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分析菲尼克斯对灯光变化的反应。”
几百个视频窗口整齐分布,播放着几乎毫无差别的画面。在这十个小时里,每隔一分钟,灯光就会关闭,一分钟后,又会再次开启。除了第一次灯光闪烁时,菲尼克斯做出了一个侧头闪避的动作,其他几百次闪烁中,除了瞳孔的收缩放大,他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符合常理。
这绝不是个人意志能够掌控的范围,唯一的解释是,他的眼睛是植入的假体。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推理,那双眼眸,那双含着月光与寒潭的眼眸,怎么会是假体呢?
这不可能。
“如果要谈话,我认为稳定的光源会很有帮助。”菲尼克斯的声音通过泰坦传出。有轻微的沙哑,很合理,毕竟他已经十个小时没有饮水了。
“坐下,安迪,告诉他,灯光系统的严重漏洞在丹佛局长的无用指挥下已暂时修复,对了,礼貌一点,记得代表警局向我们的领主致歉。”
没有了闪烁的灯光和爆鸣声,房间里显得诡异安静。安迪没有立刻行动,隔着屏幕也能看出他脑子里的激烈挣扎,终于,可怜的小警员驾驶着自己的屁股,以史上最慢的速度安全着陆。他没有坐直,弓着腰,大腿颤抖,兴许是还在受力,涨红了脸,一眼也没有看菲尼克斯,向桌子诚惶诚恐的道歉,磕磕巴巴的转达了我的意思。
而菲尼克斯没有回答。
真是个可怜的小伙子啊。我夸张的叹了口气,为我自己点燃一根烟。
任谁都能看出安迪的局促,像条呜呜咽咽扯住人裤脚的小狗,菲尼克斯真是狠心肠,竟然能对这样心怀正义的年轻警员毫不留情。
我欣赏着美人的绝情,夹着烟的手指却控制不住的抖。
我按下私人通讯:“安迪,请他详细说一下昨天的行程,尤其是戴蒙德伯爵去世的那一段。”
“您、您能说一下昨天的行程吗?”
菲尼克斯的眼神落在安迪的身上,像寒凉轻柔的月光。安迪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平静,“我是、我是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是说……呃……关于……”
他的话没有说完。
菲尼克斯的反击突如其来,他抬起了头,精准的透过摄像与我对视,一瞬间,我的心好像沉进了冰湖里。
我观察了他十个小时,这十个小时他不曾动过,杂物间也没有任何可以反射光线的地方,即使有,单凭肉眼,真的能穿透建筑的表面,在其后纵横交错的轨道设备中,精准的分辨隐藏的摄像头吗?
他看着我,用眸光向我的心脏射出一枪。
“让他回答问题。”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还要冷酷。
“戴蒙德少爷……”安迪小心翼翼的开口。
菲尼克斯垂下了头。
“昨天凌晨一点,我和管家卢锡安到达了钻石星,我先去书房和哥哥见了一面,他说有其他客人要见,我就回房休息了。四点二十分,卢锡安来找我,说哥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和他去书房查看,看到了尸体,随后就通知了警方。”
逻辑依然清楚,但用词很奇怪。
发生一些事,看到了尸体。
他在回避奥赛里斯·戴蒙德的死亡,是因为痛苦还是愧疚?
回答完问题的菲尼克斯缓慢的眨着眼,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安迪则因为我迟迟没有说话而感到不安。
我按下通讯键:“问他为什么来。”
“好、好的。戴蒙德少爷,您为什么会来钻石星?”
“前天中午,卢锡安去了塔瓦娜星,我在那里读书,哥哥也是在塔瓦娜毕业的。听卢锡安说,哥哥在读书时,曾和好友在塔瓦娜星天文博物馆中留下一个谜题,谜底指向一瓶酒。哥哥让他把这瓶酒送去钻石星祖宅。我对这酒有些好奇,所以和他一起来了。”
开口前有一个很小的吸气动作,回忆这些事消耗了他的情绪和体力。
这是很长的一段话,不像他一贯的简省风格,这里面有什么他想要模糊的信息吗?而且他似乎和奥赛里斯很亲密。这是一种伪装吗?想要洗脱自己的嫌疑?
“是什么样的一瓶酒?”这是安迪自己的问题。他终于适应了菲尼克斯带来的压力,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好奇。
“很普通的酒,没什么特殊。”
菲尼克斯的回答一如往常的冷淡,不,更加冷淡,因为疲惫让他的语速放缓了。
这让安迪再次紧张起来。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沉默片刻后,菲尼克斯接着又开口了。
“非要说的话,瓶子很漂亮,是夜星砂制的,整体呈火焰形,静置时酒液是红色,略微摇晃会有斑斓星光。”
我忍不住又向前趴了一点,恨不能贴到屏幕上。
同理心?他对安迪展现了同理心?亦或者贵族的社交礼仪要求?不,他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但对于同理心来说,他中间的沉默似乎过于久了。
是因为精神力的消耗?
我迫不及待向安迪发号施令:“随意问,问什么都可以,不用犹豫,也不要停。”
“呃……”安迪的小动作肉眼可见的多起来,眼神飘忽,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个好小伙儿,很快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开始提问,虽然他努力回忆的微表情有些太过明显。
“您的兄长啊不,戴蒙德伯爵留下了一个谜题?在塔瓦娜星?”
