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想起她。政｜治抑郁的时候，我总是回到她的怀抱。日本的黄金年代和我的青春时代同时结束了，此后皆是漫长的衰老。我因此不得不常常仰仗她的音容回忆生机。

    正因为她丢弃了建制的海市蜃楼，她得以成为一个少有的纯粹的人。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具体的人，也只剩下具体的人。这是消解政｜治的恐怖的最有效的药剂。我一直这么执拗地信任着。

    一切结束后的最初那几年，我由于她激烈决绝的自｜杀手段和缱绻赤忱的绝笔信中断定，她对我抱有某种怨恨，也许会想彻底毁了我，只是爱占据了上风，它总是如此。某天一个偶然的瞬间，在脑海里，我的臆想的目光追随着她被定格的几个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苏｜联连那个壳子也没有保住，一切都彻底结束了；日本则不同，泡沫经济破灭了，不代表游戏结束，终究还有新自由主义的曙光可以继续相信，尽管这听起来像另一剂慢性毒药。不过归根结底，日本本身就在那里，不依靠主义就能存在，共｜产主义结束了，剩下的俄罗斯只是灰飞烟灭的苏｜联留下的最糟糕的民族性部分。她不承认自己是俄罗斯人，不承认任何民族性的东西，理想破灭了，她就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东德，开始四处流浪，剩下的建制怎么改组怎么妆点怎么丑态百出，她不屑一顾。我想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康米主义者，倒像是安那其主义的好苗子。她在我印象里总是不断变换理论偏向，好像为某个主义驻足稍久就会被命运派出的野犬撕咬，这野犬的名字或许叫做东倒西歪的革｜命。

    “它在吃掉我们。”

    “它至少是可知的。在这个危险的世界，可知的勉强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比起不可知的美好，你更心属确凿的丑陋。”

    ”确凿的不完美。”

    “确凿的不完美。不，确凿的丑陋。”她躺倒在榻榻米上，专注地盯着和纸吊灯，“你能宽宏大量地原谅这种暴力，把它赦免为不完美，是因为你的灵魂没有被它欺骗过、践踏过。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你从头到脚像一只香蕉一样被剥开，挤压，搅拌，但它们让你相信你没有理由哭叫，连眼泪都是渎圣。”

    “我不恨它。我只是恨操作它的人。那些操作台上的刽子手。”她最后这么说道。

    我无法否定自己的信仰，更无法否认她的感受。我们又一次像一片树叶被悬置在命运的季风里。

    ——时隔多年我又想起那年夏末，我们在伊豆等待某个任务目标，因为对方临时推迟行程，整整一周多，我们装作游客，像一对最平凡无奇的爱侣一样在周边散步，聊天，借踩点之名度过了一段少有的平静时光。那时我们极力想靠近对方的灵魂，却不能聊身世过往，只能滔滔不绝地讨论政｜治。她对发生在布鲁塞尔的会议有着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消息来源，她说，也许这几十年来的磨难是涅槃的洗礼，由死亡迈向新生的循环往复，本就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课题。我微笑着聆听，对她的信仰保持尊重。不久我们为了任务扫尾故地重游，就在同一个旅店，她在那间承载过无限爱与激情的和室一蹶不振，那份颓丧的宣言正是见证她不幸的产物，那时距离她上一段满心希望的日子仅仅过去了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