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满棠不信,他与青岘在天庭并不熟稔,照面之缘,仅仅听过对方的名号而已。
他天生地养散漫惯了,瞧见青岘这种正经到头发丝的人就浑身不舒服。若不是上面有令,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对方打交道。
青岘解释道:“李丙还未提及失火原因,城隍公便未卜先知有纵火之人,这破绽未免太明显了。”
除此之外每每提及名册,三人皆是一副避而不谈难免惹人起疑。
贺满棠啧啧两声,又不说话了,摆出一贯咸鱼架势。
放名册的屋室在城隍庙西北角的位置,距离供香的主院有些距离。
屋内靠窗的书柜被火烧掉了大半,徒留了几块木头搭起来的焦黑架子。等他们走近,“啪”的一声最上面摇摇欲坠的板子也掉了下来。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司书一下子跪在城隍公面前哭着认错:“城隍爷,是下官无能啊,没有看好这本名册。无论如何处罚,下官绝无怨言,只是不曾想下官为官二百一十年,毫无纰漏,如今竟毁在这小小名册上,可悲可叹呐!遥想静姝当年,怀胎三十月……”
没想到司书看似文弱,哭嚎起来的嗓门却一点不小,青岘听到此处,忍不住好奇问道:“静姝是哪位?”
李丙答:“是他娘。”
好嘛这事要从他娘怀他开始说,若是他娘再坚持几个月,说不定他就改名叫哪吒了。
城隍公本就酒醉被他这一哭青筋直跳,喝住他问道:“何人纵火?”
站在一旁的司门提着一个小男孩上前道:“城隍爷,正是他纵的火。这孩子偷偷翻窗进屋,一不小心把手里提着的花灯打翻引燃了书柜。幸好及时发现,只有一架文书被毁。”
小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脑袋上左右各绑了一个小发揪,被红绸子系着,随着小孩晃动左甩右摆。被这样提着竟也不怕,嘿嘿的直笑。
在场的各位神仙瞧上一眼便知,这孩子是个痴儿。
城隍公见此,面露纠结转头问青岘:“仙君认为此事应当如何?”
这下不用青岘,贺满棠都觉得可笑,找来这么个替罪羊。
不说一个孩子如何从大门口走到这里又翻窗进屋,便说好巧不巧只烧了他们想要的那本名册,若不是有意安排,那城隍公真应该当个说书先生去。
“还能怎么办?”贺满棠嗤笑一声:“指望他在连尿床都没办法负责的年纪为这事儿负责?”
“仙君说的是。”李丙道:“那便只能让司书来担这个责了。”
司书跪在地上并不辩驳,倒是旁边的司门替其不平:“若不是接引二位仙君去宴席,他也不会擅离职守……”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意思却表达的清楚。
李丙跟着附和道:“此话倒也没错。”
贺满棠听着气笑了,合着名册被烧全赖在他二人身上,这哪是接风洗尘,分明是泼人污水。
这事儿若是报上去,虽不是直接相关,但弯弯绕绕总归会被带进去。放在平常倒也有时间陪他掰扯,眼下他们刚刚下凡,队伍人还没全,正事儿一件没干,谁愿意陪他收拾这烂摊子。
所以这帮人赌得就是他们不会将这件事闹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儿个不提以后上面再查,也算有了证人。
果然青岘拿出残册翻了翻:“我观这名册依稀能辨认出些许线索,亦可由此找寻,此事便罢了吧。”
沉默许久的城隍公方才对司书道:“还不快谢谢仙君。”
司书登时俯身叩谢:“谢过仙君愿意为小神瞒下此事。”
青岘纠正道:“怎能叫瞒下,私以为司书虽保管不善,幸而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之后再将名册补好,由城隍庙内部处理即可。”
城隍公没想到对方看着年轻,却也颇懂其中利害。按照他的说法处理,名册也补了,处罚也做了,但都是城隍庙内部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不如由仙君代为写篇靑词上报文昌帝君。”李丙提议。
“也不是不行”青岘稍作思考道:“只是司书一事我尚知详情,而司门看门护院却让一个孩童溜进藏书阁又要如何说明?再者我来此半日,怎不见值日神周登,想来是职务繁忙。不过今日乃上元节,天官诞辰,赐福之日,若是让其他心思重的神官看到,还以为是值日神不敬天官、玩忽职守,这该如何是好?”
值日神顾名思义需每日值班,如今实打实的让人揪住错处,李丙扶额擦汗,对方远比自己预想中精明的多,失算,实属失算了。
与这些神官又周旋了半晌,青贺二人才得以离开。
“既然你一早便知宴席有诈,为何还要去?”离开城隍庙,贺满棠问道。
“我们作为客人,主人盛情邀请,若是不去难免拂人面子,只好客随主便。”青岘声音温和,不急不缓解释道:“再者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事事,若是他们拿了个假的名册来糊弄,我们也分不清真假。”
“那你直接报给上面不就得了?”
