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脚底抹油溜得飞快,云时君一个人在单元楼门口站了许久。
她长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重要的决定,一脚踏入门内。随后整个人一顿,缓缓抬脚——又把脚收了回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铁律在她这儿惨遭滑铁卢。
她的鼓才敲一下,积蓄的勇气直接从鼓面皮缝里漏了出去。
她和李长亭刚认识就是奔着结婚处的对象,没有暧昧期,没有彩礼嫁妆之类的扯皮,婚事定得非常干脆利落。
结婚几个月,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小溪,沿着婚姻这座大山涓涓细流。她不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只喜欢细水长流的陪伴,而李长亭只要不加班,都会回来陪着她。
云时君望了一眼二楼左侧第三个窗户,那里是他们家的厨房,此时厨房里的灯亮着。
李长亭大概也才回来不久。到家后,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肌肉结实的小臂。切几块过年没吃完的腊肉,炒个腊肉哨子,算着时间等她回家再煮上一锅手擀面。
想到红晓布置的任务,云时君“咚”,一头磕在墙上——她想象不出来自己和李长亭玩暧昧的样子。
几番犹豫纠结,云时君突然挺起身,快步跑到大院对面一家杂货铺,拦住正准备关门的老板。
“老板——,一瓶二锅头!”
“好嘞!”胖老板从柜台最里面拿出一瓶红星,“五块五。”
“这么贵?”李长亭很少喝酒,云时君也不知道一瓶二锅头居然要五六块钱。
胖老板把酒放在柜台上,“小姑娘,我这已经算便宜了,你去国贸买一瓶至少六块钱。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放回去了。”
云时君咬咬牙:“要!”
付了钱,云时君揣着二锅头回到自家单元楼,猫腰躲进楼梯间,蹲在墙角。随后打开盖子,眼一闭,心一狠,仰头灌进去半瓶。
“咳咳咳——!”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云时君忍不住咳嗽起来,很快,一股热意从胃部升腾至全身。酒精发挥作用,她感觉自己好像在云端,脚下轻飘飘的。
“嗝——!”
在楼梯间里,任何声音都自带混响,云时君下意识捂住嘴,不让打嗝的声音继续发出。
黑暗中,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几圈,仔细看,云时君的眼神已然开始涣散。她蹲到两腿发麻,呆呆地来回看着手中的酒瓶和地上写着剧本台词的信笺纸。
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自己今天是带着任务回家的。
——回家后把你家那位当成庄炜,魅惑他,引诱他,让他为你发狂。
红晓的话回荡在耳边。
云时君起身,拿起剧本,踉跄着迈出一步。
“不对。”她停下来,“走路……要好看。脚踩莲步,身姿婀娜……”
云时君试着走了几步,满意的点点头。接着便一步一挪,自以为步子很稳的走到家门口,“砰”一下,重重扑到门上。
下一刻门开了,她顺势倒进一个宽厚坚实的怀里。
李长亭那句“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混合着酒香的温软身子柔若无骨般滑进他怀里。
“时君,你怎么喝酒了?”李长亭惊愕一瞬,正准备捞着人进屋子。
云时君抬起头,朝他嘿嘿傻笑几声,紧接着,她伸出右手,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他的下巴。
在李长亭满是愕然的神情中,朱唇微微开合。
“庄先生,今儿这支舞,你可喜欢?”
她嗓音绵软婉转,每一个字都好像含着蜜糖,甜腻的让人心颤。然而……
——庄先生??!!
什么庄先生?!谁是庄先生?!
——哪儿来的姓庄的混蛋,胆儿肥了敢让他媳妇儿跳舞给他看!
李长亭浑身肌肉紧绷,眼底陡然酝酿出狂风暴雨,脸上的疤痕也变得狰狞起来。云时君毫无所觉,指尖从下巴顺着他的脸颊往上轻抚,最后停在伤疤上,反复轻揉着。
一下重,一下轻。
让他脸庞发麻,心也跟着发颤。
李长亭深吸一口气,抱起云时君进屋,反脚一踹,房门“砰”一声重重关上。
隔壁响起郑桂芬“要死啊!关门不会小点声吗!”的骂声。
白炽灯暖黄的光照亮屋子,餐桌上的搪瓷碗里装着腊肉哨子,大概刚从锅里端出来,还冒着热气。厨房案板上切好的手擀面正准备下锅,旁边的篮子里还有几根洗干净的菠菜。
李长亭把云时君放到沙发上,沙发很柔软,她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李长亭坐到茶几上,两个人面对面的看着。
他闭了闭眼,压下眼眸深处几欲喷出的惊涛骇浪,准备慢慢套话,问出那位姓庄的混蛋。
云时君一个鲤鱼打挺,欺身靠近李长亭,带着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庄…先生,今儿…这支舞,你可喜欢?”
