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的成见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拂觉着,自己好歹重活一世,胸襟要放宽,没必要干那种愚公移山的蠢事。
她累了,随便这帮人怎么说吧。
沉默片刻,姜拂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受累问一句,你口中那位已故姜宗主的相好是哪个?”后半句话,她几乎是磨着牙问出来的,“生前最爱的男宠……又是谁?”
碧蝉深叹一口气:“不就是云羡和那姓晏的!”
姜拂捏着酒盏的指尖颤抖了下:“云羡?”
碧蝉道:“正是他!”
“不能吧……”
碧蝉一时没听清:“什么?”
姜拂缓缓吸了口气,想要平复一下心绪:“据我所知,当年姜宗主还活着时,云羡好像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具体多大年纪,姜拂已然记不清了。毕竟当时云羡客居碧落仙宗,她从头到尾就只见过有数那么几次。
也不知这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而且这帮人捏造这些八卦时,都不考虑年龄差的吗?
“这有什么?”碧蝉闻言轻笑了声:“晏无忧当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不照样最得姜宗主喜爱?”
说到这儿,她神色忽而一变,双目隐隐透出几分嘲弄,啐了一声道,“瞧着年纪不大,城府却比任何人都深。姜宗主才死没两日,他就琵琶别抱,另攀高枝。”
姜拂:“……”
她读书少别骗她,这些词是这么用的吗?
碧蝉却仿佛因为聊起有关姜拂的往事,兴致颇为高昂:“在外行走,戴斗笠多有不便。仙子若不嫌弃,我这里有一幅做工还算精致的面具。”
碧蝉殷勤捧来一具木匣,又为姜拂添了新酒。
木匣里是一张制作颇为精巧的面具,只有半幅,刚好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
碧蝉轻轻拨弄面具一侧悬垂的淡紫色流苏,就见露出双眼的地方,浮起一层极薄的轻纱。
碧蝉举起面具,挡在脸前。
多了一层轻纱遮挡,碧蝉的双目忽而多了一层神秘与朦胧——
乍一看去,哪怕是极亲近的人,也不敢贸然相认。
看来这面具不仅做工精美,还是一件别致的法器。
尤为让姜拂心动的是,这张面具的色泽和质地,与她随身携带的银丝手套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套。
姜拂心里喜欢极了,却没有动手接过:“这个很贵。”
她随身的那副银丝手套,当年还是无垢山庄的人为了酬谢她,让家里擅制法器的巧匠,耗时三个月制作而成。
据说当年,有人出价三千两黄金要买,但无垢山庄乃是天下第一山庄,其锻造出品的神兵法宝,一向有市无价,又怎会稀罕区区三千两。
今天在客栈里,孙青动手想抢的,也是这副银丝手套。
可见虽然过了十四年,这银丝手套仍是硬通货,没贬值。
如今碧蝉手中的银丝面具,明显设计更为精巧,价值也更不菲。
姜拂摸着袖子里的银票,正在一张张数着,就听碧蝉道:“这幅面具送给仙子,不要钱。”
她跪坐在姜拂面前,神色诚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仙子成全。”
姜拂正在数银票的手指微顿:“你说。”
如今傍身的银票虽厚,但要让她花费大半银票用在买一幅面具,还是有点不舍得。
就听碧蝉道:“倘若仙子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名满天下,能顶着这张脸,到九宗仙盟那帮伪君子面前晃一圈吗?”
就这?
姜拂觉得自己仿佛幻听了。
她就算恢复不到当年的境界,也没再干什么成名的大事,也敢随时顶着这张脸到九宗那帮人面前晃一圈啊!
这能算是个事儿?
碧蝉却仿佛很坚持,清亮的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姜拂清了清嗓子:“我答应你。”
接下来她二人还有一个月的光景朝夕相处,大不了找个机会再把银钱补给她就是。
碧蝉很高兴地抚了抚手:“听说姜思柔自半年前就频频派出手下,四处搜罗婆娑银丝,我猜,她是想效仿当年的姜宗主,也给自己制一副银丝手套。”说到这,碧蝉冷笑一声,“我呸!她想得倒是美!”
姜拂奇道:“你对碧落仙宗的事,了解得很多。”她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岁。”
十四年前,碧蝉也只有十三岁,还是豆蔻少女的年纪。就算曾在什么场合见过,她也不记得了。
她正要跟碧蝉好好掰扯一番,忽听一声女子的尖叫!
碧蝉猛地站了起来:“是红芍!”
紧接着,一声惨烈不似人声的尖嚎,响彻整个寻芳归。
姜拂伸手一拍碧蝉肩头,将人携在怀里,飞身出了房间!
***
姜拂携碧蝉赶到时,梧桐苑内外已围了不少人。
太湖石堆叠的影壁后藏着半亩方塘,高大梧桐的树影倒映其间。
不知是主人偏好还是什么缘故,这座院落处处点着月白绡纱宫灯。
灯面浮凸着螺钿镶嵌的百子嬉春图,冷风吹拂,灯影摇曳,碎玉般的光斑在青石砖上漂浮游走着。
远远看去,灯火昏昏,人影憧憧,整座院落仿佛笼罩在一片靡靡阴霾之中。
姜拂一走进来,就隐隐觉得憋闷,正要开口询问碧蝉,不知何人在这时突然清晰叫了一声:“晏郎君。”
姜拂正要上前查看,一听这声唤,当即伸掌将碧蝉往前一送,自己则隐匿在一旁梧桐树的阴影里。
围观众人听到了这声“晏郎君”,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屋前开了两树辛夷。
玉树莹然,玲珑香雪,暖黄的光自茜纱窗倾泻而出,花影与灯影交错间,晏无忧长身玉立,身姿卓然。
他今日头戴雪玉莲瓣小冠,脚踩云头履,一身厚实熨帖的雪色滚金边长袍,配上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翩翩如世家公子。
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卑微,如今的晏无忧,早已不是十四年前那个人人可欺的“小贱种”。
他掌管天下第一钱庄,更是绾月仙子座下第一红人。
不论走到哪,他都是人群关注的焦点,是世人追捧的对象。
姜拂打量四周。
晏无忧今日来寻芳归,并未带着碧落仙宗门人,身旁只跟着一个玄衣男子。
男子双眉入鬓,凤目淬冰,腰间配一把尺长短剑,整个人透出生人勿近的冷意。
看穿着打扮,像是晏无忧的随从。
姜拂的目光在男子腰间配剑停留片刻,被人群中隐隐传来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个?”
