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煜不能在此干等七日,那太过扎眼,自然却也不能在深山迷林中,顶着夜色赶路。
最后还是决定先住一晚,明日清晨再启程,寺里早将空余的厢房都收拾了出来。
门台寺不接受布施,自然条件与庆霖寺无法相比。
叶槿安一个晚上都睡得不踏实,梦中春光明媚的少女,身着一身火红的骑装,坐在黑色骏马上。
笑容似阳光般耀眼,年轻俊美的男子身着一身月白衣衫为她牵着缰绳,收回痴痴打量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分明是年轻的金诚,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眼底闪着柔光,嗓音暖暖。
“我们要走了,谢谢你。”
走去哪里?
他想问,却发现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看着两人一马越走越远。
“璟之,你怎么了,快醒醒。”
忽然肩膀一动,脸颊被什么暖暖的东西轻抚过,低沉的暗含着关切的嗓音响起。
倏地睁开眼,朦朦的光线中,秦煜皱着眉头,轻声问。
“怎么哭了,可是魇着了。”
“我梦见阿姐和了尘。”
他轻声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厉害,“他们都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其实他是没见过阿姐的样子的,可莫名就觉得那是她。
“那你怎么倒哭了?”秦煜有些哭笑不得问,他压下心口未散尽的酸意,轻轻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
“陛下,大人。”
门口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打断他将要出口的话,秦煜眉头一拧道。
“何事?”
“了尘大师圆寂了。”
他们过来的时候,地藏菩萨殿外围满了人。
金诚半跪在案前,头枕在装殓阿姐骸骨的匣子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触到那身月白衣衫,叶槿安蓦地红了眼眶,秦煜手搭在他肩膀,从不知道他是这么多愁善感的性子。
“他……在梦里就是穿着这身衣裳。”他仰头,压下眼中的涩意,“早知如此,我不该急着给阿姐移坟的。”
或许昨天他能看出那人的异样,金诚也许不会死。
“他早已经心死,行尸走肉多年,如今总算能含笑九泉,想来他对你只有感激。”
苟活于世的感觉,秦煜也体会过,更能理解金诚的想法。
“陛下说的对。”
忠毅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轻轻拍了拍幼弟的肩膀,递了一个匣子给他,上面压着一封开过的信。
“这是与他一起被发现的,是扶助堂的账本,还有一封信,因为没有署名,不知是给谁的,我就拆了,看完才知道是留给你的,金诚担心你自责。”
他敛眸接过信,张成躬身走了走来,拱手行了一礼低声道。
“听主持说,昨夜做完法事,金诚将人都打发走,留下来守夜,药应当是在昨天丑时服下的,卯正才被做早课的师傅发现,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排除他杀。”
“有劳了。”
“大人言重了。”
张成拱手退下去,忠毅侯和秦煜都面带担忧的看着他,叶槿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就按他的意思,将他与阿姐一起葬到门台寺的梅花林里吧。”
对此忠毅侯没有意见,只是……
“那这个道场还做吗?”
他也看出,这怕是为了拖延一天,让大家为他安葬,所以这七天的道场还要不要接着做,忠毅侯有些犹豫。
“罢了,我想阿姐和他都不会在意这些,就尽早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众人自然没有反对,那片梅林清幽宁静,就在大雄宝殿后面,每日清晨黄昏却能听到师傅们的讼经声。
“当真是造化弄人,好在兜兜转转几十年,如今他们总算团聚了。”
忠毅侯转身再看一眼林中的新坟,叹息一声,随众人进了主持的厢房。
兄弟两人商量过,他们还是决定由门台寺继续帮忙保管扶助堂的资金。
叶家人不好沾手,门台寺早有清名,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
主持佛法高深,对此也没有推辞。
办完这些,已时过正午,众人没再耽搁,收拾完下了山。
快马加鞭敲开城门,与大哥在凿壁书局分开,回到荣安居已经是子时过半。
了却一件大事,叶槿安一连几天都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上朝。
秦煜担心自责,轻声劝了很久,最后用上美男计,叶槿安只好收拾起心情去上朝。
朝堂上的大人相比半年前,已经换了很多新面孔。
比起以前的老狐狸们,新人自然更有冲劲,冲突吵架的机会也更多了。
每日都有新戏码,很是热闹,受此感染,叶槿安感觉自己都年轻了些。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写了份折子递上去。
主旨只有一件——开海禁。
他提前给秦煜看过,没让对方下旨,主要目的就是太久没有跟人打嘴仗,实在有些技痒。
当他禀告完,安静了大概几息。
便有无数大臣跟着跪下道。
“臣等附议。”
叶槿安讶异地抬头,正对上秦煜了然的笑意。
这狗男人,早知会如此。
他也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朝内外没人不知道他跟秦煜的关系。
既然他递了折子,那么很容易就能让人知道皇帝的态度。
而且附议还能卖他一个好。
他们只是入朝时间短,又不是真的傻。
那日起叶槿安上朝的热情直接减了一半。
开海禁的事秦煜又愿让他去,叶槿安干脆就不上朝了。
直接将心思放在了改良种子的事上面。
附近有个皇庄离得很近,骑马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并不影响两人在一起的时间,秦煜也就由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粮食产量涨了又涨,等一切走上正轨,又过了一年生辰,才惊觉,他已近而立之年。
而案的人眼角已经添了些纹路,变得更加威严深重,只在望向他的时候才露出深邃温柔的目光。
“璟之还记得百科全书吗?”