“是。”他点了点头。肢体语言在增加。
“塔瓦娜星天、天文呃……”
“天文博物馆。”
“是什么样的谜题呢?”
“一首诗。”
菲尼克斯很配合的说出了诗句,那是一首不怎么高明的诗,找几本大人物的诗集,撕碎了喂进醉汉肚子里,拉出来的文稿排列组合,水准和这首诗难分高低。好在菲尼克斯的嗓音为其增添不少梦幻色彩。
“汝,可曾见不熄的圣火,
那是无形的火,拥抱初生的星辰,
撕裂尘世认知的雾霭,
时光跪吻他的脚面,
永恒的黑暗岁月成为圣火的一部分,
神明将带来创世的光明。”
艰涩的诗句为菲尼克斯带来一丝神性,亦或是完全相反。安迪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激动的莫名其妙:“好极了,这首诗好极了!多么美丽的词句,我仿佛看见星辰在我眼前诞生又消亡,赞颂神明的伟力!”
真钦佩菲尼克斯的冷静,我在屏幕后面尴尬的左顾右盼。
“那么,您是怎么推理出来的呢?”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赤诚,他迫不及待的问。
菲尼克斯回答了他,答案和我想的差不多。
就像我说的,这谜题一点也不高明。塔瓦娜天文博物馆有一样很出名的展品,是失落文明的遗物,它可以观测一种特殊的宇宙辐射,这就是谜题中提到的无形之火。塔瓦娜大学的第三十七任校长曾对这种辐射有过颠覆性的研究,手稿被收藏在特殊藏书馆中。茉莉战争时期,有十二位特藏馆的老师救助收留了战火中的平民,为表纪念,塔瓦娜星为十二位老师塑像,并修建了一座公园,向全体民众开放。这十二位老师中,只有一名男性。时光跪吻他的脚面,说明是日落,雕像影子的指向就是关键。
果然,在泰坦为我呈现出搜索结果的下一秒,菲尼克斯说出了我看到的答案。
“……教会的旧址,现在是一所孤儿院,名叫普罗米修斯。扳动雕刻着圣婴的烛台,那瓶酒就在墙面的暗格里。”
安迪听得如痴如醉,像是被菲尼克斯迷晕了几个来回。我猜他早就忘了通讯器另一边的我。
“精妙的推理!太棒了!”安迪叫嚷起来,“您的智慧和您的美貌一样出众!”
他瞪大眼睛,嘴唇颤抖,“不不……我是说……您很有魅力,是、是人格上的魅力!让人崇敬!像天神一样完美无瑕的容貌……不不,我是说,非常聪明,比我聪明一千倍,一万倍!”
泰坦提示我,菲尼克斯的瞳孔放大了。
惊讶,轻笑,他偷走了我并不珍惜的人生中的几秒。
安迪被夺去的更多。我回过神来时,他还在傻愣愣的沉溺菲尼克斯略显疲惫的笑眸里。
我的心脏狂跳,意识到这是个决不可错过的时机。
“安迪!摸你的眉毛!”
他下意识的跟随着我的语言行动,而他对面的菲尼克斯几乎同时抬手拂了下发梢。
成了!
肢体映射!他们建立了联结,很好,很好!菲尼克斯的防线在被攻破!
“安迪,”恶魔在低语,“让他把塔可吃下去。”
年轻人的崇敬、激动与爱慕,冻结成一个古怪的笑脸。他僵在原地。
我看得到他手心虚拢着的,早已变形的食物,油渍和手汗浸透了艳俗的包装纸,软塌塌的,带着令人不适的温热。
“安迪,拿出来。”我说。
安迪没有照做,他低下了头。
菲尼克斯一定从安迪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他要你做什么?”
他的头更低了,瘦弱的肩膀处,不合身的警服鼓起,像个佝偻的老头子。
“和我有关,是吗?”菲尼克斯的话语平静又缓慢,带着一丝沙哑。
“安迪。昨天凌晨四点,他的伯爵哥哥死了,用一个最难发力的姿势‘自杀’,AI系统被离奇关闭,负责调查的警员安德鲁毫无征兆的脱队行动,今天上午十点,安德鲁也死了。”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安迪,他是下一任的贵族老爷,我们没有权力调查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没事的,拿出来。”
“安德鲁不应该死的悄无声息,我们欠他一个真相。”
“抬起头,看着我。他要你做什么?”
两道声音在他的耳边交错响起,我强迫自己看着安迪,像看着被屠宰的小羊羔。我清楚菲尼克斯的魅力,这一定谋杀了他的部分灵魂。
但我需要它,我需要真相。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安迪捧出了那坨油腻软烂的艳俗纸袋,摊开在菲尼克斯的眼前。
我几乎可以闻见凉掉的油炸物的腥味,混着刺鼻的辣椒,红白酱汁凝固在面糊上。下一秒,杂物架的灯光忽然关闭,我设定好的投影落在那堆呕吐物一样的东西上。
是死去的安德鲁。
握着一朵花,手脚抽搐扭曲,带着一抹诡异又满足的微笑,他躺倒在红白酱料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