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天池城。
冷月如刀。
九重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雪。
丝竹管弦声夹杂着女子的笑声,从玲珑精致的七层高楼迤逦传出。
姜拂自腰间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将溢上喉咙的血腥一并咽下。
她仰起头,有些新奇地看向上方朱红描金的匾额。
“寻芳归”三个大字用笔精妙,飘逸华丽,乃是出自昔年那位“半步化神”的“画圣”姜洄之手。
“绿杨烟外杏花醉,红尘梦里寻芳归。”
姜洄在问道坡石壁留下两句残诗,就此销声匿迹,再无消息。
普遍的说法认为他死在了那场混战里。
恐怕连姜洄自己都想不到,如今的“寻芳归”,已成为天下间最大、生意最红火的青楼。
但这世上想不到的事很多。
至少姜拂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踏踏实实死了十四年,眼一睁腿一蹬,她竟然又活了。
且这复活的质量相当堪忧。
不知什么人用了个半吊子的血祭之法,把她的魂魄强行召了回来。
她一睁眼,就感觉魂魄被强行塞回身体里,肌肤冰冷,手脚麻木,周身奇经八脉臃滞阻塞,一口气吊得不上不下……
至于躺在她棺材边的那具提前备好的躯壳,压根没用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算命好,当年死的时候,四肢俱在五脏齐全。
否则真如江湖传言那样,被天雷劈成一块焦炭再活过来……
嚯!画面太美,不堪细想。
姜拂迈出棺材,顺手把外面那具女尸搬回棺材——
她本是好心,想着反正也用不着这具躯壳了,不如让人家死后也躺得舒服点。
谁知就是这么一手欠,一封书信从对方衣袖里掉了出来。
另外还附上厚厚一沓宝丰隆的银票。
银票之丰厚,金额之巨大——姜拂表示,两辈子加一起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姜拂又在女尸腰间摸了摸,顺走了几两碎银。
姜拂将银票揣好,口中喃喃:“你有这么多钱,想雇什么人雇不到?非得折腾我一个死人,这合适吗?我都躺了多少年了,骨头都生锈了,还得为你们这些小辈的家庭纠纷跑腿儿……”
直到她一路下了山,坐在东篱客栈听了半宿的八卦,才隐约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她竟不知,自己死后最出名的,既不是她年仅十九岁便登临化神境的武学天赋,也不是她掌管碧落仙宗时出色头脑和慑人手段,而是不知哪个缺德玩意儿编排的狗血多角恋八卦!
寒渊剑宗从上到下她都揍过,包括众人交口称赞的那位“温盟主”,以至于“首徒”是谁,她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
青微派她倒是熟,但门派大师兄又是哪个?
至于无垢山庄那位公子,确曾有过几面之缘。
但她死那晚,他家里估计早就收到消息,先一步把人打包带走了。
他自己乐意衣衫半褪吊上房梁,说不定是个人癖好,和她有半文钱关系?
还有她那位所谓的“养兄”,那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一吹就倒的药罐子,她至于眼光那么差吗?
显然,有关她的这些八卦,如今传得甚嚣尘上,玄门中人更是笃信非常。
十四年也不算太久,她怎么名声就坏到这种程度了?
姜拂深叹了口气,一连灌了几口酒,拾步走了进去。
她从前是不爱喝烧刀子这一类的烈酒的。但在没找到合适的灵药助她易筋洗髓之前,也只能靠烈酒舒坦几分了。
不管怎么说,她能有此番“死而复生”的奇遇,到底还是人家葛姑娘血祭的功劳。
她这个人,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
缠满红绸的高大梁柱上,盘踞着逶迤的暗金藤蔓,杏粉色的花苞随着轻缓的丝竹声缓缓开阖,暖甜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宛若置身落英缤纷之中。
一盏盏幻云灯悬在穹顶,将本就豪奢的大堂照映出一派撩人春色。
一片欢声醉语中,不时有男男女女依偎搂抱着走过。放眼望去,其中大多是寻常客人,并不见玄门修士的身影。
寻常男女来寻芳归,是为寻欢作乐;修士来此,则是因为寻芳归可以提供各种资质的炉鼎和丹药,他们也极少在大堂逗留。
“客人可是来参加今夜的‘撷芳典’?今夜共有十位娘子参选呢,不知您属意哪一位。”
身穿红裙的侍女步态娇俏,主动迎了上来,腰间细巧的银铃随莲步轻晃。
姜拂一身灰扑扑的打扮,看起来风尘仆仆,红芍却热情招待,毫无嫌弃。
楼里的姐姐们教过她,越是那些穿着破烂行为古怪的,往往越是出手阔绰——
玄门里出来的,尤其那些剑修,最喜欢玩这套欲扬先抑了。
姜拂淡声道:“我找碧蝉。”
红芍愣了一下,旋即赔笑:“要不……”
姜拂自袖里乾坤抽出一张银票。
宝丰隆的银票,质感不同其他家,真伪一摸便知。
红芍捏住银票一角,恋恋不舍:“碧蝉她近来身子不爽利……”
姜拂又抽出一张银票:“你若不能做主,就找能做主的来。”
戴着青玉指环的素手就在这时挡了过来:“今夜是妹妹们的大好日子。客人若是图清静,找妾聊天听曲儿,用不着这么破费。”
姜拂侧身看去,就见来人身披莲青色广陵纱袍,发间簪一枚形制古朴的紫玉发钗,除了手上的青玉指环,周身再无其他坠饰。
碧蝉生得肤白眸清,有一种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韵味。