李长亭嘴角扯开一个弧度,挂着俗称“冷笑”的表情,声音非常平静。
“时君,庄先生是谁?”
套什么话!直接问!
云时君一听台词接的不对,立刻皱起眉头,不满的瞪着李长亭。
“不对不对,你接的不对!”
她忘了红晓布置的任务是把李长亭当成庄炜,然后想办法和他搞暧昧,而是完完全全照着剧本的情节,让李长亭陪她走戏。
酒壮熊人胆,云时君现在能放开了。她把李长亭当成了庄炜,庄炜的台词应该是——
“你要说蹑珠履,步琼筵。轻身起舞红烛前,芳姿艳态妖且妍。”
李长亭头皮都快气炸了——那姓庄的就是这么勾搭他媳妇儿的!
一句酸文假醋装高雅的夸赞就让这小傻子乐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媳妇儿了!
李长亭怒极反笑,耐着性子继续问:“除了这句,那姓庄的还说了什么。是他灌你喝的酒吗?谁带你去的酒局?”
斗大的问号“铛铛”往脑袋上砸,云时君晕头转向,“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乖,时君,回答我。”李长亭拦着她的腰身,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云时君屁股坐在沙发上,上半身贴在李长亭怀里,这个姿势显然让她很不舒服。她挪了挪,干脆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云时君扬起笑脸,但仅存的理智全部都用在了今天的任务上,即将冲出喉咙的“长亭”两个字被她咽了回去。
她牢牢记住——云时君不是云时君,是云雀。李长亭不是李长亭,是庄炜。
他们现在在演戏!
任何舞台都应该尊重,舞蹈如是,戏剧表演亦如是。
云时君仰脸看他,秀气的眉毛拧巴到一起,杏眼里冒出火苗,仿佛在说——你还问!
“……”
李长亭抹了一把脸。
入伍十余年,执行过的任务不计其数,论耐心和毅力,整个岚中军区除了老一辈的领导们,谁比得过他。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耐心快要告罄了。
能接触到文工团,喜欢拽文咬字,姓庄的男人。凭这三个特征,他明天就能把人揪出来。
李长亭眼睛冒火,左眼眼皮突然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上面的疤也跟着动了动。
云时君眨了眨迷蒙的眼睛,突然伸长脖子,双手捧着他的脸,温热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左眼上。
李长亭下意识眯起左眼,眼皮感受着她的温度,连带着整道疤都变得滚烫。
这道疤,是某次执行任务时,与敌人短兵相接留下的,当时刀刃差一点就划到他的眼球。危急之时,是他的战友拉了他一把。
“时君……”他喉咙动了动。
两人靠的很近,李长亭低沉的嗓音像是环绕在她周围,无孔不入的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酥酥麻麻的,害得她又想应声回答。
云时君撅起嘴,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精准捂住他的嘴。
“说错了!重…重新来!”
她调整了下位置,侧坐在他腿上,仰脸,伸指勾住他的下巴。
“庄…先生,今儿……这支舞,你可喜欢?”
温温软软的语调,说魅惑谈不上来,但是比起白天练习时候的木头人演技,这已经是飞一般的质变。
呜呼哀哉——酒精的力量!
李长亭终于反应过来,云时君执着的说着这句话,是要他给予正确的回应。
他该怎么答?
“蹑珠履,步琼筵。轻身起舞红烛前,芳姿艳态妖且妍。”他试着答道。
云时君等了等,没等到下半句。
“还有!”她气呼呼的,“云雀姑娘一舞倾人城,再舞倾我心!你怎么可以不背自己的台词——?!”
李长亭恍然大悟,“你在练习文工团话剧?”
“嗯呢!红晓老师说,我演云雀,你演庄炜,我们要走—戏——”
他想起来了,时君说过文工团舞蹈队内部选拔赛的事,她比赛成绩不理想,不能参加交流赛,但是戏剧组的柯景洪导演找她出演一个角色。
“……”
这乌龙闹的……还好没被外人看见。不然他还有什么脸面在部队混。
“是我不对,我先看看台词,看完了再陪你练。”
云时君哼哼两声,把剧本拍他手里。
李长亭一翻剧本,刚刚落下去的醋意又猛然攀升。
这剧本……这一个一个熟悉的中文汉字,怎么能组成这么让人火冒三丈的语境。
氛围暧昧?眼神拉扯?她指尖挑逗?他搂腰抱住?
李长亭猝然一笑,眼神冰冷,嘴角呼出的气都带着寒意。他翻到演员表,上面写着,庄炜,莫枫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