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玄衣男子腰间短剑已旋转着拢在指间。
姜拂从前是个剑痴,但她生前拥有的几把好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这男子手中短剑。
乌金剑鞘推开半指,剑光乍泄,滟若秋水,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而晏无忧的反应大大则出乎姜拂所料。
他动作竟比玄衣男子更快,不声不响,三片闪着碎金锋芒的暗器朝姜拂面门甩了过来!
姜拂捏住铃铛,情急之下反复两次都没能拽下来,又不敢用伞面迎挡——
那不明摆着告诉对方,此处有人?
手忙脚乱之际,她只能像从前在碧落崖后山见到的那只食铁兽一般,两指捏紧铃铛口、抱着撑开的伞就地一滚。
“笃、笃、笃”。
三片银杏叶片形制的暗器,一片落在姜拂原本站着的地方,另外两片分别嵌入墙壁和床柱。
晏无忧催动暗器的手法极为纯熟,指力也深厚非常——
这大大超出姜拂从前对他的认知,也与江湖中人对他的传言极为不符。
玄衣男子淡声道了句:“你多心了。”
晏无忧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声线悠悠:“确实。”
姜拂侧头看去,只见她原本站的地方,恰在床榻一侧,那里用红线悬着一串槐树花瓣样式的琉璃风铃。
但她仍未放松警惕,单膝跪地脊背绷直,一手执伞,一手捏紧了铃铛口,随时准备收伞干一场大架!
这破铃铛弄得她全身冒火,找不到罪魁祸首,揍一顿眼前这两个,也算解气。
华美奢靡且躺着一具惨死男尸的房间,忽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三人一跪两站,各自手握兵器,谁都没有说话,更没有放松警惕。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轻微而怪异的声响,忽而自床榻处响起。
屋内三人齐刷刷朝床榻看去。
玄衣男子率先挪开步子,走到床前。
晏无忧则守在床榻和窗户之间,于无形间封住姜拂的退路。
姜拂也听到了那声响动。
她好奇响动的由来,但又做不到以这个扭曲的姿势直接站起而不弄响铃铛,想要看清床榻之上发生了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当着晏无忧的面,一路膝行地挪过去。
姜拂:“……”
让她当着晏无忧的面膝行,除非对方已是个死人。
姜拂扫了一眼晏无忧下盘,脑子里盘算着若直接将人绊倒,也该够她看清床榻之上的情形了……就听又一声响动传了来!
那声音闷中带脆,没来由的让人头皮发麻。
原本站在床边的玄衣男子突然后退两步:“晏无忧!”
晏无忧探头望了一眼,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姜拂的好奇心已被吊到最高点。
她也顾不上什么铃铛了,当即单膝点地腰身反扭,另一手运起灵力。
出乎姜拂意料的,那只蓝色的小铃铛这次竟然没有发出半分异响!
不归伞在她手上宛若螺旋,带着她拔地而起。
姜拂足尖轻点,落在了房间正中的圆桌之上。
这个角度,刚好够她看清床榻上的一切。
鸳鸯锦被,红绡帐暖,一派奢靡旖旎之中,仰躺的那具男尸,正以一种快速而诡异的方式在消融!
之前传出的怪响,便是他的血肉在迅速扁塌。
不仅是血肉,就连骨骼也在一并消解。
仿佛一锅炖得太久的肉,肉烂骨酥,化成一摊烂泥。
而就在半盏茶之前,他至少还是一具勉强称得上完整的尸体。
红绡床帐迤逦垂落,残余的杜衡香混合着血腥气,整个房间忽而陷入某种昏沉迷炫的氛围。
让人筋骨松软,让人心神迷醉,让人全然忘却了床榻之上骨碎肉烂的尸体!
就在这时,姜拂本能地后颈一寒!她就近一捞,提起晏无忧的衣领飞身后撤。
雕花窗棂突然爆成齑粉!
一道红影卷着月光扑入,宛如飞燕越檐,直袭床榻。
玄衣男子侧身而立,腰间短剑反手出鞘。
短剑化出三道凌厉剑影,缠向红衣人。
剑刃滟若秋水,映出晏无忧惊愕混合着提防的棕色眼瞳。
姜拂持伞悬于半空,倏然松手。
“嘭”的一声,翩翩白衣的晏郎君摔在地上,一头撞在放手提灯笼的长条桌案。
晏无忧“嘶”了一声,伸手捂住额角的大包。
姜拂一记扫堂腿,晏无忧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势一滚,将将错开红衣人翘头履当中那颗明珠刺出的尖刀!
晏无忧单膝跪地,抚额吐出一口气:“好悬!”
就差一点点,他这张闭月羞花的面皮险些不保!
姜拂看的分明,虽然来人面覆红纱,但不论身法还是脚上的绣鞋都不难看出,这是个女人!
红衣女一击未中,身法飘摇宛如风中柳絮,贴着当中那道剑影,素手直取玄衣男子的咽喉。
玄衣男子面色如冰,两指并拢沿剑锋上抹:“去!”
剑影瞬时再度一分为三。
这一次,剑影不再以缠裹为主,反而剑势凌厉,逼得红衣女连连倒退。
忽地,她抬起手腕。
“叮铃!”
