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可以仗着这场罗生门已经死无对证告诉每个尝试叩问我真心的人,完全是出于任务需要才同她虚与委蛇,而且从结果来说,公安确实在她身上得到了不少便利,我执意不抹去这段历史,我知道自己确实在某一时刻深爱着她,假如现在的我决定否认过去的我,我的一切过去对于我来该又算什么呢?让我辜负我们这两个把自己葬送在了往日硝烟中的断肠人,和抹杀我的灵魂无异。他们说我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无关紧要地坚持,但这却是关乎生死存亡,这同时也决定我如何编写和填补我的过去与虚无。
我不知道我们对爱的定义是否相似,我怀疑每个人都对此的定义都有些暖昧的不同。我和她的感情与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相去甚远,以一种奇异而深刻的方式完成了这种结合,像酶和底物做的那种精妙的嵌合、不,不是《白夜行》那样。虽然我们并非高洁的人,但我们的爱超越了堕落的肉|体。对于你来说很荒谬,是吧?那天我们在最热的下午做|爱,一同睡去。我在黄昏醒来,热浪已经褪去,她打开了阁楼的木窗,站在窗边吹风,内衣外面套了一件长至小腿的衬衫外套,夏天的日落来得真晚,我感到饥饿,问她要不要做些东西吃,她说请自便,我套上她的睡袍,因为衣服已经穿不了了。楼下的冰箱里空空荡荡,除了酒和水,只有鸡蛋和一把蔫掉的菜。还有几只面包,我没找到大米,只能设法用柜子里翻出的意面和番茄肉酱做了意大利面,然后是苏格兰蛋。其间她下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酒又原路上去,我不能指望她下来了,用托盘装了晚餐送去。我们席地而坐,木质的地板散发着干燥的香气,她让我随便坐,我只好找一块宽敞的地方和她一样盘着腿用餐,她心不在焉地用叉子卷起意面的样子,我还清楚地记得。
像这样微小的片段布满了我们的回忆,我正想说明,一切正是基于此。他们的视角中,她不会比一个罪犯更多。我的视角中,她很少是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她是左翼分子,她是摇滚乐迷,她喜欢动物,她小时候梦想拥有一个农场,她尖刻但是心肠柔软,她不喜欢任务,她常常在任务途中无偿替地下抗争组织传递消息,她酗酒,但是她安慰自己这是垮掉派精神,她亲吻我,拥抱我,她像一个真正的恋爱中的傻瓜一样呆呆地盯着我出神。她向我展露了其中一角,这样的机会,她只给予了我,我并不会因为可趁之机爱上她,但是她向我求救,这使得整件事情不同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我误以为她需要别人的拯救,从而把她流露的几分脆弱当作了召唤。
可她想要人陪她下该死的地狱。我后来也心知肚明。
我厌恶自己的不知世事。我从来是早慧的那个,她却让我感到一无所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带入那片熏衣草色的迷雾,而后留我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冷却。没关系,没关系,你是卧底,你只要你的理性,丢掉情感。每当我几乎劝服自己,她便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搅乱我的一切念想,我真想恨她。我想质问她,“你也曾经说过喜欢,或是其它的什么话,又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折磨我?”我没问出口,因为害怕她会连带过去一起否认。或许我最该反问的人是我自己,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一个什么结果。
夏去冬来,她带来的苦夏仍在持续,那时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理解,如果这是她取乐的方式。几个月来我尝尽初恋的苦涩,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又心烦意乱,卧底身份更添煎熬;比她的若即若离更让我绝望的是她根本不曾尝试玩弄我,她只是时不时对外界的一切疲倦至极。我们之间忽远忽近的距离,正是她不时与世界脱钩的一个副作用。我该拿什么留住这样一个人,甚至握不住一片衣袖。她只需要一杯热可可,或者一张洁白的床单就能乘风而去,升上天空,消失在太阳里。
对于我的迷惑,她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苦恼?存在先于本质。”