“一来我们甫一下凡毫无建树,便回去参同事一本,不说领导会觉得我们没有办事能力,就是以后碰到其他同事,人家也会对我们看作蛇蝎,避之不及。”
青岘继续逐条分析道:“二来,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免不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没必要撕破脸。再说这件事也不算大事,他们只是看我们是上面派下来的,摸不清我们的态度,才如此行事。”
“所以你故意拿值日神缺勤的事警告他们?是怕他们给咱穿小鞋?”贺满棠道。
青岘颔首:“没错,我们可以退一步,但他们也要退一步。”说着,指了指前面城隍公派来引路的鼠精,“你看如此互相示好,才能结下交情。”
贺满棠嗤笑一声,转身打量青岘,身体后仰脚步仍向前走,“在天庭常听旁人对你的夸赞,什么办事周全,玲珑心思,我当什么,原来也是这般市侩圆滑的池中物。”
青岘不恼,淡笑道:“确实如此,我资质平庸,便是遇上风云也化不了龙。”
见人不反驳,贺满棠没了继续讨嫌的意思,接着方才的事又问道:“你不怕是他们故意烧了名册?”
“应该不会,名册被毁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好处。”青岘分析道:“适才翻阅名册时,我闻到上面有少许酒气,概因几人夜半饮酒不小心烛台倾倒点燃了名册。”
“都烧成那样了,你真能找到有用的信息?”
“一点点,仅知道那妖名中带了个白字。”青岘比了个手势,又看向鼠精,“况且还有它。”
鼠精身材矮小不足三尺,四肢干瘦呈浅褐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大土豆上插了四根棍子,诡异又滑稽,得亏更深夜重,不然着实有碍瞻仰。
忽然它尖长的耳朵动了动,几下子爬到树上眺望远方,确定目标后又蹬蹬跑回来谄媚道:“仙君前面有人做法事,八成就是那只妖。”
说完怕仙人们不信,补充道:“她昨日来过庙里,见仙君们未到凡间,便说要自己先查查这件事。”
“有此事?”青岘有些惊讶,“怎么没听城隍公提过这件事?”
鼠精唏嘘道:“城隍爷素来不喜欢妖,若她来找定是不见的。”
神、人、妖三界素来以妖的位置最低,不信历数这些年得道的神佛有几个是妖。无论是天庭集体上岸的封神项目,还是灵山打造的精品西游项目,拿到编制的大多是修行之人。
若真想蹭到半个编制,倒也有个办法就是不太光彩——给人当坐骑。
要不当年那猴子为何要大闹天宫,还不是上岸难,人家要自立山头。天庭哪能愿意,随便弄个职位把人骗过来,结果扔到偏远地区养马,到后面活该被人砸了办事厅。
当然这事儿,还得看本事,换成别人就不是五百年有期徒刑那么简单的了。
虽说现在时代变了,宣扬什么三界平等,但都是场面话,上面放屁下面听,等到时候还是老样子。人权可以给,但妖权想都不要想。
“这样看城隍公倒是器重你。”青岘打趣道。
“小的可不敢。”鼠精拳头大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小的极少在城隍爷面前出现,怕碍了他老人家的眼,能在庙中蹭些香火已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近处。
此地远离城镇偏僻幽静,鲜有人烟,现下却聚集了一群凡人。这些人衣着朴素,神情肃穆,向着一个方向虔诚跪拜。青贺二人看过去,他们跪拜的竟是一只妖。
夜空连接着远处的大山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星光闪烁,银河横贯天际,满月高悬,月光倾泻在那只妖身上。
四周摆放了一圈烛台,烛台间用法铃连接,她身着碎布拼接缝制的长裙,背对着众人跪坐在中间,口中念诵法咒。
青岘猜测那些碎布应是从失踪者平日穿着衣物上剪下来的,沾染了气息,最易拿来追寻。
过了片刻,林间有风吹过,法铃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妖拿出匕首划破手掌,随后双手翻飞,迅速结印。几息后,手掌中幻化成一只血色蝴蝶,蝴蝶先是绕着她飞了几圈,然后飞向对面山中。
这种术法算不得高级,贺满棠面露不屑,嗤之以鼻道:“呵,故弄玄虚,也就只能骗骗你们凡……”
话还没说完,那妖结束法事,似是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忽而转身向这边看过来。
“仙君我不是人,我是精怪。”鼠精提醒道。
但贺满棠已经听不到它在说什么了,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当然他说不出这些文绉绉的形容,只是愣在原地,干巴巴道:“还……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