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最后一眼,残云半遮,碧落如火。
伴随着轰隆的雷鸣声,姜拂松开血肉模糊的手,自悬崖跌落。
升平五年八月,己卯夜,天中裂,宛若金熔,光焰如火。
世人谓之,“天开眼”。
玄门百家称之为:天门开。
*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前夜一场挦绵扯絮的大雪,解了冻的黄河复又冰封。
风陵渡口最大的那间“东篱客栈”,早在两天前就满房了。
因这场大雪而滞留的旅客无处可去,不约而同打起了在客栈大堂过夜的主意。
客栈的薛掌柜也不撵人,让店小二在堂中支起篝火,后厨煮好的羊杂乱端上来,大锅慢火保着温。
羊肉汤醇厚鲜美,却不是人人都吃得起,大锅乱炖的羊杂乱则要实惠得多。
腌好的羊杂配上圆葱芫荽烧开,连汤带肉地来一碗,再配上一壶烧刀子,从脚底板直暖到天灵盖,让人忍不住大呼一声“爽快”!
二两黄汤灌下肚,这帮江湖散修的话题也从天气和生意,转到了闲聊八卦。
“要说这江湖上最大快人心的一场死斗,仍是十四年前的‘姜拂之死’!”
时隔数年,竟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提这杀星的名字,人声喧嚷的大堂,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昔年,养女姜拂从已故姜掌门手上接过碧落仙宗,短短三年光景,已扩张门人数千。
从前玄门百家排名仅在中游的碧落仙宗,在她的率领下隐有成为翘楚之势!
姜拂本人更是一举成为修真门派年轻一辈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可自姜拂开始修炼禁术,一切悄然改变。
有人说,姜拂所修之术,可摄生魂,驭妖邪,通幽冥,逆生死!
也有人说,姜拂修炼邪功性情大改,嗜杀荒|淫,害人无数!
“我听我师父说,那姜拂挑嘴得很!必须得是容颜俊美、根骨奇佳的童男童女,人一送到碧落仙宗,女的日日放血,男的夜夜侍寝,被她这么嚯嚯死的,少说得有百来个!”
“作孽啊!紫城那边的谢家听说过吧?唯一的儿子便是折在姜拂手里!十七代单传,到了这一辈断了根儿了!”
另一个人摇头慨叹:“没死的那几个更惨!寒渊剑宗首徒被她吸干精气修为尽废,至今闭门不出;青微派大师兄失身又剜心,为她性情大改;听说就连无垢山庄的那位……”
原本略显血腥的故旧往事,渐渐往狗血八卦的方向回转。
说话的人声音渐悄,可整个客栈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那位啊!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平日里清清冷冷,谪仙一般的人物!听说当日营救的人赶到时,人已被吊在房梁,衣衫半褪……”
“何止!那姜拂荤素不忌,就连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姜家少主,她的那位养兄,也几次三番被她欺侮,险些失了清白!”
一道有些低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当真……”
话未说完,已被另一道唾骂的声线压了下去:“当真是淫|乱不堪!”
那声音似是不甘,又道:“此事恐怕……”
“如此行事,当真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天开眼啊!一道大雷从天而降劈死了她!听说事后温盟主派人寻了七天七夜,找到时尸体都焦成黑炭了。”
“……”
“此女狡狯!死到临头了,还在碧落仙宗设下重重机关,一把大火烧了碧落崖的那些藏书!玄门百家的俊杰英豪,因她一个祸害折损大半!”
有年长者忆起当年情形,拍着大腿咬牙切齿道,“要我说,她死得还是太便宜了!”
“姜掌门当年就是慈心太过,收留姜拂这等贱|人,一时不慎,险些覆灭天下宗门!若不是当日温盟主仗义出手……”
众人齐声叹道:“是啊,幸好还有温盟主!”