终于男人忍不住就着夜色带着几分诱哄问。
叶槿安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如今翰林那群人还抄着呢,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它编完。”男人声音可怜兮兮的。
“想让我跟着一起编就直说,”
书已经修了近六年,他都快把事忘了,如今又提起来,他左手支着下巴道,“不会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当然没有,正跟你商量呢,如今粮种改善的差不多,存粮够全大夏百姓吃五年。
我也想早日卸这担子,陪你去做你喜欢的事。”
“这跟修书有什么关系?”
叶槿安一双好看的眸子带着疑惑。
时间似乎特别偏爱眼前的人,这么些年,像是沉淀过的美酒,越来越香醇惑人。
秦煜抓过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勾了勾唇道。
“当然,如果你能顺便考究一下两个皇子就更好了,你瞧朕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些?”
“你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说什么老?”
叶槿安眉头一皱,惹得秦煜哈哈一笑,不过最后到底没有拒绝。
等秦煜带着人去上朝了,他也从勤政殿出来,到了御书房里,小太监捧出需抄的书。
刚抄了一张,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躬身走了进来。
“主子,大皇子和二皇子到了。”
“怎么不请进来。”
叶槿安说着放下笔,站起来从案后绕出来,大步迎了出去。
大皇子和二皇子其实生辰只差了一个月,当日有传言,为了占一个长字,锦妃吃了催产药。
如今两个已近弱冠,长得比叶槿安还高出些许。
只是前面的大皇子比之身后的弟弟更显单薄,想来流言也未必没有道理。
“叶大人。”大皇子身为兄长当先开口,与秦煜肖似的眼里屈辱一闪而过,“父皇让我们兄弟过来帮忙抄书。”
落后一步的二皇子更清秀几分,想来更似其母妃,少年行了个晚辈礼道。
“晟儿见过叶叔,以后请大人多多关照。”
脸上看不出半点不悦,只是这个称呼让叶槿安脸上一热,他忙还了一礼,纠正道。
“不敢当,殿下直呼下官名字即可,两位里面请。”
说罢微微退开些许,做了个请的姿势。
大皇子手负在身后,三两步上了台阶,秦晟却说什么也不肯先走。
“叶叔误会了,父皇让晟儿过来,是为听从差遣的。”
“哼!”秦易轻哼一声,暗骂一声“谄媚”。
叶槿安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若是以前还不明白。
再经历数十年之后,整个京城上到贵族下到平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连母妃都暗自叮嘱他千万不能再结仇。
想来秦晟母妃也没少交代,只是他这个二弟怕是没搞清楚。
这个帝国需要的是太子,而不是善于迎合的小人。
父皇一共只有两个儿子,他只要比老二优秀就行。
而秦晟这人私底下是什么德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父皇自己能喜欢一个男人,可不代表也能容忍儿子有样学样。
他一点也不着急。
看着秦晟与叶槿安几乎并排进了书房。
秦易压下眼底的嘲讽,选了靠左的条案后坐下,有眼色的小太监乖觉的上来研墨。
“今日大皇子殿下就抄此书吧。”叶槿安话落,一本书落到案头,秦易轻轻将书拨正——氾胜之书
“本皇子记得,这似乎是本农书。”
“这确实是一本农书,没想到殿下也知道,当真难得。”
大皇子眼中的嫌弃,叶槿安不能装没有看到。
“农书关系到百姓生计,影响子孙后世,万不能有错,还请殿下认真抄录。”
说罢,将另一本《齐民要术》放在秦晟面前,对方拿在手里,连忙点头保证。
“叶叔放心,晟儿一定会认真检查,定不会抄错一个字。”
“如此,那么有劳二殿下。”
叶槿安已经死了纠正的心,只微微一笑,退回到中间的长案后。
余光打量着左右两位皇子,一个脸色冷峻,一个面色柔和。
不由一阵头疼,瞧秦煜给他找的好事。
弄不好,忠毅侯府又得遭人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