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众多的村子中,最普通的一个。
四处可见黑色的瓦,苍老坚硬的木头桩子,有两条河流徘徊着潺潺涓涓,地里朴实的麦穗,摇头晃脑逐渐壮大。
立秋总是在一个干黄的午后,露出疲态的麻木。他依偎在土壤旁的一口老井边,手指摩挲着刚露出头的鲜脆的苔藓,思绪总在一瞬间扩撒至很远。远到难以越过的荒唐。
远山传来粗暴地呼喊:“立秋!立秋。”
立秋抬起头,太阳的影子拉扯在村口的泥里,眷念难舍地从土壤中寸寸剥离。原木村下的老井,很快被黑色遮住眼睛。
春杏坐在窗前梳妆,乌黑的头发绑出一对结实可靠的辫子。她穿着一双葱绿的绣鞋,大红色的棉袄像是被冬日里的热炭熏红了的脸。
春杏朝着窗外望了望,留有余力的夕阳投射下一个瘦长的影子,棉袄的颜色黏上脸,春杏低头合上了窗户。
立秋回到院里。
隔壁的门窗掩着,他还没打声招呼就瞧见母亲摇晃着锅铲,比划着催他回屋吃饭。
碗里的稀粥刚刚见底,屋外面的世界便暗了下来。立秋从床底下搬出了一块大木头,木头里面的实心已被凿空,形成一个干净的外壳。将一头对向窗外,世界很好的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小到只能装下一个圆满的月亮。
他拿出下午摘下的新鲜树叶,毫不含糊地咀嚼着。树叶的汁水弄花了嘴,他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很像极了隔壁的春杏。
春杏坐在村口的杏花树下,嘴里嚼着树叶,她很想知道立秋此时在做什么,却又叹了叹气,似乎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说呢,这就是不对的。
原木村建村的时间不长,当初的先驱者们已经离世,他们的身体安葬在月树林后的山坡。每逢一月十二日,二月河对岸的月树林突然燃起大火,火光将整片树林铺成血色,一些古怪的影子会出现在火光中。
村子里有人说影子是先驱者,长者们认定是祖训里信奉的神灵。之后每一年中的一月,男人们就在树林外围上栅栏,并且罩上黑布。等到十二日这一天,全村的人会聚集在离月树林最远的浮水河边,吟唱着先驱者谱写的祭神曲,共同分享一碗鹿肉。
立秋那无法辨析出是麻木还是意味深长的神情总是出现在一月十二日的记忆里。春杏吐出树叶,咂咂嘴。怎么说呢,这就是不对的。
空心的木筒里,少女的脸庞出现在另一头光景中。立秋向左转了转,木筒穿过她漆黑的头发照向了同样漆黑的夜空。
春杏趴在立秋的窗边,一双眼睛圆溜溜,她问道:“这是什么呀?”
立秋放下木筒:“这叫做望远镜,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那你在看什么?”
