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的天熙山生机依旧,天梯巍峨矗立,小仙傍山而居,唯独不见匠造神的庙宇。
不光天熙山,放眼整个世间,供奉匠造神的信徒寥寥无几,匠师亦沦为末等行当,被众人瞧不起。
这一日,是月中十五,皎月圆如玉盘,前半夜不乏赏月之人,而后半夜的打更声一旦响起,众人便纷纷归家,紧闭房门,熄灯就寝。
因为月圆之日,阴气鼎盛,亦是引渡亡魂的好日子。
热闹的街巷一瞬没了人气,青石板路上只映出一个姑娘的影子。
月光渡在她白净的面庞上,莹润泛光,她生得下颌圆润,双颊泛红,两个发髻随步伐轻颤,走在月色下,无邪可爱。
可再往她身后瞧,不觉让人毛骨悚然,这娇小的身子骨之后,赫然排列着几十具棺椁。
她竟也不怕,脚步轻巧朝目的地走着,只需摇一摇手中的铃铛,那棺椁们便像活了一般,整整齐齐排列成队,不缓不急跟在她身后。
咳,简直比自家养的狗还听话。
她气定神闲地领着一众棺椁出了城,直往南郊的深山里去。
她在雾气最浓的洞口停下,默念了三遍口诀,洞前雾气散去,一个长着双头的鬼差没好气地怨道:“怎么今日来的这么晚,若是偷懒,小心丢了这差事!”
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四个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
陈鱼讨好地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一颗成色极好的灵石:“这是今日全部的收入,全孝敬给哥哥们,下次我再不敢晚了。”
实则,她今日接了一个大单子,这才来晚了。那死者来头应是不小,酬金竟配得上一袋满满的上品灵石。
她护紧口袋,若是告知实情,所有灵石都会被这二人抢去。
牛头马面拿着灵石手里掂了掂,四只眼睛都睁得溜圆,生怕看不真切。
牛头道:“竟是上成货色,这一颗能换不少灵修材料!”
马面也说:“你还算有点用处,今日我们便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过你了。”
陈鱼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无根无基,是被村民们从河边捡来的弃婴,吃百家饭长大,为养活自己只能入了匠师这行,去做最晦气的单子——给死人制棺椁。
她这样的低贱如蝼蚁的小人物,在凡间数不胜数,若想苟活只能事事小心。
陈鱼的眼睛不觉看向那具酬金颇丰的棺椁,若是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落到她手里,该多好。
思及此,忽觉一股霸道冷风扑面而来,眼前寒芒闪过,空气陡然寒凉如冬。
陈鱼惊慌回神,一柄长剑已飕地直插脚下,不许她挪动。
而后另有两道剑气掠过面庞,撩开她的两鬓碎发,径直击中牛头马面的手臂,划出狰狞的痕。
云端之上,立着一众青衣修士,他们头戴帷帽掩去面容,只露出不苟言笑的唇与锋利的下颌。
为首的那人冷喝道:“若不想死,就放开那棺椁!”
牛头马面啐了口唾沫:“你们是何人,竟敢从阎王手中抢人?”
那人言之凿凿道:“死人才归他管,这棺椁中的人尚有一息,还不把人还来?!”
陈鱼终于辨认出这些人的衣着,他们竟是天下第一宗灵隐仙宗的修士。
她捂紧口袋中的灵石,心道虽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可他们若是将人带走,牛头马面必会把责任推到她头上,她如何担待得起阎王的雷霆震怒。
正犯愁,身后的棺材板已砰地一阵掌风震碎,正是今日的大单子。
躺在里头的是一位玉面公子,他虽生得眉眼如画,可身形削瘦,面容憔悴,唇色微紫,似乎身子不大好。
毫无气息,可不就是死人么。
她可不能丢了唯一的生计,这是她赖以谋生的饭碗,亦是她灵修的指望。
陈鱼打着胆子对那人道:“您瞧这人确实已断气多时了,小人全靠这份差事讨生活,求您放过小人吧。”
“我儿患有心悸,向来气脉微弱,若非贼人趁老夫外出除妖给他下毒,他也不至于……”那人大怒之下,数道剑气已兜头而来,“老夫说他没死,他便没死!”
他是灵隐仙宗的宗主吴忌,手握天下第一宗,岂会寻不到法子救活爱子。
牛头马面亦瞧出他身份不凡,动起歪主意:“我们有一法子能救活这公子哥,但你得保证,用这样成色的灵石填满棺椁作为报答。”
吴忌道:“少卖关子!”
“只要让公子哥的心脏重新跳动,我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日之内,你需让他复活,否则上门索魂的便是阎罗王殿下了。”
灵隐修士道:“宗主,属下听闻千百年前,匠造神司旗曾为一凡人男子制作过机甲心脏,可司旗上神已自毁元神,仙逝千年,咱们上哪去寻技艺高超的匠造师?”
牛头马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鱼:“何必舍近求远,这不就有一个?”
