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两站，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身上的钱不够用，傅振军一口饭没吃，终于瘪着肚子、渴着嗓子颠簸着到了东北。刚一到，夜就深了，窗外一眼望去就是漫天遍野白花花的大雪，雪下的迅疾，粘落到行人的帽檐、大衣上也不见化，傅振军连忙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却只觉得冷气飕飕地侧着脖子钻进毛衣，在身体上来回地飘。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再往前走，刚出了站台，傅振军就看见一个穿灰色厚棉袄的矮胖女人，头顶一个泛黄的貂毛帽子，使劲儿挥舞着带着皮手套的手冲着他打招呼：“军儿！军儿！”

    原来这就是姑姑傅东园，傅振军心想。

    傅振军什么行李也没有，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过了通行的栅栏，迎面就碰上了姑姑，后背上“砰！”挨了一巴掌，女人在东北的风气儿里浸淫久了，嗓门儿也大，行动也爽利，震的傅振军耳朵嗡嗡响：“你爹给我寄过你的照片，个儿高了，模样没怎么变。”

    “俺认得出来！”女人说话时吐出的热气瞬间在零下的东北变作一缕白烟，忽扇忽扇地往外冒。

    傅东园眼神儿滴溜溜的转，眼见着傅振军光杆一个，什么东西也没提，傅东园心里头犯了嘀咕。“你啥都没带？”

    傅振军本就生性内敛，现在也是被姑姑问的摸不着头脑，脑子里一下浮现出那个被偷了东西不敢吭声的自个儿，只得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没带……”

    傅东园神色一耷拉，看上去就有些不高兴。就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瘦高个的高挑男人迎了上来，穿着破旧的西装裤，看上去像是个自觉矜贵的读书人，他抬了抬自个儿的金丝边眼镜上下打量着傅振军。傅振军穿的穷破，年幼的少年举止间又有些局促，一下子被人打量的颇不自在，半晌：“走，先回家吧。”

    男人的镜片在深夜里反着光，如同镭射灯一般上下扫着傅振军，他隔着夜色看着男人指了指街对面的三蹦子，很快被傅东园推了一把：“走吧，这你姑父。”

    高个男人叫李树群，是镇上教书的教书先生，一脸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很快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傅振军可以上车了。东北的雪深，三蹦子在雪地里行驶地费劲且缓慢，“咣当、咣当”地往前走。一直拐过了三个街口，穿进一条长长、窄窄的小巷子，三蹦子这才停到了一个老房子前。小院里亮着昏黄的灯，门前的雪被扫开堆在两侧，足足有一尺高，此时迎面正迎上来一个矮个男孩：“爹，你回来了！”

    男孩裹着厚重的棉袄和棉裤扑棱、扑棱地走了过来，高个男人连忙将小男孩抱着举了起来，咯咯地笑着，和刚才面对傅振军的冷静与沉默全然不同。

    “写完作业没？跑出来也不知道多披件衣服。”李树群话语中带着些许宠溺，刮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头，俨然一副慈爱的模样。

    “这是哥哥……你表哥。”他思忖了一下辈分的问题，引导着小男孩叫人，“叫表哥。”  “表哥好。”男孩怯懦地看着眼前比他高了两个头的少年，闷闷地出声。傅东园火急火燎地从小二层楼上下了楼梯，楼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脸，额头上还滴了两滴汗落下来，“屋子收拾好了，以后军儿就住这间房吧。过两天我去给你问问学校的事儿。”

    “要读高中了吧？”

    傅振军点点头自个儿上了楼，上面是个小屋子，里头放置着一个小木床和一张小方桌。屋内没有生炉子，总有些冷飕飕的，不过傅振军早在西屯村的时候就已经住惯了冷屋子、冷床，所以对这个环境总觉得知足。傅振军瘦小的身体侧躺在这张床上，乌蒙蒙的月光落在身上像给这张小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箔，而到了深夜，他就听见屋外头的小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就是你家的穷亲戚？来串个门，两手空空就过来了。”男人将烟灰往桌上一掸，翘着二郎腿，颇瞧不起人儿的语调瞥了傅东园一眼。

    听傅王氏和傅东明坐在院子里聊过傅东园，傅王氏刚嫁进老傅家的时候跟这个小姑子有一面之缘，当时小姑子是整个西屯村鼎鼎有名的美女，心高气傲的，只是嫁到东北后不知道怎么的沾染上了东北女人的豪放不羁，面相变得尖刻起来，体态也越发地心宽体胖了。

    “害，毕竟是我亲侄子，你也别太计较了。”傅东园端着装满热水的盥洗盆，“砰”地一声将盆子放在了地上，盆中的水一下子泼溅出来，将地面濡出一圈淡淡的水渍，“东西带不带的，没什么紧要的。赶明儿你赶紧帮着问问学校的事儿。”

    “那学费谁交啊？”李树群似乎有些不忿地出口，傅东园洗衣服的手也随着这一声“学费”顿了一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哥既然把他送来，那肯定是咱们出。”

    “咱们？”李树群将烟一抖，“我跟他可没这样的情分。”

    负心多是读书人，李树群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大道理却都还给了书本，心中脑中，那是一个字也没有留下。生活里也是李树群精打细算着算计，他自己教书本就过的穷苦，这下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孩子和自己都不够吃，还要白给交着学费，李树群心里现在是一百个不愿意。

    “看在是我侄子的份儿上也不成吗？当初让军儿来住你也是同意了的！”傅东园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头一肚子的怨恨没处撒。

    “我是同意了！”李树群一下子也急了眼，“非亲非故的，我同意家里多双碗筷还不够吗？你当时也没说家里头还得给这小兔崽子出学费啊！”

    “非亲非故？什么叫非亲非故？那是我亲侄儿。”傅东园恼火了，一把将还滴答着水的湿衣服甩到了地上。

    “你也说了那是你侄子，又不是我侄子。”李树群指着她的鼻子，“吵什么吵，有什么可吵的！”

    “一会儿把承远吵醒了！”承远就是刚迎上前来的八岁小男孩，李树群的宝贝儿子，傅振军的堂弟。

    楼上，年幼的傅振军正悄悄在二楼门口偷偷蹲着，两手扒拉着二楼的栏杆，看着两个人因为自己的学费起了争执，幼小的脸正好卡在两个栏杆的缝隙之间，让他头一次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对面屋里的微光淡淡地扫着傅振军的眼睛，他竟突然觉得有些刺眼，眼睛里不受控地落了两滴泪，也不知道是被灯光晃的，还是心里头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