“我看的是另一个世界。”在他眼前黑色化去,那些可知的不可知的颜色将世界隔离出不同的空间,每一个存在的空间都像是人的脸,有的欢笑,有的喜悦,有的忧伤,有的愤懑。密闭的空间里会发出各种声音,有女人的哀怨,有男人的雄辩激昂,有一两声的叹息使得脚下踩着的地面微妙地颤动。
闷的发出声响!惊动了望远镜里的世界,一切画面朝着远方推开。
“这可真是可了不得的东西。”春杏用手敲着木筒,一下又一下,她还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跳蚤家的狗又叫起来,立秋丢开望远镜跑出去撵狗,撵到门口,见外边站着的春杏,他挠了挠脑袋走过去。
月光朦胧地穿过他俩的头顶,恰到好处地往地上画出两个黑乎乎的圆影子。
“三叔家有一张画,画的就是这个木筒,旁边小字写着望远镜,我用心记了,再照着画上的样子做出来。”
春杏歪着脑袋朝山上望:“哎呀,你瞧,那狗跑不见了。”
三叔的病治不好咯。
立秋去给三叔送药,脑子不停在想夫子煎药时,嘴里反反复复的这句念叨。
三叔是立秋小时候非常特别的一个记忆。他手里总拿着本书,出现在屋前的十里亭。三叔的衣衫是村里最干净的,他整个人都显得特别规整,像刚印刷出来的笔墨,印上了亭下的柱梁。
新鲜的油墨味,会吹到山坡下,附近的地方时常就能看到三五个姑娘,笑嘻嘻地打闹。
村里有一段时间再也没看见三叔。听大人们说,三叔出走了。他什么也没带走,木屋里留着他生活的一切,一切只够喂养虫蚁。
村里掌握权威的长辈们,在某个夜晚,高举火把将三叔的木屋围起来。指挥男人们从屋中搬出一大箱书,抬脚一蹬,书全都倒在了铺满枯树枝的地上。随着火把点燃书页,火光冲了出来。
还是有关于那天晚上的消息传出,秘密出自于那晚在火堆旁的人。说火舌卷上书页的时候,眼前看到了奇怪的景象,火焰像酱汁似地涂到了地面,地面慢慢地拱起,向上拱成圆弧,流动的炽热的火冷却成了白色的冰冷的河,不会流动的河水上站着一排排装束怪异的男男女女。
男男女女在背上驮起半圆形状的壳子,壳面出现人脸,全都做着同样的表情。男男女女的汗水落到地面,烫出食指大小的坑。那场大火以后,村里有人做起噩梦。噩梦持续至今。
木屋衰败了,看上去像那个夜晚残留下的火苗。
立秋捧着药罐进了屋,窗下的藤椅晃啊晃个不休,藤椅驮着的人像浸泡进烈酒里的某种动物,活与死混淆成同一种味道。
立秋叫了声:“三叔,我给你送药来了。”
三叔点着头,张大嘴巴。
立秋熟悉地往桌上的碗里倒入褐色葯汁。
三叔伸来枯黄的手,抓起药碗哆嗦地放到嘴边。立秋看着从三叔嘴里源源不断淌出来的药渣,顺着衣领流进去,流到衣面上,新旧不均匀的葯迹再次加深。
老夫子的声音又在反反复复地说:“治不好咯,治不好咯,三叔的病治不好咯。”
“三叔为什么要回来?”立秋问母亲。
母亲向立秋解释:“很久之前,古老的神指引先驱者们找到原木村,我们接受神意才学会了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如果离开了原木村,那就是背叛了生存,他不过一时忘记了,想起了,自然会回来。”
三叔去了哪里呢?
立秋往水缸里灌满水,他并没有问出这句话,因为答案在长辈们那儿早就公之于众了。
“他迷路了,困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血肉被啃食,或许在记忆完全流失前,他尽一切努力回到了我们身边。”
“原木村会可怜他遭遇的事情,对于他的背叛,不可能获得原谅。”
跳蚤家的狗没完没了地叫,月色被打上了霜。立秋的望远镜里,视线跳过河水,穿过远山,在十里坡前停留。
木屋在夜色下屹立,变得如洞穴般凝重。
想到下午离开的时候,塌陷在藤椅里的三叔只剩下一把骨头,藤椅旁边,记忆里的三叔一直站在那儿,三叔身上的衣物洁白簇新,头发纹丝不乱,他把屋子照耀得明亮起来。
立秋轻声呼喊:“三叔。”
藤椅上的三叔伸出手指戳着前方,嘴巴一张一合在对立秋说话,立秋只能听到类似嘶嘶的,他分辨不出三叔说的是什么。
祭神节到了。