在这美人如云的“寻芳归”,她这副容貌气质,应当会很受欢迎。
姜拂默默打量碧蝉的空当,对方也在观察她。
只是青竹斗笠遮面,也看不出什么来。
姜拂懒得卖关子,径直递了半片玉佩过去:“受人之托。”
照那位已过世的葛姑娘信上所说,到寻芳归见到碧蝉本人,拿出玉佩,对方自会主动接引。
碧蝉瞳光微缩,她拿过玉佩拢在袖中:“这位……贵客。”
她动作算是很快,但落在姜拂眼里,仍然清晰看到她指尖带着颤意。
“贵客既花了大价钱,妾自当好好款待。”碧蝉面上带着得宜的浅笑,看向一脸八卦的红芍,“红芍,帮我重新挂上牌子,接下来这段时日,我要好好陪着贵客。”
红芍这次是真开心了起来,笑纹自唇边浸入眼角眉梢:“姐姐,你肯想开,我真松了一口气。”
听这两人的对话,碧蝉像是拒绝接客有段时日了。
姜拂跟在碧蝉身后,步过七孔拱桥,走过曲院回廊,最终来到了一座地处僻静的小院。
红芍显然早一步派人做足了准备。就在姜拂跟随碧蝉踏入小院的瞬间,远近漂浮起淡淡清光,宛如万千萤火,看起来美不胜收。
红芍领着两名婢女朝着姜拂的方向行礼:“祝贵客玩得舒心,睡得尽兴。”
姜拂:“……”
难怪寻芳归的生意越做越好,这口号喊得就很灵性。
走到房门口,水晶珠帘自动向两边卷起,淡淡熏香拂面而来。
姜拂打眼一望,只见精致陈设的房间正中,八仙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酒菜。
碧蝉转身朝红芍道:“贵客是我的旧相识,许多年不见了,我想跟她好好叙叙旧。那张银票,足够包下我一个月了。”
捏着银票,红芍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我懂。”
红芍倒也乖觉,不仅自己走得利落,还把两名婢女带到院外守门。
姜拂解下斗笠,随手往旁边一撂,在桌边坐了下来。
碧蝉斟酒的手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抖了一下。
石榴红色的酒液洒在桌上,溢出满室甜香。
姜拂眼帘轻撩,自她手中接过酒盏:“是蔷薇露啊。”
酿酒人的手艺不错,花露闻着香甜不涩,很是勾人馋虫。
“信你可以留着。”
姜拂自袖里取出那封信,递给碧蝉,一边慢慢啜饮着手中微温的蔷薇露。
她事前已用指力将开头与自己相关的内容抹去。直接把信拿给本人看,也省却诸多口舌。
信并不长,但碧蝉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
末了,她将信纸覆在心口,低声道:“多谢。”
饭菜准备得丰盛,而姜拂已经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吃得堪称风卷残云。
酒足饭饱,姜拂开门见山:“我欠葛清霜一个人情。她信中要求我办到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来寻芳归赎你。第二件事,是带你一同回葛家。你怎么说?”
不等碧蝉开口,她抬了抬手道:“你若不愿跟我一起,这事也好办,葛清霜留下的银票分你一半,离开寻芳归,你愿意去哪就去哪。至于葛家那点事,我看着帮她办了。”
姜拂出口的话很狂,但碧蝉并未生气。
她定定看着姜拂的脸好一会儿,方才开口:“我来寻芳归,既不是被人买卖,也不是为人诓骗,是我当年找到阁主,自卖寻芳归。”
姜拂:“……”
是她死得太久,突然有点跟不上潮流了。
“仙子刚刚在门外,也听到我和红芍说的话了。你今晚的那张银票,够买我一个月光景。这一个月,我刚好可以和仙子一同前往葛家,完成清霜的心愿。”
姜拂听得认真。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眼前这个碧蝉,刚好是那种主见鲜明,明确知道自己想怎么活的人。
也挺好。
她点点头,又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接下来一个月的食宿。不够再跟我要。”
重活一回,手中银票大把,她要好好享受生活,再也不要像前世那样抠抠搜搜了。
碧蝉接过银票。
白银五千两,只要不胡乱挥霍,别说她们两个女子接下来一个月的食宿,就是三年五载也花不完。
感觉到碧蝉凝视的视线,姜拂侧过脸:“有事?”
碧蝉抿了抿唇,磨蹭了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般开口:“敢问仙子,已故姜宗主……我是说,十四年前那位,只差一点就跻身化神境的姜拂姜宗主,可是仙子家中长辈?”
姜拂喝酒的动作微顿。
她以为,十四年后,不会有很多人记得她这张脸。
碧蝉却将她的沉默当作默认,继而小心翼翼道:“仙子别误会,我并非故意打探私隐。如今碧落仙宗被贼人把持,仙子这般容貌在外行走,恐怕多有不便。”
贼人?
“你是说姜思柔?”
如今的姜思柔,是世人口中纯善温柔的“绾月仙子”,这还是她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对姜思柔的恶评。
姜拂一时来了兴趣,端起酒盏:“这话怎么讲?”
碧蝉唇边绽出一抹讽笑:
“年轻一辈不识她的真面目,我却清楚得很!
当年她亲手拆散了姜宗主和自己哥哥的姻缘,又抢了姜宗主的相好当未婚夫,还把姜宗主生前最爱的男宠纳入门下,日日使唤!
摆明了就是想恶心人!谁不知道当年姜宗主的死跟她脱不开关系?”
“噗——!”
姜拂一口酒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