“第四个了!你忘了,第一个死的还是青微派的一个金丹期修士!”
“这应该是杨韫玉登临掌门之位后,青微派爆出的最大丑闻了吧?”
“哪能啊!最大的丑闻难道不是姓杨的当年为了那谁,险些叛出师门……”
姜拂听得微挑眉尖。
杨韫玉?
他都当上青微派掌门了?出息了啊!
一身红裙的红芍很快被人抱了出来。
姜拂打眼一望,红芍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身上并无明显外伤。
碧蝉快步跟在一旁,脸色很不好看。
越过人群时,碧蝉朝梧桐树的方向张望一眼,但姜拂隐匿身形,并没让她瞧见。
不一会儿,晏无忧和玄衣随从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站在廊下,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龟公和几名手下帮着安抚和疏散人群。
姜拂决定不再枯等,施了隐身诀,绕到屋后翻窗进了房间。
屋内有一股很重的血腥气。
金红两色的喜鹊登枝栽绒地毯上,翻倒的琉璃酒樽旁散落着汁水四溢的鲜果、剥了壳的花生,还有揉做一团的男子衣物。
红色床幔被人掀起勾至两边。
柔软华丽的床榻上,赤裸的男尸仰面朝天,四肢大敞,腹腔整个都被掏空了。
他的脸上全无痛苦之色,双眸朦胧,嘴唇微启,全然一派痴醉。
姜拂在屋里嗅到一抹奇异的香气。
但整个房间血腥气和臭味混杂,加之香炉里燃尽的杜衡香,那股香气淡得让人难以捕捉。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男子的交谈声。
“邪修的说法流传最广。”是晏无忧的声音,他顿了顿,“我倒觉得,这传言的来历值得细查。”
“细查?你能在这留几天?”另一道声线如淬冰雪,“孙青废了一只手的事,想好如何向姜思柔交代了?”
“是她动手伤人在先,人家只废她一只手,便宜她了!”
“这话你能当着姜思柔的面说?”
“如何不能?孙青如此行事,毁的是碧落仙宗在外的声名。
”
姜拂抱着手臂站在床畔,听得津津有味。
十四年不见,晏无忧这性子倒是没改——跟了谁,就对谁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其打算。
那道略显冷淡的声线不由噙了一丝笑:“真不愧是绾月仙子的解语花。”
“少在这插科打诨!”晏无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你不能……北邙山!”
说这句话时,晏无忧明显故意压低了嗓音,中间有几个字听不真切。
姜拂眉梢轻挑:北邙山她熟啊!
过去十四年,她都躺在北邙山凤凰台底的一个溶洞里。
“你跟去也没什么用。”玄衣男子丢下这句,就往屋内走来。
晏无忧紧追其后:“……不要自作主张!”
后面这两句话声线很低,但因为两人前后脚走进了房间,除了中间个别字句,大体让姜拂听个真切。
姜拂所施的隐身诀只对元婴期以下的修士管用。
世人皆知晏无忧是个武学废柴,拜于碧落仙宗门下苦修二十年,于今年初刚刚步入金丹初期——这消息早已不算什么秘闻。
姜拂在客栈坐了半宿,光听邻桌酒后笑骂晏无忧朽木脑袋,就听了十七遍。
但那玄衣男子修为深浅,姜拂尚且不知。
情急之下,她拧开了背在身后的青竹伞。
这把青竹伞绘制精美,但制式寻常,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器,唯独隐匿行迹可称超一流。
浅青色的伞面绘着一朵半开的青莲,花瓣尖端沾一抹淡淡金粉,莲茎靠近莲叶处,落一枚不知名的红泥私印,上书“不归”二字。
不归伞是姜拂生前偶然所得。
说不上什么缘故,她私下里非常喜欢这把伞,闲来无事时常常把玩,却从没在外人面前用过。
从冰棺里醒来之后,她发现不知是谁,贴心地将这把伞当作陪葬品也放了进来。
刚拿到这把伞时,姜拂心中很是感慨了一阵:想她从前灵气法宝无数,最终陪伴她沉眠的,竟是这把不知来历的不归伞。
伞面撑开的瞬间,发出一声极清幽空灵的声响。
那声响很轻,但姜拂听得脊背一凛,宛如一只受惊的山猫,双目微瞠仰脸朝伞上看去,险些当场破口大骂!
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败家玩意儿,在一根伞骨上挂了一枚蓝色小铃铛。
这晦气玩意儿无风自响!
铃铛的制式很怪,看起来像是某种深海生物。
姜拂脑子里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依稀记得从前在某本古书上看过与之相关的记载。
姜拂一把攥住小铃铛,可惜为时已晚。
屋内两人已齐齐朝她站的方向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