天刚亮,春杏晃着一对羊角辫子过来。她趴在立秋窗前,笑咪咪地说:“安伯伯昨儿抓到了一只鹿,啧啧,可了不得!鹿儿头上顶着十四个分叉角哩。跳蚤拖着他弟早跑去瞧热闹了,咱们快点过去吧。”
“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晚点再去。”立秋心不在焉地嘟哝道:“晚一点儿再去吧,怎么着全村的人都要去的。”
春杏的喜悦在一瞬间消失,她低头,眨巴眼睛。
立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改口:“那,那你自己先过去,跳蚤不是早在那了……”
立秋说完就后悔了,想告诉春杏他改变了主意,只见着远处山坳上一前一后晃荡着两条羊角辫,蹦蹦跳跳着消失不见。
鹿被悬吊着,从腹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里面的内脏掏地很干净,就像悬挂起一个巨大的皮囊。
安伯伯已将柴火架好,绑上一口大锅,锅里磁磁冒出热气,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在欢腾。安伯伯与另一位长辈抬起锅走到鹿旁,两个人举起锅倒去,白烟腾起,人与鹿都没入滚滚的白烟里。
待热腾腾的烟雾散尽,鹿身变得光溜溜的。立秋看到那只鹿张大了嘴,正大口大口地喘气。
安伯伯将准备好的香料塞进了鹿的腹中,食料的香味与鹿肉的鲜味融合,围坐在旁的人们都闭上了眼睛。
太阳倒向一旁,颜色是偏冷的金色,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聚集在了浮水河旁。
立秋在人群中找到了春杏,他靠过去,春杏正和跳蚤、五子说话。
他们聊的愉快,咯咯笑个不停。立秋刻意冲着他们大声说:“那就是鹿角吧,还真是十四个大角呢。”
春杏别过脸看向立秋,沉默着不说话,倒是跳蚤接口道:“立秋你怎么才过来?可惜了,你没瞧见安伯伯把那鹿皮整个剥下,我看着眼睛都不敢眨。”
立秋感觉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角,低头瞧见春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瞧着他,说:“咱们起来走走吧。”
立秋同意,两人牵着手,快速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感觉不到闹哄哄的热气,他们才放慢脚步。
春杏又仔细看向立秋,见他穿的是刚洗过的布衫,鞋边的裤脚也是干净的,他的头发总是长得很快,软软地贴在前额,戳着眼皮。春杏想到上次立秋借去桂花膏,头发擦得油亮亮的,模样可精神了,谁知立秋他娘一进屋瞧见立秋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节棍子便打,那阵跳蚤家的狗也跟着汪汪鼓劲。
太阳开始收敛光芒,四周变得黯淡,冷不丁被风一吹,额外地寒冷。
立秋与春杏已经走得太远,快要接近月树林了。
春杏在二月河旁停步:“立秋,祭神的时间快到了,该回去了。”
“不,我还想继续走走。”
远处的月树林像是一双张开的黑色翅膀,在穿过的风隙里不时拍打扑簌。
春杏心里很不安:“立秋别再往前走了,快靠近月树林了。”古老的咒语在她耳旁诵读,春杏害怕道:“立秋,你再不回来,我不管你了。”春杏生气了。
立秋回头对她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去前面看一眼就回来。”
立秋穿过了二月河,向着那对黑色的翅膀,一步一步靠近。
春杏害怕地大叫:“回来立秋!你会受到惩罚的!”
立秋站在黑布的边缘,眼前的月树林安静如坟冢。他索性撩起黑布,一弯腰,人便溜了进去。
一点火星出现在黑布上,逐渐扩大,似是飘来的一朵红云,月树林隐隐晃动,而在月树林另一头的春杏,只看见黑幕下的一对翅膀化作一片星光点点的夜空。
黑色像是从天顶泄下的黑色的河,脚下踩着的泥地变得松软。
视线感受到有一层光穿透进来。隐约的暖意在侵袭。
双脚突然往土里陷落,硕大的影子从远去的黑色中奔来!