她的冷酷让一切都仿佛错位了一般,我咬牙告诉她,
“这是我听过最荒诞的话。”
而她根本不尝试辩解什么。
自此,我就暗自等待另一只靴子的坠落,等待无疾而终的到来。可是在我最害怕的可能发生之前,她在一个雨夜忽然闯入,一身狼狈,而且过度亢奋。
我收起枪,想去给她拿换洗衣物和浴巾,她止住我,说,只给我泡杯茶就好。把附带着一身风雨的风衣脱在玄关。
隔着氤氲的水汽,我端详她两颊的飞红。我没有按她的习惯泡什么都不加的浓茶,而是兑了些奶,她大概都没注意手里端的东西是什么。
“我从俄罗斯回来。”
我点点头,我没弄清她与那里千丝万缕的恩怨情仇,不过知道她去那里只是寻常的事。
“杀了一个人。”
我不觉得这是值得一提的事,至少她向来毫不关心。因此我更感到风雨欲来。她放下杯子起身走近,
“在教堂里。”
我不信教,并不感觉这句话引起了什么波澜,不过一些蛛丝马迹说明她童年时很可能有过一位(甚至几位)信仰虔诚的长者,或许这引起她不安,我想,恐怕我的安慰也作用有限。
然而她跪坐到我膝前,双手放在我的膝上,半身前倾,几乎伏在我身上。我已经能听见她的呼吸,
“他躲躲藏藏二十九年,老得没人能认出他——但我还是找到了,就在一座小教堂里头当清洁工,也干杂活,瘸了一条腿,却仍然非常警觉,差点让他跑掉。你知道吗,是因果指引我找到他,是因果把他送到我手中。其实他干的事算不上恶贯满盈,和我见识过的那些比,也只是只小老鼠罢了,但我一定要了结他,因为这是最大的因果,一件抵得上所有,他创造了最畸形的怪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直追问我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也许今夜之后会有一个答案。”
她望着我,
“你呢,你现在能认出我吗?”
我颤抖的双唇无法说清心中的答案,于是环抱住这只孤兽。
她压抑的吗咽逐渐不受控制,情难自禁地又哭又笑,我知道这是降临于此世后第一声啼哭。
我一夜不曾入眠,上半夜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到了下半夜,她发起低烧。她睡得很不踏实,惊醒几次,我看着她服下退烧药,替她擦拭身体。她身体抗药性很强,体温不降反升,黎明的时候,她的额头烧得滚烫,半梦半醒间说着癔语。
“把灯关掉。”
“那是天亮了,灯关着呢。”
她沉默不语,半合着眼。
“你的嘴唇很干,再来喝点水吧。”
她顺从地任我半扶半抱地给她举着水,勉强吞咽了几口。
“别听他们说的,也别听我嘴里出来的话,“她气息很乱,”也别看我做的事,别用你的眼睛和耳朵认识我。”
“什么?”
她只是闭眼躺回去,像是已经脱力。
“你会一直看着我?”
“我会为你这么做的。”
她很累了,昏昏沉沉地低语,
“眼睛刺得疼,把灯关了。”
病中的人往往对爱更加渴求,但她并不这样。这是我感觉到的,她没有表现抗拒,只是要求留给她绝对的宁静和黑暗,仿佛这又是与昨晚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我没有打扰她的睡眠,在厨房盯着小火慢慢地熬着粥,自己也开始发困。醒来以后发现脖子僵硬,粥已经熬出了米花。不过她对清淡的饮食施放了自己的任性,突发奇想地指名要吃鳗鱼和生鱼片,清粥分毫未动。僵持一下午,最后还是我认输,晚饭时端上了她心心念念的食物,可是她拿起筷子,却恢恹的没有食欲,油腻的鳗鱼和生冷的刺身显得了无趣味。最终,她还是抱着碗,一口一口喝下无味的粥。
“这非常讽刺。”她说,“并且富于隐喻,我总是渴望无力消受的东西,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笑话。”她用最平淡的表情说着最不平的话。
“好吧,我想我们都是这样。”我将碗筷收起,“所以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她很快痊愈,开始比从前更勤快地接任务,只有廖廖几人喜闻乐见,我听见贝尔摩德嘲讽“看来弑父真的能治愈她的精神疾病”,她们一贯不合,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她们是旧相识,贝尔摩德在执行任务时被她识破过伪装,重伤修养了几个月。也有人说是因爱生恨。我拿这传言取笑过她,她并不气恼,告诉我她们都是荤素不忌(并且水性扬花)的双性恋,所以无怪他人揣测,宽容地原谅了这流言。总之,她们的关系很特别,也很微妙,我归结为同类之间的排斥,她们是一类人。
贝尔摩德是少有的敢于公开对她表达不满的人,那天她的话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和赞同,甚至包括zero,他毫不遮掩地在我们独处时表达对她的厌恶,但更让他恼火的人恐怕是我。