陈鱼心头一沉,这两人既不愿得罪灵隐仙踪,又贪图灵石,竟推了她出来顶事,她若是制不出心脏,宗主盛怒之下定会将她千刀万剐。
阎王她得罪不起,宗主亦得罪不起,陈鱼急得满头细汗,可她想活下去。
她为出身所困,为生计奔波,无人在意她的生死,可她自己在意。
即便无人护她,她也要一次次挽救自己,只要握紧一线生机,她就不会放弃。
灵隐仙宗势必要带她走,唯有让灵隐仙宗以为她技艺高超,才不敢轻易杀她。
思及此,她努力镇定,道:“我有一法子,能让阎王不讨要公子。”
说罢,她从包中翻找出材料,草杆儿,泥巴,又拔了棺中公子的几缕发丝,在巧手的摆弄下,泥人看上去已与公子哥有六分相似。
她把一道符藏在泥人体内,念了一段咒,泥人竟生出皮肉,头发,穿上了衣衫,简直与公子哥一模一样。
陈鱼平日只做些简单的玩意,从不敢显露真的手艺,今日若非为了保命也不至于……罢了,这假人足够牛头马面去交差,躲过阎王问责,也能让灵隐仙宗看到她的价值。
吴忌沉眸,这匠造师小小年纪,天赋不浅,吩咐道:“带她走,莫伤了性命。”
*
灵隐仙踪,紫竹山。
整座山林庭院都披着缟素,修士们面目悲怆,齐刷刷跪在地上,哀哭不止。
吴忌亲扶棺椁,夺回爱子尸身,步步朝大殿走去,行至门前,他对心腹吩咐道:“命众人退下,只留下此女。”
陈鱼不敢有二话,乖乖跟他入内。
吴忌看向爱子时,流露出几许柔色,转眼瞥见她,又换上了威严之相。
他取出一个金匣子,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块碎石。
不,乍看是一块石头,可仔细瞧那石头里面隐隐有光,质地细腻,布散着缕缕暖意。
陈鱼被莫名的力量牵引,不知不觉已大着胆子走上前,指尖才堪堪触碰到石块边缘,霎时头颅剧痛,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幕幕画面,有人跪拜她,有人咒骂她,在无措与慌乱中,有一个温润男声,轻轻唤道:“别怕。”
这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心脏砰砰乱跳,思绪一时不受控,而吴忌已一掌将她推远:“别碰!”
纵使尚未平复,陈鱼下跪求饶亦熟练地一气呵成,道:“是小人莽撞,没见过世面,请宗主大人息怒。”
吴忌打心眼瞧不上她,可还是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乃匠造神本命神庙的碎块,本命神庙都蕴含着些许上神之力,遇到机缘便会开启,你小小年纪,也算技艺不凡,若你能开启这其中的上神之力,或许能制出心脏,复活我儿。”
说罢,吴忌终于将金匣子交予她:“神物开启会显异相,必会引来诸多不速之客,老夫带人在外护法,你若是无能救不回我儿,便给他陪葬!”
说罢,他已甩袖离去。
陈鱼摆弄着碎石瞧了半晌,也寻摸不出关窍,于是从包中取出工具,逐一试验,锉刀锋利,不慎弄破了她的指尖,鲜血侵入碎石,转瞬不见。
下一瞬,碎石忽地飞至半空,释放出七彩霞光,照彻整座灵隐仙宗。
陈鱼不知,这上神之力,唯有上神本人才能开启。
她只以为是摸对了关窍,连忙催动法术,将碎石凿刻成心脏模样。
她亦不知,异域魔族也瞧见了这七彩霞光。
魔族少主商君从座椅上起了身,按住了不安分的心跳。
这一次,定然错不了,唯有商君自己知晓,她的最后一丝元神被他护在心脏中,在七彩霞光现世的同时,她的元神亦在跃动,遥相呼应。
他已迫不及待想与她重逢。
千年前的那场暴乱,她散了元神护天梯,天族赶来平定了魔族,并不许魔族踏入人间一步。
若有魔族进入人间,修为必会被狠狠压制,纵使少主也不例外。
他明知冒险,仍直奔灵隐仙踪。
商君隐去身形,直入大殿,视野中的少女与司旗无半点相似,司旗温柔如水,端庄大气,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当真是她的转世?
商君想凑近些,哪知才走了两步,那石刻的心脏正巧落下,击中他的颅顶,连人带石,一道栽进棺中。
陈鱼凝眸,但见棺椁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挣扎着爬起身,少主这是活了?
可起死复生当真闻所未闻,她逃也似的往殿门奔逃,喊叫着:“开门开门!少主、少主他活了!活了!”
才跑出两步,脚腕忽被人用力扯住,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陈鱼回眸,正撞上少主满是鄙夷的眸色,她没好气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恩将仇报!”
少主闻言,更是疑惑地凝视着她,似乎对她的举止言行极为不满。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已站起身,朝她步步逼近。
那双眼睛阴戾森然,直勾勾盯着她,还念念有词道:“不对,这不是她,不是。”
陈鱼听不明白,爬起身又要奔逃。
而他抬手挥来,阴冷乍起,令她毛骨悚然,脚下只顿了一瞬,便被他扼住了喉咙。
他并不着急掐死她,依旧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这目光在陈鱼眼中可怖极了,她心说莫不是宗主给的碎石是假的,这并非是复活,而是诈尸!
她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多少也知道些对付僵尸的法子。连忙从口袋掏出桃木剑,就要刺入少主的胸口。
少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竟敢杀我?!”
更不妙的是,殿门被闻声而来的吴忌一掌闪开,他喝道:“你这丫头!休伤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