到现在它只能算作一团混沌,扭动着向上变形,撑出两截手臂,扑腾着又长出两只脚。黑影瞬息繁衍,一种恐惧传染着整片森林。
立秋被这种恐惧压迫,害怕得躬起背,拘成一个壳的样子,黑影骑到他头上,长长的手臂往两边撕扯他的嘴。立秋清晰地看着那枯藤般的手指尖上,正在形成坚硬的指甲。
然而他获救了。
因为有奇异的乐声在林中环绕,那是祭神曲。
魔鬼一样的影子抽搐发抖,指甲一寸寸刮伤立秋的脸,疼痛显得不够真实,痛感忽远忽近,像随时会消失那样。
祭神曲晦涩拗口的唱词钻进立秋的身体,如铁钉吸附在骨头上,立秋放声唱起来。
古老的词调从他的嘴里冒出,生涩的音符不停汇合成完整的谱面,如江河滚滚。立秋在一片汪洋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虔诚。
魔影也在狂欢,立秋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唱,每一张口,就感觉吐出一口燃放的火焰。
虔诚或许感动上天,让他的感知麻木,立秋喊道:“先驱者,你们能否回答我的问题?”
灰色沉重下坠,或是由那些古怪的影子变化而来。一切加速凝固,变作一个灰白的圆。
空间变得促狭,亲昵又柔软,腐烂的气味更加刺鼻。
立秋试着往前走,头上像顶着一个塞满空气的皮囊,他仰头,一个巨大的皮囊悬在上方。表皮像是人死去不久的灰暗的皮肤,皮囊内里被什么东西撑起,表皮皲裂,破开细小的口子,腐臭的汁液不断渗出来。
“不用寻找我们。”声音说,“在你脚下被火焚烧后的土地,眼前枯萎的森林,还有这颗腐烂的心脏都是我们。”
立秋却问:“我根本瞧不见你们,这样不可见人,又凭什么来控制我们的命运。”
声音回答:“不明白吗?我们是井里的水,是土壤缝里的虫,是一粒灰尘,是你呼进肺里的空气。你每天感受着我们,为何又不知我们的所在。”
立秋还是不甘心。
“你在索取我们,试图让你变得更好。小子,你很不喜欢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立秋坦白:“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或许我曾经听过同样的话,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人也是选择了这一天闯入森林,他祈求交换,得来离开的承诺。”
立秋知道,他现在跟三叔经历着同样的事情。
“我们让他交出三分之一的灵魂。仅三分之一,是给予的仁慈。他既然要离开原木村,自然不必带上外面的世界所没有的东西。”
“一切的灵魂我们都能看见,正如现在我们看着你的灵魂正在说着违心的话语。”
立秋说:“你们错了。我根本就不想待在这儿,我要去到外面的世界里,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
“你为什么不问那三分之一的灵魂是什么?”
立秋追问:“那是什么?”
“是真实和想象,小子。”
立秋头顶被凿穿一个大洞,他捂着脸大叫,用力睁开的眼睛如两颗跳动的心脏,一齐嵌进黑暗里。
“呀,立秋娘,他醒了,终于醒过来了。”
春杏的声音像清晨的鸟鸣,叽叽喳喳地钻进耳朵。立秋躺在床上,撑开眼睛转了转,他问:“那是什么声音。”
春杏也听到了,告诉他是哀乐,十里亭的三叔死了。
“三叔死了?”
立秋娘在旁说:“昨夜死的。大家昨天都到浮水河旁祭神去了,剩他一人呆在屋里。第二天的早上又经过十里亭,跳蚤家的狗从山坡上冲出来,边嗷嗷叫着边往屋里跑,他们进去抓狗,才发现三叔已经死了。”
春杏红着眼:“你就会跟我犟,都说了让你别去那,中邪了似的拦都拦不住,你掉河里了知道不?多亏跳蚤和小五偷偷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们救了你,你要记得。”
立秋娘端来煮好的一碗米汤,催促着立秋喝完。木筒掉在桌子角下,被风惊动,滚了老远。
村口那株杏花树,落光了叶子后,表现得张牙舞爪。跳蚤家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天已经黑了,还是与以往一样的夜晚,那轮月亮远远地看着,如同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心脏。
(成稿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