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西屯村。
蜜黄的天际线上,一斑呈鱼鳃红的落日正渐渐携着余晖褪去。
麦场上,傅王氏正弓着腰,扬着铲将麦子抖上天。麦子皮儿随风吹去,剩下麦子粒渐渐落成一堆儿摆在地上。今年收成不好,年底来拉麦子的车也少,傅王氏低头看着脚下的凄凄惨惨的粮食,眼光掠过坐在谷堆旁嗷嗷待哺的三个奶娃娃,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家里的懒汉丈夫傅东明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土炕上打着鼾。傅东明没什么学问,九岁还没念完小学就被学校劝退,说不是读书的料,回家种地去了。只是这人少年时运气不错,口才好,能说会道,一张巧嘴哄的左邻右舍开心,不知怎么的总有些天降好运,到了养家糊口的年纪,傅东明就得人推荐,不会算数却做了村里头的会计。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地在肥缺儿上混着日子,心安理得地躺着吃上口热饭。老天似乎总是厚待他,没过多久,媒人相亲又给他送来个精明强干的媳妇儿,也就是现在打麦场的傅王氏。
这傅王氏就更争气了,在这个重男轻女的西屯村,一下子给老傅家生了三个儿子——振文、振武和振军。但这三个男丁,是福也是祸。傅东明虽能和傅王氏吃上口热饭,但一口饭分作五份就难上加难。傅王氏正为生计犯愁,转眼看着好吃懒做的傅东明就气不打一出来,“哐”将手里的打麦铲子摔在了床上:“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你还在这躺着!”
傅东明被砸中了脚,吓得一个激灵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疯婆娘,做什么?!”
“家里没吃的了!”傅王氏发了疯似的提溜起他的耳朵,使劲儿揪了一下,“你的三个儿怎么办!”
虽然傅家是这西屯村里难得受上天眷顾,家门下添了三个男丁的“福户”,但养育孩子委实是一笔大费用,傅东明在家里内务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一下子愁坏了持家的傅王氏。
此时的傅王氏边拿着小苕帚扫着脏乱的炕面,一边急的快要哭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顺势就打开了衣柜,做出要拾掇细软离开的模样。
“诶呦,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傅王氏一抹泪,就背上了包袱。
“诶!你这是干什么!”傅东明一看也吓怕了,赶紧拦住,用力将傅王氏身上的包裹一拽,“你这是要干嘛!”
“你等我想想法!想想法!”两人一阵撕扯,包袱里的行李落了一地,傅东明也急了,最后累瘫了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木凳子上。
太阳从东落到西,最后一抹余晖从树梢间隐去。火房里腾腾升着煤烟,十六岁的傅振军正端着铁勺将布袋子里的玉米面装进铁盆,用筷子搅和了两下放到热锅上摊成小面饼。
里屋里,傅东明拨着旧电话,脸色凝重。
“好好好,姐,你可一定得顾好了军儿。”赚不来钱、揭不开锅,两人思前想后,让傅家少一张嘴是最好的解法,于是合计着要将性格像个女娃,怂头怂脑的小儿子傅振军送走。东北经济繁荣,傅东明的远房表姐就在黑龙江。中国北部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上,怎么也比黄河边富庶,应该会是个养人的好地界。
电话挂断时,傅王氏喜上眉梢,却在甫一抬眼的一刹那间看见冰冷的地上正踏着一双光裸的脚丫,脚指甲缝隙里裹满了河边的泥沙,铝水缸扑通一声落在地上,里头滚烫的热水将这一双脚泼的发红,稚嫩的少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不走!我不想走!”
“不走也得走!”傅王氏拿着苕帚就抽了上去。
“我不走!!”一向女孩子性格的傅振军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反抗。
“走!”傅王氏气急败坏地提溜着他的衣领,踹了一脚上去,“傻孩子!你姑才能供你读书!”
年少的傅振军自那夜起,每一个深夜里,耳边总会不经意地回荡起那阵“嘟——”声,仿佛揭开他命运序幕的号角。
命运的转折点就在此刻。
蒸汽火车“嘟——”的一声响了起来,少年的傅振军穿着一件白色布衫儿检了票、上了车,顺手摸了摸外套上两个傅王氏亲手缝的贼口袋——那是藏救命钱的地方。
两个,一个在袖管里,一个在衣服内侧,里头揣着傅王氏攒七攒八好不容易才给他攒下来的一点路费,拢共三百元人民币。背包里,傅王氏又给他揣上了一包地瓜干和几个蒸熟的芋头,什么时候饿了当作干粮吃。
蒸汽火车哐当哐当地载着年少的傅振军由山东飘向东北,1986年的火车上尚不太安全,扒手多的很,傅振军的行李箱刚放到了车厢行李架上,狭窄的过道里,一个高个儿男人就摸了过来。男人穿着黑上衣,长得五大三粗,一上车便携着扑面而来的一股冷气,给少年傅振军吓得一个趔趄。
列车员持着手电筒喊着:“等等等等!”
“静一静!静一静!进隧道,查票了查票了。”
列车员的照灯亮的刺眼,扫过黑黢黢的车厢,待人过了,男人顺着将暗的车厢便摸上了车架子,左顾右盼间,顺手就要将傅振军刚放上去的行李搬下来。行李箱里放着娘给他一半的钱,傅振军本想着出声制止,而此时赶巧火车行过隧道,突然抹黑的一瞬间,小偷身上一道凛冽的寒光冒了出来——匕首。傅振军倒吸了一口凉气,胆小怕事儿的他制止的念头随即作罢,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吓得赶忙在上铺位躺的平平的,脑子里过着绵羊,一只、两只、三只……只想着老天爷这时候能不能让他立马睡过去算了。
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没了,光照了进来,傅振军的眼皮上隐隐发烫,车厢逐渐步入喧嚣。傅振军抬起胳膊往火车行李架子上一摸,好家伙,行李箱果然没了,他又重新摸了摸身上的贼口袋。
不幸中的万幸,贼口袋里另一半的钱还在。
追回也是个没影儿的事儿,傅振军索性又爬上火车上铺,闻着隔壁车厢的饭香,只想安心地睡个饱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