实得知李端月的身世对他和嬴熵来说也都颇有压力。
一时两人都再次沉默了下来,倒有种和这间小院融为一体的错觉。
“哎师弟,”明风突然打破了沉默,在这些稀奇古怪的记忆无情的磨炼下他和嬴熵也算是无话不说了,“你刚才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什么?”
嬴熵看了一眼屋子,烛火被熄灭了,今夜的月光没能照亮黑洞洞的窗。
“刚才李端月手里的石头有隐隐的红光,腊梅花的红。”
“什么意思?”明风对自己一瞬间的猜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嬴熵的神情也很复杂:“不仅如此,今天那个畜牲伤在侧腰,比上一次位置更好,也伤的更重。”
“凡人要靠自己引气入体是难如登天的,更何况他才五六岁。”
嬴熵和明风对视:“对,但是师兄,你还能想出其他可能性吗?”
明风一时无言以对,他们作为记忆的观者只能看和听,属于这段记忆的温度、触感、气味、灵力他们都感受不到,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靠猜测。
石头匕首里发着和李端月的火焰同样颜色的光,在无训练无指导的情况下一个稚童在短短数月后就对一个修士造成了更高的伤害,甚至攻击到的位置也更好了,尽管仍然是蚍蜉撼树,但似乎的确说明着什么。
但是真的可能吗?一个未接受任何指导的五六岁小孩仅凭着一腔恨意就自己开启修真之途了?而且他看着小李端月面无表情的脸也并没有觉得他有多恨啊?
嬴熵道:“也许和变异灵根有关?他说过他天赋比普通单灵根好,可一般就算有变异灵根,双灵根的天赋也不会超过单灵根,他的情况或许比较特别。”
明风沉吟了一会儿没回话,有些事谁也说不准,但这份力量怎么来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他只希望这份力量可以帮李端月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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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的数月对这个小院里的母子和旁观一切的嬴熵和明风来说,都很煎熬,那个男人越来越不像活人了,可就算他身上已经开始有烂肉了他还是不忘来到这间小院见被他幽囚于此的女人。
嬴熵和明风尽管知道事情的发展是既定的,还是每天都提心吊胆,李端月是不会有事的,可周沁呢,她随时都可能被灵绦寄生,他们都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周沁本人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越发的没有生气。
李端月依然每天白天磨他的石头匕首,夜晚注视着月光里的周沁,不过灵力爆发的奇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小院的第三个外人出现了。
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打扮得像一个凡间乡镇里的某位商老爷,气质却像老爷家的粗使下人,那个每天来给周沁母子送饭的中年女人缩着肩跟在他身后。
中年男人还没踏进小院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小沁啊,爹来看看你和小月。”这声音一瞬就划破了小院的寂静。
周沁仰望着天空,今晚的月亮不是很亮。她对到来的两人毫无反应。
李端月倒是动作很轻地挪了挪,从抱膝坐着变成抱膝蹲着,右手慢慢缩进了袖子里,小小的身体在水缸的阴影里像伺机而动的猫头鹰。
中年男人对周沁的无视很不满,但他撇了撇嘴没有发作,“小沁,你最近怎么样啊?”
周沁缓缓低下了扬起的头,僵硬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关上一扇老旧的竹门,然而在这诡异的动静后她只是直视前方没有回应中年男人的话。
这个摆足姿态的男人没有被热烈欢迎还被无视到现在,他已经怒火中烧了,表情扭曲得极其丑陋,但有什么让他再次选择了忍耐:“小沁啊,最近十五爷送了你一套点翠头面是不是,听说不是普通的翠鸟,是一种灵兽的羽毛,流光溢彩的,怎么不见你戴啊?”
沉默。
中年男人把牙咬得咯咯响,他瞪着周沁,见实在拿她无法又去瞪他身后的中年女人,女人缩了缩,她始终低着头,既不敢看周沁也不敢看男人,但她能感受到男人可怕的视线。
“小沁,娘知道……”她颤着嗓子开口,又忽然停止,再开口已是其他话语,“你爹也是想关心你,你和我们说句话吧。”
嬴熵和明风都没想到这个每天都来小院却从不敢看周沁也不敢说一个字的中年女人是周沁的母亲。
依然沉默。
中年男人抬手,作势要打中年女人。周沁终于有了动作,她向男人的方向微微转头,脖子转动的酸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中年男人有点得意的笑了笑,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窍门,声音也不像刚才一样带着一点刻意伪装的讨好了,而是格外自得起来:“周沁,锦程搞定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而且那家老爷可是很看重锦程的,他就一个独女,将来家产都是要给锦程的!你弟弟要有大出息了,你赶紧跟十五爷说说,叫放锦程离开李家。我们没关系,我们过两年的,等锦程站稳了脚跟再去找他。”
周沁的目光毫无波动,好像穿过眼前人的躯壳望着别的什么。
“唉,本来李家的家生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身份,但你看看现在李家像什么样子,真他娘吓人,不能让锦程再在这待下去了。”
中年男人说得激动不已唾沫乱飞,周沁却除了把脖子转正之外再无反应,他再也摁耐不住了,举起手就冲着周沁挥过去。
“啊!”
中年女人的尖叫打断了男人的动作,倒叫他松了一口气,他动手不过是一时冲动,其实他哪儿敢打十五爷的女人啊。
“啪”,他转而一巴掌狠狠扇在中年女人脸上,“叫个屌叫!”
这一下让他想起了刚才的发现,眼珠子咕噜转了两圈,抬脚踹在倒地的中年女人肚子上,求饶、痛吟和咳血的怪声响起在这间沾过许多血的小院里。中年男人一边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一边打眼觑着周沁的反应。
和刚才不一样,周沁没有任何反应,这让男人大为失望。
他不甘心这一趟来一无所获,可他搞不定周沁这个大的,小的那个则又没用又像鬼一样阴沉,他根本不想靠近,他气得最后猛踹了中年女人一脚,然后恶狠狠地指着周沁的鼻子骂。
“周沁,你根本就是个冷血的怪物,你连自己的血亲都能弃之不顾,难怪从你肚子里跑出来的也是个怪物,你们两个怪物就是彼此的报应!”说完就拖着几乎无法动弹的中年女人往小院外走。
可当他们走到小院外的石径上时,一道女声远远的传来,那声音清脆空灵,像峭壁之下传来轻敲玉磬的绝响,平静无波地吐出几个字。
“你们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