忽听马蹄声响,原本默默守在柜台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薛掌柜忽而抬首,朝门外望去。
藏蓝色的厚重布帘掀开,率先露出来的是一只手。
时近子夜,一番八卦聊得众人面红耳热,心潮起伏。乍见打门外突然探入一只女子的素手,众人不由默了片刻。
打头走进来的是一名穿松花绿罗裙的年轻女子,一双吊梢眼精光内敛,微昂的脸庞神色倨傲。
身后跟着四名身穿碧罗裙的妙龄少女,手持八角红纱宫灯开道,其后跟随十数个身着竹青长袍的男子。
一行人衣袂飘然,步态若仙,每人腰间悬一杆判官笔,一看便知出自如今炙手可热的碧落仙宗门下。
当中缓缓走来一个模样极俊美的青年。
只见来人头戴金冠,一袭金翠炫丽的百鸟大氅,手摇一柄金闪闪的折扇,腰间坠一根碧绿如水的玉笛——
这一身花枝招展的奢华装扮,甚至冲淡了其容貌本该带给人的惊艳。
周遭已有人认出来人,压低嗓子疑道:“晏无忧!他怎会来此?”
一把低哑声线问道:“哪个晏无忧?”
“还有哪个晏无忧?自然是洛宁姜氏门下的晏无忧晏郎君了!”
靠着一张俊俏脸皮外加甜言蜜语,哄得姜家仙子对他青眼有加,得以白衣身份搭上世家,统率天下第一的宝丰隆钱庄——
可谓玄门百家吃软饭第一人!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不识晏无忧的大名?
青年觉得怪异,不由打量起坐在窗边的那个人。
只见对方头戴斗笠,一袭灰扑扑的劲装,看不出新旧。背上负一把长剑一类的兵器,用破布条层层包着。
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依稀可见线条凌厉的下半张脸和有些苍白的嘴唇。
今夜薛掌柜大发慈悲,五文钱一碗的羊杂乱,若只喝清汤,连五文钱都不必给。
整个大堂的人,哪怕吃不起羊杂乱,至少也都喝上几碗清汤取暖,此人面前却只摆着一壶烧刀子,并一碗撕开泡在热水里的素饼。
对方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打量,带着银丝手套的手端起酒盏,又饮了一口。
“兄台……”青年正要攀谈,就听自四面八方几乎同时响起了几道惨叫声!
相距最近的就在隔壁桌——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红脸膛汉子,只见一枚质地奇巧的判官笔自他左脸贯穿而过,血淋淋的笔尖自右脸冒出!
红脸膛汉子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
有人出声质问:“晏无忧!你这是何意?!”
也有人道:“姜家仙子乐善好施,救人无数!她若知道你借着碧落仙宗的名号,在外滥杀无辜,当心你的狗头不保!”
折扇轻摇的晏无忧面带浅笑,却没做声。
一旁身穿松花绿长裙的孙青这时道:“温盟主早在三年前已订下规矩,无事不得妄议旧闻!诸位都是玄门中人,难道只吃了两杯素酒,就忘了规矩?”
“旧闻”二字,孙青咬字略重,所指分明。
孙青此言一出,在场倏然一静。
三年前的玄门大典上,包括五洲十四城九大宗门在内的“九宗仙盟”正式成立,寒渊剑宗的温宗主众望所归,谦称在找到合适人选之前,暂代“仙盟盟主”一职。
自那之后,“姜拂”二字,至少在公开的场合,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但此事说来也不奇怪。
姜拂这杀星,当年残害多少英雄豪杰!
寒渊剑宗的大弟子温成雪,曾是温盟主最为看好的继承人,却被姜拂害得不人不鬼、从此闭门不出!
碧落仙宗更是深受其害!当年若非姜家仙子曲意逢迎,侥幸博得了那杀星几分怜悯,可能兄妹二人早被凌辱致死了。
好在姜思柔争气,姜拂死后,她自悟一套“妙笔生花”判官笔法,可杀亦可医。
自那之后,每年姜思柔都会抽出一个月时间,无分身份贵贱,为人免费义诊。本有倾颓之势的碧落仙宗因她声名鹊起,近年来更是广收门徒,可谓风头正劲。
因而,这条规矩虽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律令,却早已成为大小宗门默默遵守的成规。
此前为众人殷勤端酒添汤的店小二,忽而带着几名彪形大汉现身,将那倒伏在地的几人拖死狗一般拖出客栈,扔在风雪之中。
脸上的贯穿伤看着血腥,本不致命。
但当此之时,若有人敢公然施救,便是明摆着跟姜家过不去,更是忤逆孙青口中“温盟主的规矩”!
