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

    连日的阴雨终于散去,阳光显得格外珍贵。棚户区的空地上,天空清透湛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影。窗外不时有成群的喜鹊掠过,带来久违的生气。

    听说,喜鹊是福报。

    林海遥便住在省城东郊的棚户区,四壁斑驳,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只是在她搬走之前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家的日子多么艰难。

    此刻,她的妈妈喃喃自语:“喜鹊啊,你给老天爷带一句话,我们家什么福气都不求了,只求老天爷能让我儿顺顺利利去上学。”

    林海遥正在午觉,耳边却被那些聒噪的“福报”吵得不得安宁。她握着扫把冲向窗边,试图赶走那些喜鹊,喜鹊却偏偏岿然不动。

    “傻孩子!”妈妈急忙上前夺走她手里的扫帚,阻止了她的动作,“都说喜鹊是福报,哪有人把福气赶跑的?幸好人家没有跟你计较。”

    林海遥嘟囔着,小脸上写满“不以为意”四个字:“不过就是一只小鸟,谁知道它是不是假的‘福’!说不定我自己才有福气呢!”

    妈妈怔了片刻,随即笑了。林海遥是她的女儿啊,当然有福,一生都会有福。

    爸爸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才进屋便被林海遥猛地扑了一个满怀。

    “爸爸!”她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带着一点撒娇的劲儿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外面老树上的喜鹊在叫。

    爸爸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腾出手抱住她:“你又想从我这儿套出什么东西呀?”

    “没有啊!”林海遥扬起脸,笑得特别灿烂,“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她知道即便是长夏,爸爸也舍不得脱下小棉袄。

    林海遥松开手,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的军绿色帆布包。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的爸爸——刚刚下班回家,衣服还带着厂子里的油污,满脸疲惫却挂着笑容。而爸爸的包里,总是能变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新鲜东西。

    “呔!今天的好东西来啦!”爸爸一边学着孙悟空的腔调,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布娃娃,“看,这个可是孙悟空!”

    今天的居然是孙悟空。

    “孙悟空!”林海遥眼睛瞬间亮了,好像外面那盏昏黄的灯泡突然打满了电。

    她小心翼翼地从爸爸手中接过孙悟空,然后仔细地摸了摸孙悟空的脸。虽然做工粗糙,好多地方都开线了,但是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的孙悟空。

    此时的《西游记》①正在重播,火热程度丝毫不逊于当年的首播。棚户区的大人们下班以后,唯一的爱好就是围在巷口的小卖部,一起看《西游记》。小孩子们一天到晚都在模仿孙悟空打妖怪,打完一个又来一个。

    “喜欢吗?”爸爸笑着问,眼里满是期待。

    林海遥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喜欢,太喜欢了!”

    爸爸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妈妈才从公用厨房出来,便看见了这个布娃娃,眉心不由自主地拧紧。现在这样的日子,花钱买一个玩具,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你知道不知道,省城现在通货膨胀得厉害,市区里面,什么都……”她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脸上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爸爸佯装轻松,朝她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前些日子不是五一节吗?厂里那个小刘去了趟上海,特意给我带的礼物,不花钱。”

    妈妈听了,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别人送的东西,你也得考虑自家的情况,能不能还得起这么贵重的。”

    她嘴上说着,却没有再继续责怪,终究是舍不得扫了女儿的兴。丈夫到底知道不知道,林海遥此刻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布娃娃。

    她苦笑道:“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爸爸如释重负,赶忙顺着台阶下,笑嘻嘻地跑去公用厨房端菜。不多时,林家的小方桌摆满了简单的饭菜。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却轮到林海遥皱着眉头了——星期一以后天天都吃剩菜,一休②也没有她可怜!

    “傻孩子,妈妈做的饭菜多么好吃啊。”爸爸开口才将气氛缓和。尽管没有缓和多少。

    林海遥撇撇嘴:“好吃!当然好吃!”

    林海遥从电视剧里学到,不高兴的时候应该多说几遍。

    林海遥闹情绪也无可奈何。花钱容易挣钱难,父母何尝不想女儿一直吃山珍海味,钱包却不允许。

    这一切,终究只是因为钱。

    “海遥今年应该上一年级了。”妈妈这么说着,眼泪差点都落了下来,“别人家的孩子都在买新衣、新文具,欢欢喜喜地等着上小学。”

    林家三口虽然租住在一起,但是户口不在一起。爸爸的户口因为早年频繁迁徙一直悬而未决,妈妈的户口则更为复杂,属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挂靠”性质。至于林海遥,她从出生便没有落下户口,至今还是一个无处归属的“黑户”。

    窗外闷热的空气仿佛一层湿漉漉的纱布,贴在身上,黏腻得让人烦躁。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③”林海遥小声念着妈妈早上教的诗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是雨后的麻雀,轻微而怯生。

    爸爸听完,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读书写字,应该在操场上追逐嬉戏,林海遥却只能待在这个小小的平屋,连外面的世界都鲜少见到。他攥紧了手,手心湿润黏滑,却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海遥,爸爸也没有办法……”

    “别人送的红糟酒④都喝完了么?我口渴了。”

    林海遥眨眨眼:“爸爸,口渴为什么不喝开水?”

    爸爸笑了笑,没有回答。

    省城的红糟酒通常都在元旦酿制,大约在春节发酵完成,据说可以保存十年之久。妈妈把当时剩余的红糟酒全部保存在玻璃瓶,爸爸此刻却直接将玻璃瓶夺来,一饮而尽。

    “不然让海遥上我娘家的户口吧。”妈妈咬了咬牙,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他们那儿划片的是实验小学,学校好,环境也好。”

    爸爸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放下碗筷,沉声道:“你娘家?他们能答应?你不要忘记了,你爸当年怎么对我的。”

    妈妈愣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爸就是顽固了一点,你也知道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成分问题什么的……”

    话没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闭上了嘴巴。

    “我不想提以前的事。”爸爸摇了摇头,语气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冷意,“我担心的是,海遥去了你娘家,就不是我们的女儿了。”

    “你胡说八道!”妈妈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眼眶也红了起来。

    “不是胡说。”爸爸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没有父母了,不想再失去女儿。”

    林海遥听着父母的争吵,抬起头,小声说:“爸爸,我可以不上学。”

    平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了。

    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傻孩子!怎么能不上学呢?妈妈是为你好啊!”

    爸爸沉默地起身,抓起挂在门后的帆布包。他的背影十分笔直,步伐却略显踉跄。

    “行了,别吵了。我去想办法。”

    “你要去哪儿?”妈妈的声音里透着慌乱。

    爸爸没有回答,反而打开门,快步走进了月色之中。林海遥目送爸爸的背影淹没在深巷的黑暗里,心头像压了一块湿冷的石头。她隐约明白,大人们的奔波与低声下气,背后藏着她这个年纪无法企及的沉重。

    她低下头,小手紧紧捏着布娃娃:“爸爸是不是很生气?”

    妈妈轻轻摇头:“不是生气,他是心疼你。他想要让你过得好,以后不用为这些事情操心。”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能让爸爸妈妈过上更幸福的生活,肯定比现在更好。”林海遥替妈妈擦掉了眼角的泪,同时也被妈妈抱得更紧了。

    她的视线越过窗台,落在一株蒲公英上面。微风轻拂,白色的种子摇摇晃晃,准备飘向远方。听说,稍微大一点的风能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得很远很远,不过无论飞到哪里,它们都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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