X- Japan在东京巨蛋演出的时候,她搞来两张近场票,非常之近,Yoshiki君砸鼓的声音就像砸在我的脑壳上。虽然我会弹一些贝斯,但比起这样酣畅淋漓的摇滚,还是文静到有些拘束了。她听的日本摇滚少,但是会听枪花和 nirvana,而且很钟意他们在台上的那种疯劲,和台下大批 yoshiki的人迷一起又叫又跳,比我纵情尽兴。演唱会结束以后,我们又找了一家livehouse,也不在乎那乐队是精妙还是蹩脚,一心只是想要找个气氛热闹的地方,吵吵耳朵,缓解那种巨大的落差。那家 live house卖的马丁尼调得不错,算是意外之喜。
“但是还是比不上我调的。连贝尔摩德都很喜欢我的马丁尼。”
“我觉得真实原因大概更加复杂些。”我中肯地评价,“她乐意看见有人当面调傥琴酒。”
“视觉乐的现场果然震憾,我都快成他们的粉丝了。不知道为什么 yoshiki为什么会找一个那么俗气的女人。”
“工藤静香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她自己的事业也算成功。”
“脑袋空空的偶像,就算把自己卖出了个好价钱也只是自贬为商品罢了。”她补充,“而且是个私德不佳的太妹。”
好吧,她对 yoshiki真情实意的欣赏让我有些泛酸,我故意和她唱反调。
“你还喜欢中森明菜。”
她瞪我一眼,“她当然也是脑袋空空,不过我觉得如果你把工藤和她相提并论有些太折煞她了。”
她的思维方式有时会更像个男性,比如这件事情上面,我相信她不满意 yoshiki的女友人选并非出于嫉妒,而是真正觉得他自甘堕落,像一个父亲见到不争气的儿子和妓|女鬼混一样不满,而且我怀疑她潜意识里将中森明菜当一个富有性吸引力的对象。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关心娱乐圈。”
“入乡随俗罢了,日本政府不想让人想起泡沫破裂的事,你知道我一直从善如流,而且电视和报纸的轰炸下想毫不关心也是难事,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
这下轮到我哑口无言。
我们又呆了一会儿,都觉得音乐不堪入耳,于是离开。
那段时间她处于一种奇异的躁动中,将自己放置在各种刺激激烈的环境,除了醉心摇滚乐,她还主动请缨调去南美洲执行任务,在那里呆了将近两个月,皮肤晒成小麦色,笑起来愈加好看,更添一种爽朗(以及某种接近放荡的自由)。她在哈瓦那和阿根廷一座小镇上都购置了房子,都是独栋。一座是窄而高的建筑,天台非常漂亮,另一个是海滨别墅,更宽敞,样子像殖民时期的建筑,看得出来她不乐意呆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里高度先进的城市。她问我想不想去拉美晃膀子,我说我恐怕走不开,她告诉我,
“如果你想去的话,这点面子在那位先生地方我还是有的。”
“就算这样,我也得留在这里。你知道的。”
她说她不喜欢被绑在一片土地上。我知道,我告诉她,万分虔诚地,
“等这里的事结束了,我愿意跟随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等一切结束。”
她说,
“我到猜到了。不过你不必这么做,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你呆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让我更欢喜。”
她后来将那两幢房子留给了我,我终其一生未曾踏足。闹市沿街开满鲜花的天台和夜间美丽的海浪声只存在于另一个她经历过的维度。漂亮的房子也好,珍藏的唱片也好,我不曾触碰,对我而言,这属于另一个我的情人存在的世界。想到我的情人曾亲手照料的植物在地球对面的角落尘封着独自死去,我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冷。
“一切都在衰退。人变得更低俗更无趣,精神败退之后,物质的现象溃散得更快,我一点不怀疑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快点把所有人送进地狱好让我清静清静。好吧,这有些气话,但是太不成样子了,看着真让人心烦。”
她无意识得抓挠自己的胸口和脖子,可能是躁郁发作。我不确定在醉酒后能不能服药,也可能因为是发作了才想喝得烂醉,她比起药更相信酒精。
桌上有四五个酒瓶,两瓶甜白葡萄酒和上次剩下的小半瓶龙舌兰已经喝空,白兰地喝到第三杯。
她肯定没吃晚饭。
“我陪你喝点威士忌好吗?”她问我。
“先吃饭。”我穿上围裙在厨房里洗洗切切,担心她喝得太猛,挑了最快的菜,金枪鱼茶泡饭,烤秋刀鱼,拌香椿。她也没有吃几口,催促我去倒威士忌。
“别加冰球!”她强调。
我只能略施小计,“可是你都出汗了,不会想喝冰的吗?”