偌大的客栈里外三层,一时寂静无声。
姜拂就在这时晃了晃酒壶,饮尽最后一点残酒,站了起来。
与她拼桌的矮个青年想去拽她的衣袖,即将碰到的瞬间,却感到她身形飘忽,宛如一尾游鱼,滑不留手。
青年微惊,在心中“嘶”了一声:鱼龙混杂的风陵渡,居然能遇到这等轻功高手!
姜拂却浑然不觉般,起身越过寂静的人群,朝大门方向走去。
一时间,众人视线全都凝在了这个身形瘦削、头戴斗笠的落魄修士身上。
姜拂走到近前,朝薛掌柜递去一只酒葫芦并几枚铜钱:“再要一壶烧刀子,五个素饼,带走。”
她嗓音低哑,宛如碎石摩过砂纸,听起来比寻常男子的声音还要难听,依稀透着几分难掩的病弱。
薛掌柜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朝晏无忧望去。见后者微眯着眼,却没反对,亲自转身往后厨去了。
不多时,装好的酒和五块素饼递了过来。
姜拂接过,转身朝大门方向走去。
经过晏无忧一行人时,她抬起右手,压了一下斗笠。
银丝手套薄如蝉翼,如玉如冰,贴合着她纤长的手指,哪怕灯火昏暗,也折射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微芒。
晏无忧那双总是隐含笑意的桃花眼,眸光骤然一缩。
与此同时,不等他出声阻止,守在身旁的孙青已然出手!
但见流光幽碧,笔锋飞闪如吐着信的毒蛇,隔空直取姜拂压斗笠的右手!
判官笔这种兵器,看似温文尔雅,颇具君子之风;实则既要力道,又需灵巧,绝不是怯懦迟钝之人可以驾驭的。
孙青自小跟着姜思柔一同长大,一手判官笔法更是师从那位已故的姜道成姜掌门,刚猛却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在场有不少人认出孙青的身份,知她出手狠辣从不留情,料想姜拂那只手必定保不住了,纷纷侧过脸不忍再看。
却有人在这时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那头戴斗笠的江湖客,一手倒背在身后,另一手轻轻松松将判官笔夹在两指之间。
当着一众不入流的江湖散修,孙青怎肯丢了碧落仙宗的脸面?
她眉目闪过一抹狠意,握住笔杆的手不进反退,直朝姜拂攻去。
只听“咯嘣”一声,孙青手中那根玄铁制成的判官笔,竟直接断成两截!
一旁观战的晏无忧觉出不对,刚开口道出一声“且慢——!”
可已然迟了。
那只戴着银丝手套的手,宛如来自幽冥地狱的阎罗鬼手,沿着寸寸断裂的判官笔继续向前,在孙青惊恐的目光中,径直捏碎了她的手骨。
在场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须知孙青好歹也是金丹期修士,身法在碧落仙宗更能排进前三,可在这来历不明的江湖散修手里,一手精妙的判官笔法还未施展,居然已被对方捏碎手骨!
就在众人认定孙青或要惨叫、或要哭嚎的时候,她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退了一步。
她死死盯着压低的斗笠,唇齿颤栗,几乎字不成音:“你……你到底是谁?”
姜拂不言也不语,只自喉咙溢出一声有些轻慢的笑。
孙青突然发狂:“不可能——!”
她大叫一声,飞身去抓!
姜拂将斗笠一压,酒葫芦系在腰间,转过身飘然远去。
孙青踉跄起身,紧随其后拔足狂奔,却连那人衣角都未碰到半分。
众人一时被这等变故惊呆了,晏无忧反应最快,施展流云步第一个追了出去。
莽莽雪夜,那人已如鬼魅般,全无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