金铃骤然炸响的瞬间,数道剑影的攻势为之一滞。
姜拂原本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观战,若不是嫌这一屋子腥臭气,简直能捡起果盘里的瓜子嗑上一阵。
乍见红衣女手腕上缠裹的幻音金铃,姜拂眸色顿冷,起手一掌拍碎身旁的青玉案。
飞溅的碎玉裹着凌厉掌风,宛如雪沫狂舞,直朝红衣女而去!
红衣女拂袖一扫,挡去大半碎玉,脸上、手臂和腿上却皆被玉屑割伤。
当中最锋利的那块抹上她腕间金铃,只听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金铃竟被碎玉切成两半,落在一片凌乱的栽绒地毯上。
“金铃响,玉磬催,千机百变无命回。”
幻音金铃原本是天机老人晚年时的得意之作,哪怕当年只差一步登临化神境的姜拂,也难逃此物的影响。
自当年碧落崖一役,姜拂战陨,幻音金铃也随她一同葬身谷底。
姜拂强抑喉头涌起的腥甜,死死盯着地毯上碎成两半的金铃,片刻之后,紧绷的脊背渐渐松缓。
只是个仿品罢了。
床榻旁的玄衣男子双目如电,直朝姜拂坐着的方向看来。
姜拂有不归伞在手,知道对方有再多怀疑也看不到什么,气定神闲地坐在原位,挪都不挪。
眼看金铃被毁,红衣女的身影忽然有一瞬的停滞。
下一刻,她忽而伸手在唇间一抹,抚向腰间丝绦。
这姿态妩媚勾人,但当此之时,简直怪异至极。
腰间红丝自她腰间绦解下的一瞬,不知怎的竟变成一条赤红的长蛇!
随着红衣女唇齿间发出的古怪哨声,长蛇在原地化为数条小蛇,蜿蜒着朝床榻而去。
姜拂生平最讨厌蛇虫一类,见此情形简直头皮发炸!
跪坐一旁的晏无忧不知何时吹起了悬在腰间的玉笛。
笛声悠悠,让人宛如置身江南二月,春风和煦,吹面不寒。
姜拂忽觉整个房间那股让人昏沉的躁意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玄衣男子手中短剑一旋,数道剑影合二为一,剑光如水倾泻,铺着地毯的青石砖地凝出霜花。
吐着信四下游走的蛇群被冻在原地,挣扎着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红衣女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子身形本该较男子柔韧,可不知为何,她的身形看起来僵硬鼓胀,说不出的怪异。
就在这时,她忽地抬起双臂,飞身铺向玄衣男子身后的床榻。
即将落于床榻之时,她凌空拧身一转,变为仰脸朝上的姿势。
一举一动,有一种不似活人的滞涩。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从姜拂的视角,可以清晰看到她双目微眯,似是颇为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场三人,精明如晏无忧,审慎如玄衣男子,镇定如姜拂,无一人反应过来红衣女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全都怔在当场。
姜拂本能地感觉不妙。
玄衣男子上前一步,剑鞘挑起红衣人的面纱,只扫了一眼,当即低喝:“走!”
晏无忧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玄衣男子提着衣襟拎起,后者两指并拢,自半空一划,“缩地成寸”符无风自燃。
两人身影转瞬消失。
远处依稀传来吵闹人声,姜拂动了动耳尖。
“今夜晏无忧就宿在此处?”
“还问什么?先搜了再说!”
来者少说三四十人,明火执仗,声势浩大。
姜拂撑着不归伞走上前,扫了一眼红衣女的脸。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堪称清秀,右边嘴角长着一粒米粒大小的红痣。
她仰躺在床榻,刚好倒卧在那一滩混合着血肉骨髓的肉泥之上,神情满足而安详,像是躺入了情人的怀抱。
眼前的场景既诡异又恶心,但姜拂心中的苦恼远超恐惧。
死了十四年,她对如今江湖人事所知甚少,眼前的人出自何门何派,姓甚名谁,她完全对不上号了!
就比如刚刚,玄衣男子和晏无忧看一眼红衣女的脸,跑得比采花贼都快。
她也跑过来看一眼,却不明就里,看了也白看!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
听脚步声,这支足有几十人的队伍称不上精锐,连筑基期的都没几个。
姜拂趁机将躺在床上的女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搜!”
身后,带头的人下了命令,拾步朝这边走来。
姜拂目光如炬,锁定在红衣女微凸的肚腹——
她伸手一探,触感有异,旋即不再犹豫,戴着银丝手套的两指并拢为刀,剖开女人肚腹!
肚子里的血肉糟腐,触感如同败絮,姜拂凝眉摸索片刻,随即将一样东西捏在指间。
“什么人!”
不归伞忠实地隐匿着姜拂的行迹。从这群闯入者的视角,只能看到床上躺倒的女人肚腹突然被不明力量剖开!
一颗尚在淌血的圆珠光华流转,悬凝半空!
为首的人似乎有些见识,拔刀朝姜拂站着的位置砍来:“装神弄鬼!”
姜拂无心恋战,反手拍出一道掌风。
在场有人摔倒,有人拔剑,还有人对着虚空破口大骂。
一片混乱中,有人大声疾呼:“别打了!是大小姐!”
“真是大小姐!出大事了!快去通知家主!”
姜拂一听“家主”二字,趁乱扫了一眼众人衣着和腰间令牌,飞身跃出窗子!
而在姜拂无法看到的角度,两道修长人影,正无声站在梧桐苑主屋的窗前,静静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