“唔,好吧。”只要方式恰当,她是很好说话的。
我端来漂亮的威士忌杯,她对着灯光转动杯子,观察冰球悬浮。
“我们别做|爱了,今天。上次我精神失控的时候做|爱,掐|死了一个妓|女。”
我刚入口的威士忌全呛进鼻腔里
“怎么?”她觉得很有趣,“你听不得这个词吗?妓|女”
“恐怕不是这个原因,“我一边说一边咳嗽,“这话认真吗?”
“骗你的。”
“这一句又是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她非常肯定,言之凿凿,“我不逛妓|院。但偶尔招|妓,以前。红灯区闹腾得我反胃,我不同专职妓|女睡觉,只和兼职的女士来往,而且不一定为了□□,有时只是为了躺在她们身边睡觉,或者聊天。”
“我很庆幸你不再这么干了。”想必我的脸色并不自然。
她咯咯笑起来,“我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但我不和她们□□的时候并不是精神上的依恋她们。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喜欢逛妓|院。四处留情,不是野兽,就是神明。”她凑过身,嘴唇碰碰我的脸颊。
“好吧,光源氏,”
“你不常喝酒,是吧。”
“酒精对我来说是很危险的东西。”
“当然,当然,我很难想象待在一个狗屎的世界还不允许麻痹自己。保持清醒挺难熬吧?”
“有时候。不过比起你我算得上个蠢人,这种自我牺牲的取向尚能支持我。”
“这是嘲讽我,还是嘲讽你?”
“唔……”我沉思一会儿,“可能都有吧。”
“哈!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碰个杯,别装模作样的,喝下去,这东西对你有好处。”
我只能从命。
她讲话慢许多,但口齿清楚
“去他妈的,写得真好,《情人》,”她一字一句,“酗酒和时间会如何彻底地毁坏一张曾经年轻的面孔啊,只有我这种人懂杜拉斯的意思,一眼看出她内心腐蚀成了什么样子。”
“不能算成一种苍凉的美丽景观吗?看上去你更像是会这么觉得。”
“什么?堕落吗。”
“不幸。”
她习惯性地去摸烟,烟盒空了,她把它随手一丢。
“我很高兴你会这么想。”
“不觉得我幼稚?”
“你的不谙世事非常感人。好的那种意味,不是取笑你。”
“这话像是把我当作新生儿.”
“你不是?”
“我一直以为自己算个理想主义者,不过居然到了不谙世事的程度?”
“好吧,你没有。犬儒主义者的毛病。”
“不再自诩存在主义者了?”
“我觉得,我应该在适当的时候服输,当个犬儒主义者更适合我,最堕落的那种。反而痛快多了。”
“但我还是相信存在主义的。”她补充道,”只是在我身上找不本质。”
“我能找到,在你身上。”
“你的还是我的?”
“我们的。”
她一愣,
“这可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了。”
“别总是轻浮地理解别人的真心话。我说的每个字可都有千斤重。”
“诶,”她笑笑,我看见她的眼波流转,“如果是这样,这话在我听来也是再动人不过的情话。”
她不是会沉溺在一种情绪中的人,不常愤怒,眼泪干得也快。像深夜一场秋雨,在熟睡时降下,在天明前停息,有心也难以找到凭证。她又继续啜饮威士忌。
我则心乱如麻。
“如果你今夜想要醉倒,就该这么干。来,继续喝,一直到我们都疯癫为止,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我挑挑拣拣告诉她我的一些过去,她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热心,穿过冗杂的讲述告诉我,
“我们真是天差地别的人,假如是我的仇人,恐怕难以让我甘休。如果有一片污渍,就得清除它,仅仅知道它的恶是不够的,拿别的东西遮盖它也是无用的。惩处是妥协。”
“就算这样,也得相信些什么。我们总会有很充分的理由厌恶这个世界,这么多的战争,暴力,饥荒,人对人的恶行,以及默许这些恶行的所谓规则。可是你从不说你想爱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好像你面对的是一条被斩断的梯子。”
她沉默了一会,神色竟然有些迷惘
“你觉得每个人都能在混乱时代找到出口,你不知道他们的决心——那些宁可和断壁颓垣一起燃烧也不愿意改换门庭的人,他们的心跟不上世界下落的速度,所以只会迅速腐朽,永远成为逃亡中的人。”
那天我是真的喝醉了,和她一同抛开了警惕,说了清醒时不敢讲的胡话,随着心意放任自己,以超越实情的堕落获得一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